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臨近春節,夏德昇惦念著大哥德麟,向連隊申請了探親假,回家探親。
寒風卷起他軍大衣的下擺,給肩上的紅領章鍍上了一層薄霜。
他想起臨行前同鄉戰友大張拍著他的肩說:“德昇哥,回家替咱看看咱老家的雪。”
火車哐當哐當地晃了兩天一夜,臘月廿九傍晚,德昇終於踏上了家鄉的土地。
軍帽簷上的積雪尚未拍掉,就看見大哥德麟趕著馬車等在車站外,遠遠的看見他,使勁地揮手。
“德昇!你可算回來了!”德麟的嗓門帶著凍啞的粗糲,搶過他的軍綠色挎包“快上來,爹這陣子總念叨你,還得是部隊的灶火養人,看你這腰板兒,挺得跟白楊樹似的。”
暮色蒼茫,德昇坐著大哥趕的馬車進了村,一幢幢的土坯房錯落有致,升起嫋嫋炊煙。
夏三爺聽見馬車的鈴鐺在凍土間的回響,扶著窗框往外看,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是德昇!穿軍裝回來嘍!”
“爹,娘,我回來了!”德昇大步邁進了堂屋。
夏三爺掙紮著要下炕,被夏張氏按了回去,老太太用袖口擦著眼角,手指顫抖地摸著德昇肩上的紅領章:“瘦了,也黑了……部隊苦不?”
“不苦,也不累,”德昇抱住了夏張氏的雙臂“娘,你和爹還好嗎?”
夏三爺激動地點頭“好,好,小雪軍都出生三個月了,跟你小時候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炕上,紅布繈褓裡的雪軍正吧嗒著嘴,好奇地看著他們。
德昇小心翼翼地抱起她,這是大哥德麟的第三個女孩兒,身上的百家衣針腳粗糙,卻漿洗得乾淨。
德麟蹲在灶坑前添柴,嘿嘿笑著:“小丫頭趕上好時候了,你嫂子生她那天,正好下第一場大雪。”
火光映著他黝黑的臉龐,和眼睛裡的興奮。忽然壓低聲音說“對了,爹讓你去看看桂珍二姐。”
德昇逗孩子的動作頓住了。
桂珍二姐是他童年記憶裡最悲情的一抹亮色。
“唉,”德麟媳婦童秀雲歎了口氣“桂珍二姐一個人帶著孩子沒法過。老吳頭兒,就是武裝部那個瘸腿的複員軍人,托人說的親。如今進了廠,在縣城分了公房,也算有個依靠。”
桂珍帶著兒子紅利,一直住在童秀雲的娘家童家窩棚。
紅利的體質弱,三天兩頭生病,赤腳醫生開的草藥熬了一鍋又一鍋,孩子的小臉還是蠟黃蠟黃的。
有次紅利半夜發燒,直說胡話,桂珍和秀雲抱著孩子往盤山醫院跑。
從童家窩棚到盤山醫院不太遠,路卻不好走。深更半夜找不到馬車,兩個女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爛泥。
黑沉沉的夜路上,隻有焦急的腳步聲和孩子微弱的呻吟。路邊的樹影張牙舞爪,像要把人吞下去。
一路奔波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終於抵達醫院。
秀雲抱著孩子去找大夫,桂珍累得直挺挺倒在走廊的椅子上。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穿著洗的發白的軍裝,叫醒了桂珍。“同誌,這裡睡覺容易著涼,要不你去觀察室躺著吧。”
桂珍看著他穿著的軍裝放了心,迷迷糊糊的跟他進了觀察室,爬上病床,倒頭便睡。
秀雲給孩子辦好了住院手續,紮上了點滴,紅利的燒退了,安穩的睡去。
忙完了,秀雲才想起桂珍來。她把紅利交待給護士,跑出來找桂珍。
觀察室裡,桂珍沉沉的睡在病床上。旁邊的椅子裡,坐著個男人在打盹。
秀雲悄悄走過去,男人聞聲醒了。指了指桂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秀雲明白了,點了點頭,悄聲告訴他紅利的病房號,轉身退了出來。
男人站起來送她,秀雲驚奇的看見,他的走路姿勢有點兒瘸。
她的心裡一陣可惜。
桂珍從王家出來轉眼已三年,雖然在秀雲的娘家童家窩棚不用擔驚受怕。可明顯的,她的腰彎了,頭發也白了大半,才四十來歲的人,看起來比村裡五十歲的大嬸還要蒼老。
秀雲看著心疼,背地裡總歎氣:“這娘倆,真是沒個盼頭了。”
轉機出現在那年冬天。縣武裝部的老吳頭兒托鄰居王嬸來說親。
王嬸揣著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搓著手走進秀雲的娘家,桂珍和秀雲正坐在炕桌前納鞋底。紅利和穗兒縮在被窩裡,隻露出兩雙黑溜溜的眼睛。
“他二姐,”王嬸把烤紅薯分給倆孩子,坐在炕沿上搓了搓凍紅的手,“有個事兒,我尋思著該跟你說道說道。”
桂珍抬起頭,眼裡滿是疲憊,卻還是擠出個笑臉:“嬸子您說。”
“就是武裝部那個老吳,吳德山,你認得不?”王嬸看著她的眼睛,“那人是複員軍人,早年打仗傷了腿,落了點殘疾,走路有點瘸。不過他人實誠,在武裝部乾了快十年了,是公家的人,每月有工資,吃商品糧。”
桂珍的手頓了一下,針線在布上戳出個歪歪扭扭的洞。她聽說過老吳頭兒,盤山農場赫赫有名的戰鬥英雄,隻是她從沒想過,這樣的人會和自己有什麼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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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頭兒?”秀雲的眼睛亮了。
“嬸子,我......”桂珍低下頭,聲音細若遊絲,“我帶著個孩子,又是這情況,配不上人家。”
“你這傻丫頭說啥呢?”王嬸拍了拍她的手,“老吳不是那嫌貧愛富的人。他知道你的情況,托我來問的時候就說了,要是你願意,小紅利他當親兒子疼。他說他看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太難,想給你娘倆搭個夥,有個依靠。”
桂珍的眼淚突然就湧了上來,順著臉頰砸在手裡的鞋底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這些年她咬著牙硬撐,從不在人前掉淚,可“依靠”這兩個字,像根針輕輕挑開了她緊繃的神經,積攢了多年的委屈和辛苦,一下子全湧了出來。
王嬸沒催她,隻是默默遞過帕子。小紅利啃著烤紅薯,睜著懵懂的眼睛看著娘,伸出小手抹掉她臉上的淚:“娘,不哭。”
那天晚上,桂珍抱著孩子坐了半宿。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翻來覆去的想著王嬸說的“依靠”,心裡像揣了個暖爐,慢慢熱了起來。
她不是沒想過再婚,但帶著孩子,條件好的人家看不上,條件差的又幫不上忙,她早已斷了念想。可老吳頭兒的出現,像黑夜裡的一點光,讓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過了幾天,桂珍讓王嬸回了話,說願意見見。
第一次見麵約在盤山農場的國營飯店。桂珍特意穿上了過年才舍得拿出來的藍布褂子,給小紅利洗了臉,梳了頭發。
老吳頭兒早早等在門口,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
見她們來了,有些拘謹地搓著手,把她們領到靠窗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