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裡的風,仿佛都被這鍋粥的熱氣燙得凝滯了。
濃稠的肉香混著米香,霸道地驅散了血腥與焦糊,像一隻無形的手,溫柔地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這本是亂世裡最能撫慰人心的味道,此刻卻成了一種最尖銳的諷刺。
李玄的話音不高,輕飄飄地落下,卻比之前那手“鬼火燃人”更具分量,砸得眾人心頭一顫,腦中一片空白。
喂他們吃斷頭飯?
由她們,親手去喂?
短暫的死寂之後,是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那些剛剛經曆了審判、身心俱疲的山賊們,看向那群少女的眼神裡,瞬間充滿了比之前更甚的恐懼。而那十幾個被判了死罪的匪徒,本已是萬念俱灰,此刻臉上竟也浮現出一絲荒謬的、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我不吃!”
最先崩潰的,是小翠。
那個剛剛還沉浸在控訴與悲憤中的瘦弱女孩,此刻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尖叫起來。她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李玄,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我憑什麼要喂他吃飯?我爹……我爹就是被他們活活餓著打死的!我恨不得把這鍋粥直接潑在他臉上!讓他也嘗嘗被燙死的滋味!”
她的聲音淒厲而尖銳,充滿了被侮辱的憤怒。這聲尖叫,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激起千層浪。
“沒錯!我們不喂!”
“殺了他們!現在就殺了他們!”
“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在可憐他們嗎?”
少女們的情緒再次被點燃,她們剛剛才在張寧的引導下,將滿腔的仇恨化為一場有序的審判,建立起一絲“我們與他們不同”的優越感。可李玄這道命令,卻瞬間將這份優越感打得粉碎。
這哪裡是審判?這分明是羞辱!羞辱她們這些幸存者!
她們握緊了手中簡陋的武器,敵視的目光不再隻針對山賊,也分了一半,投向了那個站在鍋前,神情悠閒得仿佛在自家後廚的年輕公子。
王武站在一旁,眉頭緊鎖。他也無法理解公子的用意。這番操作,無異於在這些女孩剛剛愈合的傷口上,狠狠地撒了一把鹽,還要逼著她們自己去揉搓。
然而,李玄卻對周圍的群情激憤恍若未聞。
他拿起大勺,又在鍋裡慢悠悠地攪了一下,讓沉在鍋底的肉丁和米粒再次翻滾起來,香氣愈發濃鬱。他甚至還用勺子舀起一點湯汁,放在嘴邊吹了吹,好像在品嘗鹹淡。
這副從容不迫的姿態,與周圍劍拔弩張的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
唯有張寧,沒有說話。
她站在所有少女的最前方,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她的臉色蒼白,嘴唇緊緊地抿著,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玄的側臉,試圖從那平靜的表情下,解讀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真實意圖。
是考驗?還是戲弄?
她想不通。這個男人,行事完全不按常理,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像是站在雲端之上,俯瞰著她們這些凡人的掙紮,然後隨手撥弄一下棋子,欣賞著棋子們驚慌失措的模樣。
她剛剛才下定決心,將自己和姐妹們的命運,押在這艘名為“李玄”的亂世之舟上。可這艘船的船長,卻在起航的第一刻,就要求她們親手鑿穿船底。
“你們覺得,複仇是什麼?”
終於,李玄開口了。
他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平淡,像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複仇,就是殺了他們!一刀一個,讓他們血債血償!”小翠毫不猶豫地喊道。
“沒錯!”
“讓他們死!”
少女們群情激憤地附和著。
“殺人,很簡單。”李玄輕笑了一聲,他轉過身,目光掃過那些義憤填膺的臉龐,“一刀下去,恩仇了了。他死了,解脫了。你們呢?除了片刻的快意,還剩下什麼?是無儘的空虛,還是夜半驚醒時,腦海中不斷重演的血腥畫麵?”
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刀,精準地剖開了眾人用憤怒包裹起來的內心。幾個年紀稍小的女孩,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中閃過一絲懼意。
“你們的恨,像一團火。”李玄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張寧的臉上,“火焰,可以取暖,可以燎原,但若是控製不好,第一個燒死的,就是玩火的人自己。”
他端起一碗粥,熱氣氤氳,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我讓你們喂他,不是慈悲,是誅心。”
“我要你們,在距離他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的眼睛。看他恐懼,看他絕望,看他像狗一樣,乞求著你們手中的食物。我要你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們的仇人,在你們麵前,是何等的卑微與不堪。”
“當你們能平靜地,將這碗粥喂進他的嘴裡,而心中再無波瀾時,你們的仇,才算報完。因為從那一刻起,他便再也無法在你們心中,掀起哪怕一絲漣,他才算真真正正地,從你們的生命裡,被徹底抹去。”
李玄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冷酷的邏輯,在山穀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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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就算他死了,他的影子,也會像夢魘一樣,糾纏你們一輩子。”
“你們,是想做一輩子的複仇者,還是想做……自己的主人?”
山穀裡,再次陷入了死寂。
隻有那口鐵鍋,還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少女們的臉上,憤怒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是思索,是掙紮。
李玄的話,太繞了,她們中的很多人聽不懂。但她們聽懂了最後一句。
做一輩子的複仇者,還是做自己的主人?
張寧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