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去”字,仿佛耗儘了王允全身的精氣神。
他整個人都垮了下去,不再是那個身居高位、威儀自持的大漢司徒,而隻是一個被現實壓彎了脊梁的、乾瘦的老人。他靠在車壁上,雙眼渾濁地望著車廂頂棚的木紋,仿佛想從那交錯的紋路裡,看出自己早已迷失的命運軌跡。
車廂內的空氣,凝滯得像一塊沉重的鉛。
貂蟬默默地挪到王允身邊,沒有說話,隻是伸出素手,輕輕將被義父自己揉亂的衣襟撫平。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憐惜,像是在嗬護一件即將破碎的瓷器。然後,她拿起那隻溫熱的水囊,遞到王允乾裂的嘴邊。
王允的眼珠動了動,視線從虛無的頂棚,落在了義女那張寫滿擔憂的臉上。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一聲乾澀的響動,終究還是就著貂蟬的手,喝了一小口水。
水很溫,卻潤不進他那顆早已荒蕪乾涸的心。
李玄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勝利者的得意,也沒有勸慰者的慈悲。他隻是一個棋手,在落下一枚關鍵的棋子後,冷靜地審視著整個棋盤,思考著接下來的每一步。
直到王允的氣息稍稍平複了一些,李玄才將那張獸皮地圖,再一次鋪開。
“既然司徒大人已經下定決心,那我們就該商議一下,這出戲,具體該怎麼唱。”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鋒利的刻刀,將車廂內那層溫情脈脈的傷感薄膜,毫不留情地劃破,露出了下麵冰冷而殘酷的計劃骨架。
王允的身體微微一震,視線被迫從貂蟬的臉上,移到了那張畫著骷髏頭的地圖上。他知道,從他答應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再是自己,而成了這少年手中,一件有著特殊用途的工具。
“老夫……該怎麼做?”王允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
“很簡單。”李玄的手指,點在了代表黑風寨主寨的那個骷髏頭上,“您要做的,不是去投降,而是去‘求生’。”
“求生?”王允咀嚼著這兩個字,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對,求生。”李玄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一個被董卓追殺,被盟友背叛,走投無路,連家人都護不住的前朝重臣,為了活命,不得不放下所有的尊嚴和體麵,來投奔他曾經最看不起的山賊草寇。您說,這個故事,夠不夠讓那位大當家,心花怒放?”
王允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故事,足以讓任何一個有點野心的人,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
“您見到他,不需要卑躬屈膝,那反而假了。”李玄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引導性,“您要表現出的,是一種‘落魄的驕傲’。您的身體可以疲憊,您的眼神可以絕望,但您骨子裡的那種屬於士大夫的清高,不能丟。”
他看著王允,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您要讓他覺得,您看不起他,但又不得不依靠他。您要讓他有一種,將曾經高高在上的鳳凰,踩在腳下的快感。他越是享受這種快感,他的警惕心,就會越低。”
王允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感覺李玄不是在教他演戲,而是在一層層地剝開他的靈魂,將他最看重、也最脆弱的東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後告訴他,如何利用這些東西去取悅一個土匪。
這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至於說辭……”李玄仿佛沒有看到王允的痛苦,自顧自地繼續道,“您就說,您聽聞黑風寨大當家‘義薄雲天’,是天下豪傑,董卓雖勢大,但終究是國賊,人人得而誅之。您願以殘軀,為大當家出謀劃策,待他日大當家成就大業,您隻求一個能安度晚年的容身之所。”
“這番話,半真半假。既捧了他,又給了他一個利用您的理由。他會信的。”
李玄的目光轉向車外,對那尊沉默的石雕說道:“王武,你護送司徒大人到山寨五裡之外。然後,你必須離開。你的存在,會引起他們的警惕。”
王武沒有回頭,隻是低沉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我和王武,會去這個地方。”李玄的手指,移到了那個畫著圓圈的“張寧營地”上。“我們負責救人,放火,製造混亂。而您,王司徒,就是我們在敵人心臟裡,埋下的那一顆,能裡應外合的釘子。”
“我?”王允一愣,“老夫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裡應外合?”
“您不需要動刀動槍。”李玄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布包,遞了過去,“這是我從那斥候身上搜出來的另一種東西,一些磨成粉的草藥,無色無味,人吃了,不會死,但會在一個時辰內,四肢無力,頭暈目眩。”
王允看著那個布包,像是在看一條毒蛇,手懸在半空,遲遲不敢去接。
“壽宴之上,酒菜必然豐盛。您隻需要找個機會,將它悄悄灑進他們盛酒的大缸裡。能做到嗎?”李玄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
王允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他這輩子,拿過筆,拿過笏板,拿過聖賢書,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的手裡,會握著一包……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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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貂蟬,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她看著那包東西,又看看李玄,那雙美麗的眸子裡,第一次,除了依賴與安全感之外,多了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問的……畏懼。
最終,王允還是緩緩地伸出手,將那個決定了數百人命運的布包,接了過來。
布包很輕,但在他手裡,卻重若千鈞。
“記住,時機很重要。”李玄的聲音,像魔鬼的低語,“一定要等到我們這邊的信號響起,你再動手。我們的信號,就是糧倉的火光。火光一起,證明我們已經得手,寨中必然大亂,那是你下藥的最好時機。”
交代完一切,李玄將地圖收起,車廂內再次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