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剛滿二十歲,辮子上還係著過年娘給她紮的紅頭繩,隻是那點紅早就褪成了淺粉,像她心裡那點對婚事的懵懂期盼,被爹的一句話碾得稀碎。“白木匠是山東來的,有手藝,能掙現錢,你嫁過去不受罪。”
爹說這話時,手裡夾著煙卷,煙絲燒到了儘頭也沒彈,煙灰落在他洗得發白的土布褂子上,留下個黑印子。
義芝沒敢反駁,她知道家裡難。
家裡七個孩子,大姐二姐三姐都出嫁走了,還有小妹和兩個弟弟。大弟弟明年要娶媳婦,彩禮錢還沒著落,她這門親事,能換兩袋高粱米,還能讓白木匠給家裡打一整套新桌椅。
換庚帖那天,白守啟就站在木匠鋪門口,穿著件半舊的藍布衫,袖口沾著木屑,手裡還攥著把刨子。他比義芝大十五歲,臉膛是山東人常見的黝黑,說話時聲音有點悶:“俺叫白守啟,你叫俺守啟就行。”
她低著頭,沒敢看他的眼睛,隻聽見娘在旁邊跟白守啟的同鄉說:“俺家義芝勤快,會洗衣做飯,就是年紀小,你多擔待。”
婚事辦得倉促,連件新衣裳都沒有。義芝穿著娘改小的藍布褂,頭上包了塊紅布,就跟著白守啟上了火車。
火車哐當哐當響,義芝靠在窗邊,看著外麵的莊稼地一點點往後退,心裡慌得厲害。
白守啟坐在她對麵,多數時候都在閉目養神,偶爾開口,也隻是說:“到了山東,聽俺娘的話,她是個實在人。”
義芝點點頭,沒敢多問,她以為“實在人”就是好相處的意思,直到火車開進山東地界,她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白守啟的老家在山東一個偏遠的村子,下了火車又坐了半天驢車,才到地方。
那是個土坯壘的院子,院牆矮得能看見裡麵的雞窩,正屋的門簾是塊洗得發黃的粗布。
義芝剛把包袱放下,就聽見裡屋傳來個尖利的聲音:“是守啟媳婦吧?進來讓俺瞅瞅。”
出來的是白守啟的娘,頭發梳得溜光,挽在腦後,臉上沒什麼笑模樣,上下打量義芝時,眼睛像錐子似的。“看著細皮嫩肉的,怕是沒乾過活吧?”老太太說著,把手裡的笤帚往義芝手裡塞,“先把院子掃了,再去挑兩桶水,俺家可沒有閒人。”
白守啟站在旁邊,沒說話,隻衝義芝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她照做。
從那天起,義芝就沒閒著過。天不亮,老太太就扯著嗓子喊她起床,先是喂豬喂雞,再是燒火做飯,飯後要刷碗、縫補衣裳,下午還要去地裡拾柴火、掰玉米。
她本來就個子不高,身子骨單薄,挑水時扁擔壓得肩膀生疼,晚上躺下,胳膊腿都像散了架。可最熬人的不是乾活,是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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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做飯從來隻做自己的份,給義芝的永遠是小半碗摻了沙子的雜糧飯,菜就是一塊鹹菜疙瘩,有時候連鹹菜都沒有。
義芝還在長身體的時候,每天乾重活,這點兒飯根本不夠吃,不到半晌就餓得頭暈眼花。
有次她蹲在院子裡搓衣服,實在撐不住,眼前一黑栽在地上,老太太聽見動靜跑出來,不僅沒扶她,還罵:“懶骨頭!這點活就裝死,俺看你是不想好好過日子!”
日子久了,鄰居王大媽看不過去了。
王大媽家就住在隔壁,每天都能看見義芝天不亮就忙活,中午蹲在灶台邊啃乾硬的窩頭。
有天下午,王大媽趁老太太不在家,偷偷塞給義芝半個白麵饅頭,壓低聲音說:“閨女,你婆婆也太狠了,你這樣下去遲早要垮,是要丟命的。”
義芝咬著饅頭,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這是她來山東這麼久,第一次吃到白麵。
王大媽歎了口氣,又說:“守啟走的時候沒給你留點兒錢嗎?”
義芝搖搖頭,茫然失措的眼裡全是絕望。
王大媽給她出主意,“以後每次她讓你去買菜,你就多問幾家,找便宜的買,省下幾分錢藏起來。攢夠了路費,你就回東北,總比在這兒受氣強。”
義芝愣了愣,她還沒想過要跑,可看著王大媽真誠的眼神,她點了點頭。她想回家,想娘做的玉米粥,想盤山城裡熟悉的風和潔白的雪。
從那天起,義芝就開始偷偷攢錢。老太太每次給她二毛錢買菜,她都要在集市上轉半天,土豆挑小的,蘿卜選帶泥的,因為便宜。
每次省下兩三分,她就用布包好,藏在鞋底的夾層裡,或者炕席的縫隙裡。
有次老太太懷疑她藏錢,翻她的包袱,幸好她藏得隱蔽,才沒被發現。
攢錢的日子過得慢,也過得提心吊膽。三年,整整三年後,義芝數了數藏起來的錢,一共五塊七毛,夠買回東北的路費了。
她沒敢聲張,前一天晚上,趁著老太太睡熟,她把幾件換洗衣物疊好,塞進一個小布包,又把錢緊緊攥在手裡,藏在衣襟裡。
第二天天沒亮,老太太像往常一樣喊她起床挑水。義芝應了一聲,背著布包走出屋,假裝去井邊,卻繞到了村口。她早就問過王大媽,村口每天清晨有去縣城的驢車,五分錢一位。坐上驢車時,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土坯院,心裡又怕又鬆了口氣。怕被老太太追回來,鬆的是終於能離開了。
驢車顛顛晃晃走了兩個小時,到了縣城的碼頭。買完船票,手裡就剩兩塊錢了,她買了兩個硬邦邦的窩頭,坐在河邊等船進碼頭。
船來了,她跟著人流往上擠,找了個角落坐下,啃著窩頭,眼淚忍不住往下掉。她不知道回東北後能去哪裡,也不知道爹會不會怪她,可她不想再回山東那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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