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帳之內,那顆滴血的人頭,仿佛擁有某種魔力,將所有聲音、所有動作、乃至所有思緒都儘數吞噬。
空氣凝固得如同琥珀,將諸侯們各異的驚駭表情,永久地封存了起來。
如果說,溫酒斬華雄的關羽,是一柄出鞘見血的絕世凶刃,他的鋒芒,銳利、直接,令人膽寒。那麼,那個從始至終都端坐於末席,用自己頭顱作注的年輕人,又是什麼?
他是一口古井。
幽深、沉靜,表麵不起一絲波瀾,內裡卻藏著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與未知。
這口井,正倒映著帳內所有人的影子,讓他們第一次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權謀、兵馬、家世,在這份深不可測的平靜麵前,是何等的可笑與蒼白。
盟主袁紹站在主位上,背在身後的手,指節已捏得發白。他引以為傲的盟主身份,在今夜,被接二連三地挑戰。先是孫堅,後是這個不知名的紅臉漢子,而這一切的背後,似乎都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動,那隻手的主人,此刻正靜靜地坐在角落,仿佛一個局外人。
他看向李玄的目光,早已沒了最初的輕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忌憚、惱怒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
曹操則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酒壺,壺中的酒,已經徹底涼了。他的視線,在關羽、劉備、張飛三人身上短暫地停留,最終,還是如百川歸海般,落回到了李玄身上。
他的腦海中,無數線索正在飛速地串聯。
為孫堅解糧草之圍,收獲江東猛虎的人情。
於眾人絕望之際,推出關羽,一戰驚天下。
這兩件事,看似毫無關聯,卻都指向同一個結果——李玄,這個“白身義士”,在不顯山不水之間,已經悄然撬動了整個聯軍的格局。
這不是運氣,這是算計。一種精準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計。
曹操忽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儘,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嚨,卻壓不住心中那股愈演愈烈的灼熱感。
他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了如此濃厚的興趣,以及……如此深重的警惕。
“噗——”
一聲壓抑不住的悶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袁術麵如金紙,身形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一口鮮血呈扇形噴灑而出,將他麵前華貴的案幾和錦墊染得一片猩紅。那顏色,與地上華雄血汙的顏色交相輝映,顯得格外諷刺。
“將軍!”
“公路弟!”
幾聲驚呼同時響起,袁術的親兵和他身邊的幾位門客手忙腳亂地衝上去,七手八腳地將他扶住。
袁術的身體軟得像一灘爛泥,雙眼渙散,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揉碎,那份疼痛,遠不及臉上火辣辣的羞辱感來得真切。
“酒,尚溫。”
關羽那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紮進了他的天靈蓋,讓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尊嚴,都在這一刻,被焚燒成了灰燼。
他輸了,輸掉了賭局,更輸掉了身為四世三公嫡子的臉麵。
他被扶著,踉踉蹌蹌地向帳外走去。在經過李玄席位的時候,他那渙散的眼神,忽然重新聚焦,死死地鎖定了李玄。那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狂傲與輕蔑,隻剩下一種近乎實質的、如同毒蛇般的怨毒與仇恨。
李玄甚至沒有抬頭,隻是用指節,輕輕叩了叩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為袁術的狼狽離場,奏響送彆的樂章。
這無聲的輕蔑,比任何言語的羞辱,都更加致命。
袁術喉頭再次一甜,險些又是一口血噴出,最終被他身邊的親兵強行架著,倉皇地消失在了帳簾之後。
一場鬨劇,就此收場。
大帳內的氣氛,卻並未因此而輕鬆。袁術的吐血離場,像是一個沉重的句號,為今晚的賭局畫上了結局,卻也為一個更加恐怖的猜想,拉開了序幕。
“咳!”袁紹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他勉強擠出一絲作為盟主該有的風度,看向劉備三兄弟,聲音乾澀地說道:“不想公孫太守帳下,竟有如此英雄。先前是本盟主有眼無珠,慢待了壯士。”
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辭,才能既不失身份,又能挽回一點顏麵:“來人,賞……賞金百兩,絹千匹!另,我欲表奏朝廷,升關壯士為……步兵校尉,不知壯士意下如何?”
步兵校尉,一個不大不小的武官職銜,對於一個馬弓手而言,已是天大的封賞。但在“溫酒斬華雄”這份潑天功勞麵前,卻又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帳內諸侯都是人精,哪裡聽不出袁紹話語裡的敷衍和疏離。
關羽依舊是那副冷傲的神情,隻是微微一抱拳,算是領了情,卻一言不發。
張飛則是撇了撇嘴,剛想說什麼,卻被劉備用眼神製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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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上前一步,長揖及地,聲音誠懇,不卑不亢:“備,代二弟謝過盟主厚賞。斬殺國賊,乃我輩分內之事,不敢居功。官職之事,備與二弟、三弟,皆是盟主帳下一小卒,但憑盟主吩咐。”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接受了封賞,又將姿態放得極低,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好!好一個不驕不躁!”曹操撫掌大笑,從席位上站了起來,他的聲音洪亮,充滿了真誠的欣賞,“玄德公有此二位義弟,實乃天之所賜!孟德以為,區區一個步兵校尉,如何配得上雲長之功?依我之見,當為偏將軍,領一軍,方才不負此等神勇!”
此言一出,袁紹的臉色,頓時又難看了幾分。
曹操這分明是在抬舉劉備,順便打他的臉。
劉備連忙再次行禮:“曹公謬讚,備與二弟愧不敢當。”
帳內的氣氛,因為曹操的介入,再次變得微妙起來。諸侯們看著這幾位巨頭之間的暗流湧動,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不敢隨意插話。
就在此時,那個一直被所有人注視著的“始作俑者”,終於動了。
李玄緩緩起身,他先是對著劉備三兄弟的方向,溫和一笑,那笑容,像是春風拂過,瞬間衝淡了帳內的緊張氣氛。
然後,他轉向主位上的袁紹,拱手一禮,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與惶恐,朗聲說道:“盟主,諸位將軍,方才皆是李玄年少輕狂,行事魯莽,與袁公路將軍立下那等荒唐賭約,險些擾亂了軍心,還望盟主恕罪。”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一個做錯了事的晚輩,在誠心誠意地懺悔。
帳內的諸侯們,卻聽得心中一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