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冷得像冰。
“現在,你還覺得,當這個統領,‘還好’嗎?”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沉重的、浸透了冰水的石頭,狠狠砸在張寧的心坎上。
“轟”的一聲,她剛剛用一場血腥審判勉強壘砌起來的自信與尊嚴,頃刻間崩塌,碎成了一地狼藉。慘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仿佛山穀裡常年不見日光的苔蘚。她下意識地後退,腳後跟撞在一塊碎石上,身體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身後,小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掌心傳來的,是張寧冰冷而劇烈的顫抖。
還好?怎麼可能還好!
瘟疫、野狼、腐爛的屍體……這些詞彙,像一條條滑膩的毒蛇,鑽進她的腦海,瘋狂地撕咬著她脆弱的神經。她以為自己下達的是一道命令,可在這位年輕公子眼中,她親手遞出的,是一碗足以毒死所有人的鴆酒。
她想開口辯解,說自己不懂,說自己沒想那麼多。
可話到嘴邊,卻化作了喉嚨裡一陣苦澀的哽咽。不懂?沒想過?這些,是理由嗎?當她接受“統領”這個名號時,當她享受著身後姐妹們依賴的目光時,當她看著那群山賊在她麵前俯首帖耳時,她就失去了說“不懂”的資格。
權力與責任,從來都是一體兩麵。她隻看到了權力帶來的那一點點虛幻的榮光,卻對背後那足以壓垮山巒的責任,視而不見。
李玄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裡到外剖開來看個清楚。他沒有絲毫的同情,也沒有半點的安慰。亂世之中,同情是最廉價的東西,廉價到一文不值。一個無法迅速成長起來的領袖,隻會帶著所有人,走向最悲慘的結局。
他沒有時間,去等一棵幼苗慢慢長成大樹,他隻能用最殘酷的方式,拔苗助長,哪怕這會讓她痛不欲生。
周圍的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王武低著頭,握著刀柄的手指捏得發白。他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對張寧的擔憂,更有對自家公子這種近乎殘忍的教導方式的深深震撼。他現在才明白,公子任命張寧,不是兒戲,而是在下一盤他根本看不懂的棋。
錢大麻子和那群山賊,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他們縮著脖子,眼觀鼻,鼻觀心,生怕被卷入這場風暴。但他們心中,那份對女統領的輕視,卻在不知不覺中,被一種莫名的恐懼所取代。這位爺,連對自己人都這麼狠,對他們這些降兵,又會如何?
時間,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流逝。
張寧的呼吸,從急促,到紊亂,再到慢慢變得深沉。
她沒有哭。眼淚,在被擄上山的那一天,就已經流乾了。
她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張麵孔。慘死在山賊刀下的父母,被淩辱後絕望自儘的姐妹,還有身後這十幾個,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的、驚魂未定的女孩。她又想起了那碗粥,那碗能照出人心惡鬼的粥。
李玄給了她複仇的力量,給了她審判的權力,現在,又將一份她從未想象過的沉重責任,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肩上。
退縮嗎?
把“統領”這個可笑的名號還給他,躲回姐妹們中間,繼續當一個被人保護的弱者?
她可以嗎?
不。她不能。
當她端起第一碗粥,走向那個死囚的時候,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張寧緩緩地,推開了小翠攙扶的手。
她挺直了自己依舊在顫抖的脊梁,抬起頭,迎上了李玄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她的嘴唇依舊沒有血色,但那雙剛剛黯淡下去的眸子裡,卻重新燃起了一點火星。那火星很小,很微弱,在寒冷的夜風中搖搖欲墜,卻固執地,沒有熄滅。
“我……”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我……該怎麼做?”
她沒有說“請您教我”,而是問“我該怎麼做”。
一詞之差,天壤之彆。前者是依賴,是下屬對上級的請求。後者是求索,是一個統領在麵對困境時,主動承擔責任的姿態。
李玄的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你是在問我嗎,張統領?”他語氣平靜地反問,“你的兵,你的營地,你的決策。你,應該問你自己。”
說罷,他竟是轉身,回到了原來的石頭上坐下,重新拿起那把匕首,慢悠悠地擦拭起來,一副“此事與我無關”的模樣。
這一下,把所有壓力,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張寧。
張寧愣住了。她看著李玄的背影,那背影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孤高,也格外冷漠。她瞬間明白了,這個男人,不會給她任何直接的答案。他隻會把問題拋出來,然後逼著她,自己去尋找解決的辦法。
通往地獄或是天堂的路上,布滿了荊棘與陷阱,他可以為她指出方向,但每一步,都必須由她自己走。
張寧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混雜著草木清香與淡淡血腥味的空氣,湧入肺中,冰冷刺骨,卻也讓她混亂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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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時,她眼中的迷茫與惶恐已經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全場。
“王武!”
她的聲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都要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