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這天,雪下得綿密,像扯碎的棉絮鋪滿屋頂。
秀娥天不亮就爬起來,收拾屋子。
“爹,您看這紅紙剪得中不中?”秀娥把剛剪好的窗花貼在窗欞上,指尖凍得通紅。
夏三爺坐在炕沿上,看著窗上“福”字的金邊在雪光裡發亮,渾濁的眼睛笑成了縫:“中,比城裡賣的還好看!秀娥啊,有你操持,這個年準保熱乎兒。”
秀娥笑著應著,轉身往外屋地去。
鍋台上擺著剛發好的麵,盆沿都快被麵團頂起來。
她挽起袖子揉麵,小臂的肌肉一鼓一鼓的,雙手埋在潔白的麵團裡。
“穗兒,把缸裡的蘿卜絲撈出來擠水,咱做蘿卜丸子!”秀娥朝著門口喊。
穗兒正領著老四雪美在院裡堆雪人,聽見喊聲跑進來,鼻尖凍得通紅:“老姑,雪人堆好啦!就等你給它戴紅圍脖!”
“炕櫃裡有我沒用完的紅紙,和你奶要去。”秀娥支應著,雪美蹦蹦躂躂的去磨夏張氏找紅紙。
臘月廿八那天,夏三爺家的小院裡紅紅火火熱熱鬨鬨的,一片過節的景象。
童秀雲也帶著孩子們,跟著秀娥忙裡忙外。
秀娥指揮著大孩子們貼春聯,倆小孩跟著團劑子,團成小團,壓扁。秀娥手裡的擀麵杖轉得像陀螺,童秀雲忙著包餃子,直喊她,“慢著點兒,堆一起了。”
三爺老倆口啥也不用伸手,坐在炕桌旁邊,磕著瓜子,看著孩子們忙活兒。
雪豔拿著漿糊桶跑前跑後,不小心把漿糊蹭到了春聯上,穗兒佯作生氣要打她。雪豔哧溜一下躲到秀娥身後,逗得三爺和夏張氏哈哈大笑。
秀娥擀著餃子皮,看著院裡的熱鬨景象,心裡卻隱隱發空。
二哥德昇的信裡隻說“近期歸鄉”,沒說具體日子,恐怕這熱鬨裡會少了最該在的那個人。
除夕夜裡,夏三爺家的炕桌擺得滿滿當當。
豬肉燉粉條冒著熱氣,油炸糕金黃酥脆,秀娥還特意做了夏張氏愛吃的粘豆包。
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穗兒和雪軍捂著耳朵往院裡跑,回來時手裡攥著點燃的小鞭兒,在屋裡炸出一道道光痕。
夏三爺端起酒杯,渾濁的眼睛掃過滿桌人:“今年多虧了秀娥和秀雲帶著孩子們忙活,裡裡外外的都是她們收拾的,咱夏家今天團圓了!來,都舉杯,也祝德昇德興在部隊平平安安!”
秀娥跟著舉杯,酒液溫熱滑過喉嚨,心裡卻泛起一絲涼意。
她想起白天去供銷社買糖時,聽見有人在背後嘀咕:“看她忙前忙後的,彆是自己硬撐著體麵。”
還有人接話:“聽說她和秦主任那事兒還沒說清,這時候倒會裝模作樣。”
那些話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可看著眼前的笑臉,她隻能把委屈咽下去。
大年初一早上,秀娥帶著孩子們給三爺和夏張氏拜年。
夏張氏從炕席底下摸出早就準備好的壓歲錢,塞到每個孩子手裡。
雪美拿著錢,仰著頭問秀娥:“老姑,二叔啥時候回來?我想讓他看我得的‘勞動小能手’獎狀。”
秀娥蹲下身,幫孩子理了理衣領,強笑著說:“會的,你二叔肯定也想早點見咱們。”
可直到過了正月十五,德昇還是沒回來。秀娥去郵電局問了好幾次,都說沒有夏德昇的電報。
她心裡七上八下,卻不敢在家人麵前露出來。
夏三爺看出她的心思,勸道:“秀娥啊,部隊上的事不由人,你二哥早晚得回來,你彆瞎琢磨。”
二月的時候,秀娥去學校整理新的大字報。
剛進校門就看見公告欄前圍滿了人。她擠進去一看,心瞬間沉到了底。
一張新貼的大字報上,用紅墨水寫著《再揭某紅代會成員的資產階級嘴臉》,落款是“革命群眾”。上麵雖未指名道姓,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說的就是秀娥。
秀娥氣得渾身發抖,伸手就要撕大字報,卻被幾個戴紅箍的年輕人攔住:“夏秀娥,你想銷毀罪證?”為首的正是高玲。
她斜著眼看著秀娥:“像這樣的人,就該遊街示眾!”
秀娥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你們這是造謠!我要找馬主任評理!”
可馬主任去區裡開會了,沒人願意聽她辯解。
秀娥失魂落魄地走出學校,街上的人看見她,要麼指指點點,要麼趕緊躲開,像躲瘟疫一樣。
她路過家門,聽見院裡傳來笑聲,卻沒臉進去。她怕自己這副樣子,掃了大家的興,更怕三爺問起,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二月二龍抬頭。德麟來找秀娥,神色凝重:“秀娥,你聽說了嗎?大隊裡有人說你閒話。”
秀娥愣住了,“大哥,這都是高玲她們瞎編的!”她急得眼眶發紅,“你還不了解我嗎?我不是那樣的人?”
德麟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架不住人多嘴雜。高玲那丫頭心術不正,在夏家大隊都出名,沒人信她的鬼話。”
秀娥使勁的點頭,心卻一點點冷下去,她想起高玲臨走前看她的眼神,那裡麵藏著的怨毒,如今終於借著彆人的嘴,變成了紮向她的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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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秀娥絕望的是,秦主任回來辦調動手續,遇見她時竟繞著道走。
秀娥想上前解釋,秦主任卻擺了擺手,低聲說:“小夏,現在風口浪尖,咱還是少接觸,免得給你添麻煩。”
那一刻,秀娥覺得自己像被全世界拋棄了。連曾經最信任的人,都不願再相信她。
晚上,秀娥坐在燈下,看著德昇的照片發呆。照片上的德昇穿著軍裝,笑得一臉燦爛,背後是一排排的營房。
她想起德昇臨走前說的話:“秀娥,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好好活著,等我回來。”
那時候她以為,隻要心裡有盼頭,再難的日子都能熬過去。
可現在,謠言像一張網,把她困在中間,連呼吸都覺得疼。
要是自己不在了,那些謠言是不是就會跟著消失?二哥是不是就能順順利利地,在部隊裡好好發展?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瘋長的野草,瞬間占據了她的整個腦子。
她知道這個想法很傻,可她實在想不出彆的辦法了。
穗兒看出秀娥的不對勁,特意給她送了碗熱湯。穗兒把湯放在桌上,小聲說:“老姑,彆聽外人瞎咧咧,咱們家人都信你。等二叔回來,一切都會好的。”
秀娥看著穗兒真誠的眼睛,勉強笑了笑:“嗯,老姑知道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
可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回不去了。
轉天下午,秀娥收到了德昇的電報,隻有短短一行字:“十五日後歸鄉,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