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群沒有立刻回答。
大廳之內,那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鬆油燃燒的氣息,形成了一種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味道。親兵們已經用沙土覆蓋了地上的血跡,但那暗紅色的印記,依舊頑固地滲透在石板的縫隙裡,像一道無法抹去的烙印,烙在了陳群的眼底,也烙在了他的心裡。
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那雙乾淨修長的手,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蜷縮在寬大的袖袍之中。就在剛才,這雙手還在為李玄描繪著戶籍、軍功、屯田的藍圖,那是一個以“法”與“理”為基石的理想世界。可轉眼之間,一柄帶血的刀,一顆滾落的人頭,就將他所有的構想,都染上了一層野蠻而殘酷的血色。
殘暴嗎?當然殘暴。
有失仁德嗎?在聖賢書裡,這無疑是暴君之舉。
可……陳群的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幅畫麵:那些玄甲軍士兵在李玄撕碎信函、下令斬使時,眼中迸發出的那種狂熱的光芒。那不是被強權壓迫的恐懼,而是一種找到了主心骨、找到了尊嚴的歸屬感。那種凝聚力,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決絕,絕不是靠空洞的仁義道德說教就能得來的。
他想起了自己一路從潁川逃難而來的所見所聞。那些高談闊論、滿口仁義的世家大族,在亂兵麵前,要麼卑躬屈膝,要麼闔家被屠;那些所謂的官府,麵對災民,要麼閉門不納,要麼橫征暴斂。這個世界,早已禮崩樂壞,仁德,似乎已經成了最無用的奢侈品。
良久,陳群緩緩抬起頭,目光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不帶任何審視地與李玄對視。他看到的是一雙平靜的眼眸,那裡麵沒有殺戮後的快感,也沒有對未來的擔憂,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從容,仿佛剛才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在下一盤棋時,隨手吃掉對方一個無足輕重的棋子。
“主公。”陳群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他還是挺直了脊梁,對著李玄深深一揖,“《左傳》有雲:‘夫戰,勇氣也。’王恭以泰山壓頂之勢而來,其信函更是欲將我等貶入塵泥,亡我之心,昭然若揭。此時若示弱,則軍心必散,士氣必衰。主公此舉,雖有違常禮,卻是凝聚軍心、破敵銳氣之雷霆手段。”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更精準的言辭:“仁德,是施予萬民,使其歸心,如春風化雨。而雷霆,是威懾宵小,使其不敢犯,如夏日驚雷。春風與驚雷,皆是天道。主公今日所為,非不仁,而是向王恭,向天下所有窺伺我等之豺狼,宣告我等的‘天威’。若無雷霆之威,何談春風之德?”
一番話說完,陳群隻覺得背後已是一片冷汗。他知道,自己這番話,已經徹底將自己與那些固守禮法的腐儒劃清了界限,也將自己的身家性命,與眼前這位年輕主公的戰車,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李玄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沒有去看陳群頭頂的詞條,因為他知道,這一刻,不需要【洞察】。陳群已經用他的智慧,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選擇的不是殘暴,而是現實。
“長文能懂我,我心甚慰。”李玄從主座上站起,親自走下台階,扶起了陳群,“你說的對,仁德是給家人的,雷霆是給敵人的。我希望有一天,我的春風能吹遍天下,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讓所有人,都敬畏我的雷霆。”
他拍了拍陳群的肩膀,語氣變得輕鬆起來:“好了,回信已經送出,王恭的‘天兵’,想必很快就要到了。我殺人,你安民。備戰之事,我與張寧、王武他們商議。這山寨之內,數千百姓的安撫、錢糧的調度、法度的推行,就全拜托給長文了。”
陳群心中一熱,之前所有的疑慮與不安,在這一刻都化作了一股強烈的知遇之感。他再次躬身,這一次,語氣中再無半分猶豫:“群,必不負主公所托!”
……
上郡,郡城。
太守府內,燈火通明,歌舞升平。
太守王恭正斜倚在鋪著錦繡軟墊的榻上,滿麵紅光,懷中抱著一個妖豔的舞姬,手裡端著一杯價值千金的葡萄酒,正眯著眼睛,欣賞著堂下十幾名舞女的曼妙舞姿。
他今年不過四十出頭,卻因為酒色掏空了身子,肚子大得像懷胎十月的孕婦,走幾步路都要喘上半天。他本是靠著給朝中宦官送錢才買來的這個太守之位,平日裡除了搜刮民脂民膏,便是飲酒作樂,毫無建樹。
最近,黑風寨那個叫李玄的小子,聲勢鬨得越來越大,讓他感覺像是自家後院裡鑽出了一窩狼,臥榻之側,豈容酣睡?更重要的是,他派出的探子回報,那山寨裡錢糧堆積如山,兵甲器械精良,還有從洛陽帶來的無數美女財寶。
這讓王恭的貪念,如同野草般瘋長起來。
在他看來,一群占山為王的流寇,能有什麼本事?自己派使者送去一封信,給他們一個投降的機會,已是天大的恩賜。想必那使者劉胖回來時,就會帶著那李玄的降書,以及第一批孝敬的財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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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
一聲急促的傳報聲,打斷了堂內的靡靡之音。
王恭不悅地皺起眉頭,揮手讓歌舞停下,對著門口喝道:“何事如此慌張?可是劉使者回來了?”
一名親兵隊長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色煞白,聲音都在發抖:“回……回稟太守,劉……劉使者是回來了,隻是……”
“隻是什麼?吞吞吐吐的!”王恭不耐煩地罵道,“是不是那李玄不識抬舉,沒把本太守放在眼裡?”
“不……不是……”親兵隊長咽了口唾沫,顫聲道,“他們……他們送回了一具屍體……和一個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