“總感覺寫得不夠深刻。”劉耀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你說,‘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到底該怎麼落到實處呢?”
德昇沒有說話,他默默地從懷裡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翻開那已經泛黃的紙頁,中間夾著一張剪報,照片上是軍民魚水情的報道。
就在這時,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梁百權的笛聲突然穿透這濃濃的夜色傳了過來。
這次吹奏的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激昂的旋律讓劉耀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德昇又從懷裡掏出一本黨章,扉頁上“為人民服務”五個字被摩挲得閃閃發亮:“明天我陪你去炊事班幫廚,再去衛生隊給傷員讀報,這些小事,就是最好的答案。”
轉年春天,德昇成為了劉耀奇的入黨介紹人。
當劉耀奇站在黨旗下莊嚴宣誓的時候,梁百權用笛子吹奏起了《國際歌》。
德昇看著陽光下戰友們那一張張激動的臉龐,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暖流。
他仿佛看到那些在會議室裡整理報紙的黃昏,雪夜中討論理想的時刻,還有那笛聲裡靜靜流淌的歲月,就像一部無聲的電影在他眼前放映。
他突然明白,“戰友”這兩個字,已經如同最滾燙的勳章,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生命裡,永遠都不會磨滅。而他們的故事,還在這充滿希望的軍營裡繼續書寫著。
春節的腳步近了,連裡組織大家給家鄉親人寫慰問信。
德昇坐在台燈暈開的光圈裡,幫幾位識字不多的戰友代筆。
山東籍的新兵小李坐在他對麵,搓著粗糙的大手,操著濃重的鄉音笨拙地口述:“跟俺娘說,部隊裡吃得可好了,頓頓大白饃,穿得也暖和……還、還學會了打槍咧!”
德昇握著那支溫潤的英雄鋼筆,仔細地將小李質樸的方言轉化為工整端方的字跡。
當寫到那句“娘,彆擔心,兒子在部隊挺好的”時,小李的聲音突然哽住了。
他猛地抬手,用軍裝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再開口,帶著濃重的鼻音:“德昇哥……你這字寫得……比俺們村學堂裡的老先生還好看哩……”
夜深了,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密的雪花,無聲地覆蓋著沉寂的營房。
昏黃的光暈溫柔地籠著德昇專注的側臉和麵前的信箋。
這靜謐的落雪之夜,倏然將他拉回夏家大隊那個同樣寒冷的冬夜。
也是這般飄雪的天氣,在夏三爺那間彌漫著劣質煙草和舊書紙味道的小屋裡。
煤油燈的火苗在寒風中搖曳不定,將他爺倆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斑駁的土牆上。父親那雙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堅定而溫暖地包裹著他握筆的小手,引導著稚嫩的筆尖,在粗糙的毛邊紙上,一筆一劃,寫下“忠孝兩全”四個大字。
油燈的火苗映在爺倆的眼中,如同跳躍的星子。那低沉的話語,字字句句,刻進了少年心間:“忠在國,孝在家,兩肩擔著,就是男子漢的脊梁骨!”
如今,在這遠離故土的軍營,他用指導員贈予的鋼筆,伏案疾書,仿佛是對爺爺當年期望的莊重回應。
熄燈號悠長而低沉的旋律穿透雪夜,在營區回蕩。德昇輕輕合上筆帽,小心地握在手心。
月光如水,如同心頭永不熄滅的火種,穿透千裡風塵,將遠方老屋的牽掛與腳下軍營的擔當,無聲地焊接在了一起。
冬日的暖陽像一把薄刃,斜斜地把營區剖成兩半。營建辦公室的窗戶朝南,正好落在陽光最飽滿的刀麵上。
德昇趴在窗前的辦公桌上,核對著一疊厚厚的報表。
他身上那套軍裝,漿洗得異常挺括,正如他這個人,清瘦卻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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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穿窗而入,拂動了他額前的碎發。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窗外,幾根粗鐵絲拉成的晾衣繩上,曬滿了軍綠色的被子,像一麵麵小小的旗幟在風中招展。
德昇早晨出完操,趁著日頭正好,也趕緊將自己的棉被搭在了晾衣繩上。
這床軍被已經陪伴他整整三個春秋。裡麵的棉絮早已變得薄而硬實,攤開在繩上,單薄得可憐。
報表上的數字終於核對無誤,德昇舒了口氣,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匆匆整理好了,奔去隊部。
時間不等人,下午的訓練計劃還要向指導員彙報。
晌午剛過,營區首長邵主任的老伴兒李嬸兒,係著她那條洗得發白、卻漿得硬挺的藍布圍裙,端著一個大大的笸籮,從自家小院走了過來。
笸籮裡鋪滿了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白菜幫子。難得的晴好天氣,曬點秋菜,為過冬做點準備。
李嬸兒微微眯起眼睛,透過老花鏡片,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晾衣繩上那一排排整齊劃一的軍被。
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德昇那床被子上。在一眾飽滿的“棉花雲”裡,它顯得格外單薄、僵硬,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裡的舊布。
“這準是小夏的。”李嬸兒心裡嘀咕著,眉頭不自覺地就蹙了起來,“這孩子,一天天就知道埋頭工作,大大咧咧的,這被子薄成這樣,夜裡怎麼熬?西北風一刮,還不凍透了!”
她心疼地念叨著,下意識地把手揣進圍裙口袋裡,摸索到一個枚老舊的黃銅頂針。
上個月,她給老伴兒補軍裝袖口時,這寶貝頂針不知怎麼滾落不見了,急得她團團轉。
是德昇,打著手電筒,在院子的磚縫裡、花壇邊幫她細細搜尋了大半宿,才從牆角根兒底下給扒拉出來。
當時他滿頭大汗,卻隻是憨厚地笑笑:“嬸兒,找到了就好。”
想到這兒,李嬸兒不再猶豫,利落地解下德昇的被子,“趁著這太陽正好,日頭還高,趕緊拆洗了,再絮點新棉花,趕在天黑前縫好,不耽誤孩子晚上蓋。”
她抱著被子轉身進了自家的小院。
李嬸兒戴上頂針,動作麻利地拆開被罩的縫線,露出了裡麵的棉胎。棉絮早已板結成一塊硬邦邦、沉甸甸的“餅”,顏色灰暗,毫無彈性。
邊角處隻剩下薄薄的舊布補丁,透亮得能看見下麵的針腳。
“唉,這孩子……”李嬸兒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地歎了口氣。她站起身,把這硬“餅”拿到院子中央的石墩上,找出許久不用的木棒槌,捶打起來。
沉重的木槌砸在僵硬的棉絮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細小的灰塵在陽光裡飛揚,像無數金色的精靈在跳舞。
李嬸兒捶得很用力,也很專注,額角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隨著她捶打的節奏,像一幅無聲卻充滿力量的動態畫。
暮色四合,一層層浸染著隊部的三層小樓。各辦公室的燈光次第亮起,像一雙雙疲憊卻不肯合攏的眼睛。
德昇還在伏案工作。他麵前攤開著下周全營的射擊訓練計劃表,密密麻麻的數據和坐標點,需要他逐一核對、調整。
昏黃的燈光,落在他緊鎖的眉頭和專注的眼睛上,將他映在牆上的影子拉得又高又直,像一座沉默而堅韌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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