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英開始注意他,發現他每次來都穿得很整齊,皮鞋擦得鋥亮,指甲剪得乾乾淨淨。
她心裡就有了數。
剛入冬的時候,德昇提了乾,升任了師後勤部的助理員。
收到了桂珍二姐催婚的電報,部隊批了他半個月的婚假。
他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桂珍二姐談劉俊英的婚事。
德昇往桂珍二姐麵前一站,說起話來像彙報工作一樣認真:“我家裡條件不好,房子舊,人口多。但我保證,婚後一定對俊英好,絕不讓她受委屈。”
桂珍二姐笑著拍他的肩:“放心吧,俊英那丫頭不是嫌貧愛富的人。”
果然,當桂珍二姐去找劉俊英說媒時,俊英低頭笑了笑,說:“我不圖他啥,就圖他人實在。”
張義芝本來不舍得這麼快就讓俊英出嫁。夏家因為秀娥的事兒,也沒想讓德昇這麼快就辦喜事。
可是,吳玉華去張義芝家砸窗戶這事兒滿城風雨。張義芝想不出彆的辦法。
“我走了,她不是更囂張,更欺負咱家沒人了嗎?”俊英執拗著。
“我就是被欺負死,也不能霸著閨女不讓出門子,老劉家的事兒,你不用管了。”張義芝沒有辦法,隻能和閨女聊狠話,逼她出這個坑。
個中滋味,大家心知肚明,不說破而已。
倆孩子都同意,倆家大人都滿意,夏桂珍心裡的石頭算是落了地。
婚事就這麼定下了。
可真正操辦起來,才知道難。
正值文化大革命,講究“破四舊、立四新”,結婚不能大操大辦,連紅紙剪的喜字都被說成是“封建殘餘”。
德昇和劉俊英一商量,決定一切從簡,不搞吹打,不設宴席,隻請幾戶近親和戰友,吃頓便飯,行個革命化的婚禮。
消息傳開後,夏家老小都忙活起來。
德麟早早把西屋收拾出來,擦了窗欞,掃了屋角,連炕席都換成了新的。
他帶著秀雲和孩子們搬去了東屋,把西屋騰出來給弟弟做新房。
東屋的南北兩鋪炕,一家六口擠在北鋪炕上,轉身都困難,但德麟樂嗬嗬的:“老二結婚是大事,擠點怕啥?”
夏三爺和夏張氏也沒閒著,把堂屋用木板隔出個小廈子,窄得隻夠放一鋪炕,但總算是個落腳的地方。
三爺一邊釘木板一邊哼著小曲,夏張氏則翻箱倒櫃找出一塊還算完整的紅布,打算給新人做對枕頭。
婚期定在二月十八。
那天天氣晴好,陽光像是從天上灑下來的金粉,照得人心頭亮堂堂的。
德麟把西屋通通掃了一遍,牆上貼了張主席像,兩邊是紅紙寫的對聯:“革命伴侶同心乾,恩愛夫妻互助忙”。
炕上鋪了新褥子,是童秀雲連夜縫的,用的是她陪嫁時的紅綢子,雖然舊了,但洗得乾淨,熨得平整。
窗上貼了剪紙,是劉俊英自己剪的,一朵梅花,一隻喜鵲,寓意“喜上眉梢”。
婚禮那天,劉俊英穿了一身嶄新的藍布衣裳,是商店裡發的勞保服,洗得發白,卻熨得筆挺。
她頭上彆了一朵紅紙花,是秀雲用舊報紙染的,顏色有點暗,但在陽光下依舊鮮亮。
德昇穿著軍裝,胸前彆著像章,站得筆直,像棵白楊樹。
儀式是在堂屋舉行的。夏三爺主持,先念了一段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然後讓新人對著主席像三鞠躬,再互相鞠躬,就算禮成。
沒有鞭炮,沒有鼓樂,隻有幾聲雞鳴和遠處傳來的廣播聲。
但屋裡的人都笑著,眼裡閃著光。
夏張氏塞給俊英一個紅綢子包,裡麵是德昇過繼給夏二爺的時候,二爺給的二十塊大洋錢,還有攢起來的德昇每次寄回來的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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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閨女,這是德昇自己掙的身家。”夏張氏握著俊英的手緊緊地,攥的俊英鼻子一酸,手裡好像是握了德昇的前半輩子。
德麟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童秀雲把一隻搪瓷缸子遞給劉俊英,裡頭是紅糖水,說:“妹子,喝點兒,甜甜蜜蜜。”
劉俊英接過,喝了一口,甜得眯了眼。
她抬頭看德昇,德昇也正看著她,兩人目光一碰,像火柴擦過磷麵,噗地一聲,點燃了心裡的火。
飯後,幾個堂弟圍著德昇打趣:“二哥,你娶上了媳婦,得請我們吃糖!”
德昇笑得憨厚,從兜裡掏出一把水果糖,是劉俊英提前準備好的,糖紙皺巴巴的,但每顆都包得仔細。
孩子們一人一顆,含在嘴裡,甜得直咂嘴。
夜裡,西屋的燈亮到很晚。
德昇和劉俊英並肩坐在炕沿上,誰也沒說話。
外頭風刮得緊,吹得窗紙呼啦啦響。
德昇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是一枚特製的像章,一朵小小的梅花,銅製的,背麵刻著“英”字。
“我自己做的。”德昇低聲說,“用舊彈殼磨的,不好看,但……是我的心意。”
劉俊英接過來,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朵梅花,眼眶一下就紅了。
她沒說話,隻是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德昇身子一僵,然後慢慢伸出手,環住了她的肩。
那一刻,屋外的風似乎停了,世界安靜得隻剩下兩顆心跳動的聲音。
俊英出嫁了,劉家就留下了張義芝和月英母女倆。
張義芝在臨近鐵道的邊上,租到了一間半舊平房。因為臨近鐵道根兒底下,沒人愛住,租金卻便宜。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打算搬過來。
劉家搬走那天,天空陰沉沉的,飄起了鵝毛大雪。
劉月英和張義芝把家當分裝兩輛板車,鍋碗瓢盆叮當作響,在寂靜的雪地裡格外刺耳。
就在板車快要駛出胡同口時,吳玉華不知什麼時候溜了出來。她光著腳,踩在雪地裡,追在板車後頭,手裡舉著一隻破鞋。
“劉月英,你跑不了,你欠我一輩子!”她嘶啞的喊聲被風雪撕碎,像破布條掛在電線上。
月英不敢回頭,隻覺脊背被一根根冰錐戳著,生疼。
她加快了腳步,板車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車轍,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租的新家,牆皮剝落,窗框透風,好在玻璃還算完整。每當火車轟隆隆的駛過,房子就隨著顫抖,不論白天黑夜。
張義芝本來就神經衰弱,搬家之後,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月英躺在冰涼的炕上,聽火車遠遠近近地鳴笛,像誰在哭,又像誰在笑。她睜著眼,直到天亮。
雪還在下,覆蓋了車轍,覆蓋了腳印,覆蓋了所有的過往。隻有火車的汽笛聲,穿透雪幕,在夜空中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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