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終於到了東北。義芝下了船,又登上回盤山城的火車。
下了火車,沿著熟悉的街道往家走,心裡既期待又忐忑。快到家門口時,遇見了鄰居張嬸。張嬸看見她,愣了一下,隨即拉著她的手說:“義芝?你咋回來了?你男人白守啟早就回來了,跟鄰村的寡婦李桂蘭過到一塊兒了,就在之前他租的那間屋裡住呢!”
義芝腦子“嗡”的一聲,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她怎麼也沒想到,白守啟讓她在山東伺候老娘,自己卻回了東北,還跟彆的女人過在了一起。
她定了定神,謝了張嬸,轉身往白守啟租的屋子走去。
那間屋子就在木匠鋪旁邊,義芝走到門口,聽見裡麵傳來女人的笑聲。她推開門,看見白守啟坐在炕邊,一個穿著花布衫的女人正給他遞碗,兩人說說笑笑,親親密密。
白守啟看見她,臉上的笑一下子沒了,皺著眉頭說:“你回來乾啥?俺跟你過不下去了,你在山東跟俺娘處不好,俺沒法子。”
那個女人就是李桂蘭,她上下打量著義芝,嘴角帶著點挑釁的笑:“妹子,守啟跟俺是真心的,你就彆來添亂了。”
義芝看著白守啟,這個她聽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嫁了的男人,此刻臉上滿是不耐煩,沒有一點愧疚。
她心裡像被冰碴子紮著,疼得厲害,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轉身就走了。
回了娘家,爹看見她,半天沒說話,隻是蹲在門檻上抽煙。
娘抹著眼淚,說:“俺就知道你在那兒受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可家裡的日子也不好過,兩個弟弟的婚事都定了,家裡要騰地方給弟媳婦。
義芝住了沒幾天,就聽見鄰居在背後議論,說她是“被婆家趕回來的”“打罷刀”,說她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那時候她剛從山東逃回來,整個人瘦得像根柴火棍,頭發枯黃,眼神怯生生的,見了誰都躲。
她咬著牙,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找了個幫人縫補麻袋的活,每天早出晚歸,賺點小錢養活自己。
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不是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就是腿有殘疾的,她都沒同意。她才二十多歲,可經曆了這些事,覺得自己像個老太婆,眼神裡沒了光,臉上也沒了笑。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開春的時候,表哥找到了她爹,給她介紹了劉慶雲。
劉慶雲是從河北來闖關東的,本來是畫匠,皮膚曬得黝黑,手上全是老繭,比義芝大二十四歲,說是沒結過婚,因為家裡窮,一直沒找到媳婦。
表哥張木匠跟她娘說:“慶雲人老實,不嫌棄她嫁過一次,義芝跟他過,肯定不受氣。”
劉慶雲和義芝的表哥張木匠是把兄弟,“不受氣”這三個字打動了她。
換庚帖那天,劉慶雲局促地坐在她家炕邊,手裡拎著兩瓶酒和兩包果子,打開是兩樣點心,遞給她說:“俺不知道你愛吃啥,這是老北京的上雜伴兒,講究個甜辣鮮香。”
他說:“俺雖然沒多少錢,但俺會好好乾活,讓你吃飽飯,不委屈你。”
義芝看著劉慶雲穩重英俊的臉,心裡動了動。她累了,不想再飄著了,也不想再聽彆人的議論了。她點了點頭,說:“俺跟你過。”
婚事辦得很簡單,劉慶雲租了間小土房,買了一床新棉被,幾個鄰居湊了桌酒飯。他請來了拜把子的九個兄弟,在堂屋裡推杯換盞。義芝坐在裡屋炕上,看著窗欞上貼著的大紅喜字,和自己帶著的藍布包量皮,就算是結婚了。
晚上,劉慶雲的臉紅彤彤的,坐在炕邊,看著義芝,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委屈你了,以後俺一定好好對你。”
義芝搖搖頭,沒說話,隻是看著窗外的月亮。
月亮很圓,她想起這些年,從懵懂嫁人,到山東受氣,再到跑回東北,最後嫁給劉慶雲,像一場夢。
她不知道未來的日子會怎麼樣,但她希望,這次能好好過日子,能吃飽飯,能有個安穩的家。
她攥了攥劉慶雲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卻很暖和,像冬日裡的一縷陽光,照進了她心裡那片冰冷的地方。
劉慶雲把一個小小的木盒子遞給她,打開一看,裡麵是支銀簪子,簪頭刻著朵小小的梅花。
“我沒啥好東西,這個……你戴著。”慶雲的臉比她還紅。
張義芝摸著銀簪子,眼淚“唰”地下來了。在山東那三年,她連塊像樣的布料都沒有,更彆說銀首飾了。她哽咽著說:“謝謝你,慶雲。”
“既然咱倆走到一起了,我就給你講講我的事兒……”劉慶雲長歎了口氣,思緒回到了風風雨雨的從前。
劉慶雲的祖籍在霸縣劉家堡子,八歲上就沒了娘,十歲的時候,爹也死於瘟疫,他寄養到叔叔的家裡,家裡的房子和幾畝薄田也就歸了叔叔家。
叔叔是親的,可是不當家,當家的是後嬸子。
他從到家那天起,就扛著鋤頭跟著他們家的長工下地乾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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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滿十五歲那年,叔叔也走了,後嬸子把田租了出去。劉慶雲隻得離開了那裡,去到李家堡的李萬山家做長工,吃住在主家,一乾就是三年。
李萬山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地主,人送外號“李扒皮”,對長工向來苛刻。
天不亮就得下地,天黑透了才能回柴房,頓頓都是摻著沙子的雜糧飯。
慶雲能熬到現在,全靠爹娘臨終前的話:“做人要有骨氣,就算窮死,也不能拿不該拿的東西,做對不起良心的事。”
光緒二十六年的秋天,風比往年冷得早。剛過白露,李家堡的田埂就落滿了枯黃的楊樹葉,踩上去沙沙響,像誰在暗處歎氣。
劉慶雲挑著兩隻裝滿穀子的籮筐,從打穀場回到東家的院子,粗布短褂的後背上洇出一大片汗濕的印子,風一吹就貼在脊骨上,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下午的秋陽正好,慶雲在院子裡曬苞穀。
金黃的穀子攤在竹席上,他拿著木耙一遍遍翻曬,額頭上的汗珠子滾下來,砸在穀粒上,瞬間就沒了影。
院東頭的繡樓突然傳來一陣輕咳,他抬頭瞥了一眼,就看見秋月姑娘趴在窗台上,正望著他。
慶雲人長得好,濃眉大眼,身量又高,乾活時脊梁挺得筆直,不像彆的長工總佝僂著身子。
他不光有力氣,還識得幾個字。那是小時候鄰村的老秀才看他可憐,教了他半年。
秋月是李扒皮的獨女,打小就有肺癆,常年待在繡樓裡,少見外人。
慶雲見過她幾次,都是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