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之內,時間仿佛被華雄那一刀凍結了。
探馬那帶著哭腔的稟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枚冰冷的鐵釘,被狠狠地敲進了在座每一位諸侯的耳朵裡,釘住了他們的魂魄。
“……戰不三合,便被……便被斬於馬下!”
這聲音還在梁柱間回蕩,而它的主人早已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噗通。”
冀州刺史韓馥,這位剛剛還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的冀州之主,雙腿一軟,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了地上。他頭上的官帽歪向一旁,露出了花白的鬢角,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隻剩下死人般的灰白。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像一隻被掐住脖子的公雞,既驚駭,又滑稽。
“我……我的……上將……潘鳳……”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夢囈,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門的方向,仿佛還期待著那個魁梧的身影,能扛著那柄開山大斧,威風凜凜地走回來。
可惜,回不來了。連人帶馬,都成了兩截。
大帳內,陷入了一種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果說,鮑忠之死是魯莽,俞涉之死是技窮,那麼“上將潘鳳”的死,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一個用滾燙的鮮血和破碎的內臟寫成的笑話,將十八路諸侯聯軍的臉麵,連同他們那點可憐的自尊,撕得粉碎,然後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碾踩。
風,從帳簾的縫隙裡鑽進來,卷起地上的塵土,吹得油燈的火焰瘋狂搖曳,忽明忽暗。光影在每個人的臉上交錯,將他們或驚恐、或茫然、或羞憤的表情,切割得支離破碎。
後將軍袁術,此刻恨不得將自己縮進案幾底下。他先前因俞涉之死而感受到的羞辱,此刻竟被韓馥這更勝一籌的愚蠢襯托得不那麼紮眼了。但這並沒有讓他感到絲毫的慰藉,反而生出一種唇亡齒寒的悲哀。他能感覺到,那股無形的、名為“華雄”的陰影,已經籠罩在了每一個人的頭頂。
江東猛虎孫堅,手掌緊緊地按在腰間的古錠刀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根根泛白。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一股混雜著對敵人凶悍的怒意,與對盟友無能的鄙夷的怒火,在他體內瘋狂衝撞。他寧願此刻正在汜水關下與華雄浴血搏殺,也不願坐在這裡,陪著這群酒囊飯袋一同丟人現眼。
而坐在末席的李玄,則平靜地端起了麵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茶。
他輕輕吹開水麵上浮著的茶葉末,小啜了一口。苦澀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嚨,讓他紛亂的思緒更加清明。他看著眼前這幅“諸侯百態圖”,看著癱軟如泥的韓馥,看著麵如死灰的袁術,看著那些坐立不安、交頭接耳的各路太守、刺史,心中沒有半點波瀾。
曆史,正在他眼前,一幕一幕,精準地上演。
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大帳的角落。在那裡,公孫瓚的席位之後,三個身影靜靜地坐著。他們與這帳中或華貴或威嚴的氛圍格格不入,像是被遺忘的背景板。那個麵若重棗的紅臉漢子,正閉目養神,仿佛帳內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隻有那兩道臥蠶眉偶爾微微一動,泄露出一絲不耐。
李玄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微笑。
彆急,快了。
這出戲,還差最後一句台詞,就該輪到主角登場了。
“唉——”
一聲充滿了無力、憤懣與不甘的長歎,終於從主位上傳來,打破了這片凝固的空氣。
盟主袁紹,猛地站起了身。
這位出身四世三公,被天下士人寄予厚望的聯軍統帥,此刻再也無法維持他那份從容與威嚴。他那張俊朗的麵容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他狠狠一拳砸在麵前的案幾上,震得上麵的令箭和酒杯“嘩啦”亂響。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在帳中來回踱步,華貴的衣袍下擺,掃起地上的塵土。每一步,都踏得極重,仿佛要將腳下的恥辱,全都踩進地裡去。
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他的身影移動。他們希望這位盟主能拿出一個辦法,說出一番振奮人心的話語,挽回聯軍瀕臨崩潰的士氣。
終於,袁紹停下了腳步。他霍然轉身,目光掃過帳下那一張張或畏縮、或期盼的臉,胸中的鬱結之氣仿佛再也壓抑不住,化作一聲衝天的悲憤長嘯:
“可惜我上將顏良、文醜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