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浩特午後的日頭毒得很，師部籃球場的水泥地被曬得泛出白花花的光，腳踩上去能感覺到熱氣順著鞋底往上竄。
德昇彎腰係鞋帶時，指腹蹭到球鞋側麵磨破的膠邊。這雙鞋還是去年部隊運動會發的，鞋頭早被他踩得變了形，鞋底的紋路也快磨平了。
他抬頭望向對麵球場，三團軍綠色的身影正湊在一起嘀咕，為首的是二師的中鋒，聽說去年掰手腕贏過三個新兵，胳膊粗得能趕上德昇的小腿。
“隊長，要不咱換個人防他？你的膝蓋能行嗎？”小李湊過來，聲音壓得低，眼神往德昇的左腿瞟。
上周訓練時德昇為了救一個快出界的球，膝蓋重重磕在籃板下的鐵架上，現在陰雨天還隱隱作痛。
德昇拍了拍小李的肩，把護膝往上提了提，勒得腿肚子發緊：“沒事，咱跟他們耗了倆小時了，差這最後一節？”
他往場邊掃了一眼，看見政委站在樹蔭下，手裡攥著個搪瓷缸，眼神亮得很。
這場球是師部聯賽決賽，贏了就能給連隊掙個集體三等功。更要緊的是，政委前幾天私下跟他說，要是拿了冠軍，就特批他幾天探親假。
家裡的信攢了三封，俊英在信裡沒說啥苦，可他總想起上次探親時，明玥瘦得跟小貓似的，哭起來聲音都發虛。
哨聲一響，二師的中鋒果然直奔籃下，胳膊一擋就把小李頂出去半米。
德昇趕緊補位，胳膊架在對方腰上，能感覺到對方肌肉硬得像鐵塊。
“小子，彆硬撐，你膝蓋早露餡了。”對方壓低聲音，帶著點挑釁的笑。
德昇沒說話，隻是把重心往下壓了壓。他知道，這時候拚的不是力氣，是韌勁兒。
比分咬得死死的，第四節還剩三十秒時，兩邊都是66平。
德昇持球突破時，左腿突然一陣刺痛，像是有根針往骨頭裡紮。
他踉蹌了一下，對方趁機伸手要斷球，德昇趕緊把球往身後一拉，餘光瞥見小李正往籃下跑。
他深吸一口氣，忍著膝蓋的疼，手腕一翻，籃球貼著地麵飛出去，正好從兩名防守隊員的腿間穿過去，穩穩落在小李手裡。
“進！”德昇幾乎是喊出來的。小李起跳時，他看見對方中鋒伸手要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籃球“唰”地一聲空心入網，終場哨聲跟著響起來，德昇才感覺膝蓋軟了一下，差點坐在地上。
場邊的歡呼像潮水似的湧過來，戰友們衝上來把他圍住，有人往他臉上潑水，有人拍著他的後背喊“隊長牛”。
小李抱著籃球跑過來，眼圈紅得很：“哥，咱贏了！三等功！”
德昇笑著點頭，伸手摸了摸膝蓋，才發現護膝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隔天的表彰大會在師部禮堂，紅布鋪的主席台上擺著獎狀和錦旗。
德昇作為籃球隊的隊長兼教練，站在球隊隊列的最前麵。軍裝洗得有些發白，領口的風紀扣係得嚴嚴實實。
政委拿起“集體三等功”的獎狀時，陽光透過禮堂的窗戶照在獎狀上，燙金的字晃得人眼睛疼。
“夏德昇同誌，”政委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得很遠，帶著點沙啞的激動，“帶領球隊啃下硬骨頭，打了場漂亮的翻身仗！經師部研究決定，特批你五天探親假，回去跟家人好好報喜報捷！”
掌聲響起來時，德昇攥著獎狀的指尖微微發緊。
他想起昨天收到的信，是小軍寫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姐夫，明玥最近總餓，夜裡哭著要奶吃，俊英姐的奶水不夠，能不能買點奶粉或麥乳精回來？”
散了會，德昇直奔師部旁邊的農場。
養牛戶王大爺是東北老鄉，聽說他要給孩子買奶粉，從裡屋翻出個鐵罐子：“這個你拿回去給娃喝。”
德昇要給錢，王大爺硬是不收，還往他包裡塞了兩瓶鮮奶：“拿回去讓孩子嘗嘗。”
德昇攥著鐵罐子，心裡暖得很，在部隊待了五年，最念的就是這份實在的情分。
趕火車時正是春運，車廂裡擠得轉不開身。德昇把裝著奶粉罐的挎包抱在懷裡，生怕被人擠壞了。
火車晃悠著往前走，窗外的景色從軍營的綠色變成了田野的枯黃，德昇靠著窗戶打盹，夢裡都是明玥的笑臉，軟乎乎的小手抓著他的手指。
到家時是積雪開始融化的午後，盤山站的人熙熙攘攘，屋簷掛著的冰碴子往下滴水。
德昇拎著行囊，背著挎包，往張義芝家走。
遠遠看見磷肥廠的大門開著，下班的工人三三兩兩地出來。
劉月英也在人群裡麵，穿著藍色的工裝，頭上帶著藍色的工人帽，兩隻齊肩的麻花辮，齊刷刷的。手裡拎著個網兜，裝著幾隻蘋果。
德昇剛要喊她，就看見月英突然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往南大街走。
他覺得奇怪，跟上去幾步，才看見月英身後跟著個女人。破棉襖上沾著泥汙，領口的棉花都露出來了，頭發結成一團團的，像枯草似的，手裡攥著塊褪色的紅布，嘴裡不停念叨著什麼，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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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英的腳步越來越快，網兜晃得厲害，裡麵的蘋果都快掉出來了。
可那女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像個影子似的。
德昇心裡一緊，剛要上前，就看見月英突然轉過身。她大概是實在忍不了了，臉漲得通紅。
可她看清那女人的臉時，臉色瞬間白了，嘴唇都在抖。
是吳玉華。
德昇心裡“咯噔”一下。
以前吳玉華和月英是好姐妹，倆人一起在磷肥廠上班，下班後還一起織毛衣。後來不知道咋回事，吳玉華突然就瘋了，先是砸自家的東西，後來又跑到月英家砸窗戶玻璃，半夜在門口哭，嚇得張義芝覺都不敢睡。
沒辦法，俊英嫁給德昇後，張義芝才帶著月英和小軍搬到鐵道邊的房子，沒想到，她還是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