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看見那個穿著淺粉色的確良襯衫、編著麻花辮的身影，夏張氏的眼睛就亮了。手裡的針線也停了，迎出門去，嘴角的皺紋堆在一起，笑著喊：“英丫頭，回來啦？快進屋，給你留了飯。”
為此，童秀雲還調侃過夏張氏，“娘一看見德昇媳婦的影兒，眼角就都笑得炸開了花，換個人兒都不好使，那是真稀罕。”
俊英聽見夏張氏的喊聲，總是加快腳步走進院子，放下布包，笑著說：“今天商店裡人多，我回來晚了點。”
夏張氏趕緊接過她的布包，摸了摸她的手：“累不累？快坐下歇會兒，飯在鍋裡溫著呢，有你愛吃的炒雞蛋。”
有時候俊英回來得早，夏張氏就跟她聊聊德昇小時候的事，說他小時候調皮，爬樹掏鳥窩，摔下來磕破了膝蓋，還嘴硬說不疼；說他十八歲去當兵，走的時候哭了，怕爹娘沒人照顧。
俊英聽著，眼睛裡滿是溫柔，她也跟夏張氏說商店裡的事，說今天賣了多少個像章。說有的人來買東西，卻忘了帶錢……
仲夏的傍晚，風裡已經帶了些燥熱，夏家院子裡的老槐樹倒是撐開一片濃蔭。
俊英下班回來，剛進院子，就聽見堂屋裡夏張氏喊她的聲音，調子比往常沉了些，不像平日裡喊她吃晚飯那樣脆亮。
她應著聲，掀開門簾走進堂屋。
屋裡沒點燈，昏昏的光從窗欞透進來，照見夏張氏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手裡攥著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巾，不是往常那樣搓來揉去地做針線，反倒死死攥著，指節都泛了點青。
桌上的兩隻粗瓷碗還扣著，高粱米飯和燉茄子的香氣飄出來，桌上粘著點兒沒擦乾淨的水漬，顯然夏張氏也沒心思收拾。
“你們都吃完了吧？”俊英走過去，順手拉了把小凳子坐在她對麵。
見夏張氏臉上沒了往常的笑模樣，眉頭擰著，嘴角也抿得緊緊的，才覺出今天的氣氛不一樣。
夏張氏向來是個爽利人，家裡的事、街坊的閒嗑，都是笑著說的，這般嚴肅的樣子，俊英還是頭回見。
“都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夏張氏起身，從鍋裡端出一盤炒雞蛋，“累壞了吧？快點兒吃……”
她的眼神有點兒躲閃，俊英猜到了，又是婆婆給她自己做的“獨食”。
“我糊弄整一口就行，不用特意的給我單獨做……”俊英像每個剛結婚不久的兒媳婦一樣，受了婆家的寵愛，總有點兒不好意思。
夏張氏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聲音比平時慢了半拍，像是在心裡掂量了好幾遍：“俊英啊，我想和你說說德興的事兒。”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俊英，眼神裡帶著點說不清的鄭重，“德興也老大不小了，今兒個你桂珍二姐來說，女方家那邊兒有點兒著急，想把訂婚的事定下來，趁著德興探親假還沒結束。”
俊英一聽，眼睛先亮了亮。
德興是德昇的弟弟，和德昇一樣在部隊當兵。比她小兩歲，自打她跟德昇結了婚，他不喊她二嫂子，偏偏淘氣的在她身後“俊英姐”地喊。
德興如今要訂婚，自然是件喜事。
俊英沒多想彆的，當即笑著點頭：“這是大好事啊！德興這孩子實誠，女方家肯定是看準了他的好。”
夏張氏見她應得爽快，眉頭稍稍鬆了點，卻還是補了句：“我想著，這事得跟你說一聲，畢竟咱都是一家人。”
“您這話太見外了。”俊英擺了擺手，心裡已經盤算開了，“訂婚要準備的東西多，您要是缺啥，不管是布料、針線，還是吃的用的，您跟我說一聲就行。我在商店上班，買東西不用票，下班順道就帶回來了，比您跑一趟方便。”
說著，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又趕緊補充：“就是有件事得跟您說聲抱歉，訂婚的時候我怕是去不了了。最近單位評年度標兵，我管著材料整理，每天下班都得留半個鐘頭核對，周末也得去單位盯著，實在串不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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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夏張氏多想，又加了句，“不過您放心，要是當天有啥急茬兒的，您讓德興去商店找我，我跟領導請會兒假也成。”
夏張氏聽她這麼說，臉上終於露出點笑來，拍了拍她的手：“你能這麼想，我就知足了，哪還能讓你請假。評標兵是大事，你可得好好乾。”
當天晚上，俊英洗漱完，坐在桌前給德昇寫信。
信紙是單位發的稿紙，邊角都被她疊得整整齊齊。她握著鋼筆，先寫了幾句家常。問德昇入夏了有沒有備著解暑的茶葉，說要給他寄去。
寫著寫著，就提到了德興訂婚的事：“德昇哥，今天婆婆跟我說，德興要訂婚了。我聽了挺高興的，德興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女方家是狼窩大隊的，聽婆婆說人很勤快。就是我最近忙著評標兵，忙的很，怕是趕不上他的訂婚宴了，跟婆婆說了，缺啥我幫著買，也算是儘點心意。”
她想了想，又在末尾加了句：“你要是有空，也給婆婆寫封信，她總念叨你，說你好久沒寄照片回來了。”
信寄出去的沒幾天，俊英剛下班，就看見收發室的老王頭朝她擺手：“俊英，有你信，外地來的。”
她心裡一喜，知道是德昇回的信，接過來就攥在手裡，腳步都快了些。
回到家裡，她先把信放在桌上，洗了把手，才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
信紙還是德昇常用的那種方格紙，字跡是他一貫的有力，筆畫間帶著股利落勁兒。
開頭先問她評標兵累不累，囑咐她彆太要強。
接著就提到了德興訂婚：“德興訂婚是好事，但是也是勞心費神的事兒，雖然娘年紀大了，但有大哥大嫂他們操持這些事就行了，你彆往自己身上攬。”再往下，就是那句讓俊英愣了愣的話，“隻是委屈你了”。
這幾個字寫得比彆的字輕一點，像是筆尖頓了頓才落下的。
俊英拿著信紙，坐在桌前琢磨了一會兒。委屈？她沒覺得委屈啊。幫著買東西是應該的，自家人哪分那麼清；不能參加訂婚宴，是因為評標兵實在走不開，又不是故意不去。
她想了想，或許是德昇覺得她忙裡忙外的，替她覺得辛苦？這麼一想，也就沒再多琢磨，畢竟最近手頭的標兵材料還沒整理完，還得跟領導彙報初評結果，哪有功夫想這些細枝末節。
俊英把信疊好，放進抽屜裡那個舊鐵盒裡。裡麵還放著的都是德昇寄來的信，還有一張他去年在外地拍的照片。
劉俊英不知道德昇是什麼意思，也沒有多想。
轉身，去了外屋地吃飯。
夏張氏早把飯菜熱好了，又從鹹菜壇裡撈了塊蘿卜乾，切成細絲。鍋裡的粥冒起熱氣，混著蘿卜乾的鹹香，飄滿了屋子。
俊英細細的嚼著飯菜，心裡忽然想起白天跟商店李姐說的事。
得讓李姐留著那塊紅格子布，德興訂婚，說不定能用上。至於德昇信裡的那句“委屈你了”，早就被她拋到了腦後，畢竟眼下要忙的事，可比琢磨這沒頭沒腦的話要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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