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王司徒,這份名單……是一份廢紙。”
“不過,由我來執筆,或許可以重寫一份。”
李玄的話,如同鬼魅的低語,在狹小而顛簸的車廂內盤旋,每一個字都化作了冰冷的觸手,鑽入王允的耳朵,纏住他的心臟,然後猛然收緊。
車廂外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遠,變得模糊而不真切。王允的世界裡,隻剩下那張被他視若性命的血書,和對麵少年那雙平靜得令人發指的眼睛。
廢紙……
重寫一份……
王允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那張因失血和驚懼而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混雜著荒謬與崩潰的神情。他想咆哮,想怒斥,想用最惡毒的言語來反駁這近乎褻瀆的狂言。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掐住,所有的聲音都堵塞在胸腔裡,化作了劇烈的、壓抑的喘息。
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落回手中的絲帛上。
王密、陰修、何顒、儲逸……
這些曾經在他眼中閃耀著忠義光輝的名字,此刻看去,卻仿佛變成了一個個扭曲的鬼臉,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天真與愚蠢。
他想起了王密在與他密談時,那雙總是躲閃的眼睛,當時他隻當是同僚謹慎,如今想來,那分明是心虛。
他想起了陰修在按上血手印後,那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當時他以為是憂國憂民,現在回想,那或許是在為自己又多了一條後路而感慨。
他還想起了儲逸,那個平日裡最是慷慨激昂,痛罵董賊不遺餘力的議郎,前幾日還旁敲側擊地向他打聽家眷的情況,當時他隻道是關心,卻不曾想……
李玄的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刻意忽略的所有細節。那些曾經被他用“忠義”二字強行粉飾的疑點,此刻都掙脫了束縛,化作一條條冰冷的毒蛇,在他心頭瘋狂噬咬。
“不……不可能……”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兩塊粗糙的木頭在摩擦,與其說是在反駁李玄,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他們……他們都是大漢的臣子,食漢祿,忠漢事……怎會……怎會如此……”
他的身體晃動了一下,若不是身後的車壁,幾乎要癱倒下去。那卷被他捧在手心的血書,此刻仿佛重逾千斤,燙得他幾乎要脫手扔掉。
坐在角落裡的貂蟬,早已停止了哭泣。她雖然聽不懂那些名字背後所代表的朝堂紛爭,但她能看懂王允臉上的絕望。那是一種信仰崩塌後的、徹徹底底的死寂。她看著自己的義父,那個在府中一直威嚴而慈祥的老人,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仿佛蒼老了二十歲。
然後,她的目光,越過義父顫抖的肩膀,落在了那個自始至終都穩坐如山的少年身上。
外麵的世界血腥而混亂,車廂內的氣氛凝重得能將人壓垮。可這個少年,卻像是風暴的中心,任憑周遭天翻地覆,他自巋然不動。他的平靜,不是無知者無畏的魯莽,而是一種洞悉了一切之後的絕對掌控。
這種掌控力,比王武那百步穿楊的箭,比高順那生殺予奪的權,更讓貂蟬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足以依賴的安全感。
“王司徒,這世上,食漢祿的人很多,但‘漢’在誰手裡,他們就忠於誰的事。”李玄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沒有絲毫的同情,也沒有乘勝追擊的快意,隻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
“你……”王允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裡迸發出一絲最後的掙紮,“你憑何如此斷言?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李玄笑了。
他沒有長篇大論地去解釋,隻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越過王允,仿佛看到了某些彆人看不到的東西。他輕聲問道:“王司徒,我隻問你一件事。儲逸的小兒子,是不是很喜歡一塊從西域傳來的、會自行發熱的暖玉?”
王允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這件事,是他前不久才聽儲逸在酒後炫耀時說起的,當時在場的,不過三五知己,絕無外人。儲逸說那暖玉是西涼來的客商所贈,珍貴無比,他那寶貝兒子日夜都佩戴在身上。
“你怎麼會知道?”王允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過多的顫音。
李玄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用那種平淡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道:“那塊暖玉,並非西域客商所贈。它的上一任主人,是董卓的女婿,牛輔。那不是贈禮,是定金。”
轟!
王允的腦海中,最後一道名為“僥幸”的堤壩,被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徹底衝垮。
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向後重重地靠在了車壁上,手中的血書“啪嗒”一聲,掉落在腳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車廂的頂棚,眼神空洞而渙散。
完了。
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