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接兵工作緊張而忙碌。夏德昇努力讓自己沉浸在新兵檔案的審核、身體的初檢、談話了解等繁瑣事務中。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東交民巷,不去想老周,不去想那個夜晚的低語和那幾個刺眼的字。
但每當夜深人靜,或是工作間隙短暫的空白時刻,那些畫麵、那些聲音總會不期然地浮現。
他覺得自己像個無意中窺見了風暴邊緣秘密的人,心頭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趙助理也變得比平時更加沉默寡言,眉頭時常緊鎖著,煙抽得凶了許多。
終於,接兵工作塵埃落定,一批優秀的新兵檔案整理完畢,隻待次日啟程。
任務完成的當晚,趙助理沒有像往常一樣安排大家早點休息,而是對夏德昇說:“小夏,跟我出去一趟。”
沒有多餘的話,夏德昇卻立刻明白了要去哪裡。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吉普車再次駛入暮色中的東交民巷,胡同裡比上次來時更顯寂靜,甚至有些死氣沉沉。
熟悉的37號鐵門出現在眼前。然而,這一次,那扇總是緊閉著的、鏽跡斑斑的鐵門,竟是虛掩著的!
一條不祥的縫隙,像一道咧開的、無聲的傷口,暴露在昏沉的天光下。
趙助理的腳步猛地頓住,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想穩住什麼,然後猛地伸出手,一把推開了虛掩的鐵門。
“吱呀——哐當!”門軸發出刺耳的悲鳴,門板重重撞在後麵的牆上。
屋內,一片狼藉,空無一人。
夏德昇跟在趙助理身後,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眼前的情景,比任何想象都更具衝擊力。
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被撕碎的紙片,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如同遭遇了一場暴風雪。
穿堂風從敞開的門窗灌入,卷起這些紙屑,讓它們打著旋兒,在空中飄舞、盤旋,像無數迷失了歸途的白色幽靈,發出窸窸窣窣的悲鳴。
牆角那個曾帶來溫暖的蜂窩煤爐子冰冷死寂,鋁壺歪倒在一邊。
糊牆的舊報紙被粗暴地撕扯下大片,露出底下更斑駁的牆麵。
屋子裡彌漫著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嗆人味道。
夏德昇的目光本能地投向牆壁,那個懸掛著年輕老周英姿的相框還在,但玻璃卻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那裂痕猙獰地貫穿了照片中那張年輕、自信、充滿希望的臉龐,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深入骨髓的傷口。相框歪斜地掛著,隨時都會墜落。
趙助理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他緩緩地彎下腰。手指在滿地紙屑中摸索著,顫抖著,最終拾起半張殘破的照片。
那是老周穿著筆挺中山裝的半身像,照片從中間被撕開,隻剩下帶著肩膀和胸口的部分。
照片上,原本彆在左胸口袋上方的那枚黃銅色的軍功章,象征著榮耀與功勳的標記。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反複地劃爛了!劃痕深可見底,幾乎將整個圖案徹底破壞,隻留下一團模糊不堪、帶著羞辱意味的汙跡。
趙助理死死捏著那半張殘破的照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慘白。
他盯著照片上被劃爛的軍功章,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裡麵衝撞,想要破胸而出。
最終,他隻是極其緩慢地、珍重地將那半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折好,深深揣進了自己軍裝胸前的內袋裡,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他直起身,沒有再看這滿屋狼藉,目光投向門外無邊的暮色。
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生鏽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難以言喻的痛楚:“他……把自己也‘潤色’乾淨了……連同過去……連同那些榮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麵,然後決然地轉身,邁步向外走去,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
“走吧,小夏。”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死寂,“有些故事,注定……要埋在風裡。”
接兵的悶罐車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轟隆作響,單調而有力。
車輪碾過鐵軌的接縫,發出“哐當——哐當——”的節奏,像是永不停歇的、沉重的時間腳步。
車廂內擺滿了鋪了草席的休息區,中央是一個簡陋的煤炭火爐。隨著緩緩啟動,踏上了向北的旅程。
夏德昇緊挨著車窗坐著,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
窗外,暮春的原野在飛速倒退。新綠點綴的農田、灰撲撲的村莊、遠處蜿蜒的河流……
他的思緒被東交民巷37號塞的滿滿的。
那扇虛掩的鐵門、那滿屋飄飛的紙屑幽靈、那布滿裂痕的相框、那半張被劃爛了軍功章的照片、還有趙助理那句沙啞如泣的“把自己也潤色乾淨了”。
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軍人,那個被卷宗淹沒的疲憊中年,那個最終消失在滿屋狼藉中的身影……
老周的形象在他腦中反複重疊、破碎、再重組。
那些被撕碎的紙屑,不僅僅是紙張,它們是被強行抹去的思想,被粗暴否定的過往,是一個知識分子在時代巨輪碾壓下,被迫進行的自我淩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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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破碎的相框,不僅僅是一個物件的損毀,它象征著一段光榮曆史被強行打上屈辱的印記,一種理想主義在現實重壓下的徹底碎裂。
而被劃爛的軍功章,更是觸目驚心,那是對個體尊嚴最徹底的踐踏,對個人價值最冷酷的否定。
所謂的“潤色”,竟是這樣一種血淋淋的自我剝離與毀滅。
夏德昇感到一種深切的寒意,從骨髓裡透出來,比烏蘭浩特倒春寒的寒風更刺骨。
他忽然無比清晰地理解了趙助理帶他出來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