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的時候,天還蒙著層青灰色的霧,麗新就醒了。
她沒敢驚動炕上熟睡的娘,悄沒聲兒地摸黑坐起來,借著窗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摸過炕頭那盞鐵皮台燈。
拉繩一拽,昏黃的光團落在鋪著粗布褥子的炕桌上,剛好罩住攤開的信紙和那支半舊的英雄牌鋼筆。還是去年哥哥齊建軍從盤山縣城供銷社給她捎回來的。
信紙是從大隊部領的算賬的紙,邊角裁得齊整,就是紙質略糙,鋼筆尖劃過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麗新攥著筆杆的手微微發緊,指腹蹭過冰涼的金屬筆帽,心裡像揣了隻蹦跳的兔子。
她先是對著信紙發了會兒呆,眼前晃過齊麗紅跟她說“德興是個實誠孩子”時的模樣,又想起桂珍姐提過的“穿海軍服可精神了”,才慢慢落下筆。
“德興同誌,你好。”開頭這六個字,她寫了又劃,劃了又寫,總覺得要麼太生分,要麼太冒失,最後還是按捺住心跳,一筆一劃寫定。
信裡沒什麼花哨話,她先報了自己的年紀二十歲,又說家裡有爸媽和一個已經成家的哥哥,平時除了幫娘做家務,還在大隊部幫書記記工分。
她筆尖頓了頓,又寫道:“我覺得當兵的人正直、有擔當,能保家衛國,也肯定會對家裡人好。”
最後,她實在忍不住,問了句“你在部隊裡訓練苦不苦?平時除了訓練,還會做些什麼?”,寫完趕緊把筆撂下,怕再寫下去,要把心裡那點沒說出口的惦記都抖摟出來。
天剛亮透,麗新就揣著疊得方方正正的信去找齊麗紅。
齊麗紅正蹲在院門口喂雞,看見妹妹過來,手裡的玉米瓢子一停:“寫好了?”
麗新點點頭,把信遞過去,耳朵尖有點紅:“姐,你幫我看看,有沒有說的不對的地方。”
齊麗紅展開信紙,借著晨光仔細讀了一遍,嘴角慢慢翹起來:“寫得挺好,實在,不像那些虛頭巴腦的。”
她把信折回原樣,塞進自己的褲兜裡,“你放心,我今天上班,特意繞去郵局給你寄,保準丟不了。”
上午九點多,盤山郵局裡人不算多,排隊的大多是來寄包裹的鄉親,有的給外地工作的孩子寄醃菜,有的給部隊的親人寄棉衣。
齊麗紅站在隊伍裡,手一直揣在挎包裡,攥著那封信,像是怕它長翅膀飛了。
輪到她的時候,櫃台後的郵遞員是個戴藍布帽的中年男人,接過信問:“寄哪兒的?”
“遼寧旅順,部隊的。”齊麗紅特意強調了“部隊”兩個字。
郵遞員拿出郵票,剛要往信封上貼。
齊麗紅趕緊說:“同誌,我多貼一張吧,萬一路上耽誤了……”
郵遞員看了她一眼,笑著說:“不用這麼緊張,部隊的信都是優先寄的,丟不了。”
可齊麗紅還是不放心,從兜裡又掏出一張八分的郵票遞過去:“多貼點我心裡踏實,這是我妹妹的心思。”
郵遞員拗不過她,隻好幫她把兩張郵票並排貼在信封右上角,蓋了郵戳,“三天就能到,等著回信吧。”
從郵局出來,齊麗紅心裡的石頭才算落了一半。
她知道麗新這些年心裡悶,總愛一個人發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盼頭,可不能出岔子。
接下來的日子,麗新像是被那封信牽住了心。
每天清晨,她早早把院子掃乾淨,喂完雞,就會繞到大隊部的郵筒那兒轉一圈。
那郵筒是綠色的鐵皮做的,上麵印著“人民郵政”四個字,風吹日曬的,漆皮掉了不少。
有時候露水還沒乾,她的布鞋尖會沾上泥點;有時候趕上大隊部開會,書記看見她,會笑著問:“麗新,又來等信啊?”
她總是紅著臉點點頭,也不說話,圍著郵筒轉兩圈,確認沒有自己的信,才慢慢往家走。
傍晚收工的時候,她更是必去無疑。
夕陽把郵筒的影子拉得老長,她站在影子裡,眼睛盯著郵筒口,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見郵遞員把信拿出來,喊,“齊麗新的信……”。
有一次,郵遞員來送信,她湊過去看,結果都是給大隊乾部的公函,沒有一封是寫著“夏麗新收”的。
郵遞員看她失落的樣子,安慰道:“姑娘,部隊的信慢不了,再等等。”
要是齊麗紅下班回娘家,麗新第一句話準是“姐,有信嗎?”。
有時候齊麗紅剛跨進院門,放下手裡的布包,麗新就從屋裡迎出來,眼神裡滿是期待。
齊麗紅看著妹妹那著急的模樣,又心疼又好笑,拉著她坐在炕頭,扯出布頭縫布片,一個能賣三分錢,還能有事做。
勸她:“彆急啊,德興在部隊裡忙,說不定正趕上拉練或者考核,哪有時間馬上回信?你看你,這幾天飯都吃少了,再等幾天,信肯定就來了。”
麗新聽著姐姐的話,手裡攥著衣角,小聲說:“我就是……有點惦記。”
齊麗紅把縫好的布片遞她手裡:“惦記也沒用,不如好好乾活,等信來了,才有精神跟人家回信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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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等了十多天,麗新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有時候甚至會想:是不是德興不想回信?是不是自己寫的信太沒意思了?
那天下午,她正在院子裡洗衣服,井水浸得手冰涼,肥皂泡在盆裡堆得老高,被風吹得晃晃悠悠。
她剛把一件藍布褂子搓出泡沫,就聽見院門口傳來齊麗紅的喊聲:“麗新!信!德興的信!”
麗新手裡的衣服“啪嗒”一聲掉回盆裡,水花濺了她一褲腿。她也顧不上擦,拔腿就往院門口跑,頭發都跑散了幾縷。
齊麗紅手裡舉著個白色的信封,信封右上角印著紅色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下麵還蓋著部隊的郵戳。
麗新一把搶過信,手指都在抖,轉身就往屋裡跑,“砰”地一聲關上房門,靠在門板上喘了口氣,才慢慢走到炕邊坐下。
她小心翼翼地捏著信封,生怕把它捏壞了。
信封上的字跡是陌生的,卻寫得工工整整,“夏麗新同誌收”六個字,筆畫有力,墨水顏色是深黑色的,一看就是用鋼筆寫的。
她找了把小剪刀,沿著信封邊輕輕剪開,抽出裡麵的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