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廳堂之內,空氣仿佛被甄宓那一句問話抽乾,變得稀薄而滯重。
所有喧囂、所有諂媚、所有虛偽的笑意,都在這一刻凝固。那一聲聲雷鳴般的喝彩,仿佛還回蕩在梁柱之間,此刻聽來,卻隻剩下無儘的尷尬。
甄逸的後背,冷汗已經浸透了三層衣衫。他站在那裡,臉上的笑容僵硬得像一副麵具,心中將自己這個一向聰慧的女兒罵了千百遍。這是什麼場合?這是能問這種話的地方嗎?這哪裡是試探,這分明是當著滿城豪強的麵,將一把刀子遞到了這位新主人的手上,逼著他剖開自己的心。
王武停下了灌酒的動作,他雖然腦子直,但也感覺到了氣氛不對。他皺著眉,看著那個彈琴的女子,又看看自家主公,心裡琢磨著:不就是問主公身邊有沒有美女嗎?這有什麼不能說的?難道是嫌主公的美女不夠多?
唯有張寧,那張冰霜般的臉上,眼眸深處閃過一絲冷厲。她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刀柄上,實則五指已經微微收緊。她比王武更懂,這個問題,關乎的不是女色,而是人心。
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死死地聚焦在主位之上。
李玄沒有動。
他甚至沒有去看那些神色各異的賓客,也沒有理會甄逸那快要滴下汗來的額頭。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琴後那道清麗的身影,看著那雙清澈、明亮,卻又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審慎與警惕的眼眸。
他知道,她在問什麼。
她用最溫婉的姿態,問出了最尖銳的問題。她想知道,他李玄,究竟是一個將女人視為戰利品與玩物的梟雄,還是一個值得托付與追隨的英雄。
這個問題,決定了她對他的第一印象,也決定了這滿城士族,將以何種心態來麵對他這位新主人。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李玄緩緩端起了麵前的酒杯。杯中的酒液清澈,倒映著他平靜無波的臉。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然後將那隻白玉酒杯,輕輕地,放回了案幾上。
“咚。”
一聲輕響,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廳堂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與猶豫。
“傳言不假。”
他坦然承認,讓甄逸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然而,李玄的話並沒有停。他看著甄宓,目光坦蕩而真誠,那是一種平等的,不帶任何欲望的注視。
“王司徒忠烈,為國除賊,不幸身死。貂蟬一介弱女子,流落於亂軍之中,我若不救,她必死無疑。蔡中郎學究天人,卻因董卓之故,身陷囹圄,我若不護,蔡琰一身才學,必將湮於亂世。”
他的聲音很平淡,像是在講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沒有絲毫誇耀功績的成分。
“我與她們,相識於微末,相伴於危難。我們一同逃出過洛陽的火海,也一同麵對過徐榮的伏兵。她們見過我最狼狽的樣子,我也見過她們最無助的時刻。”
說到這裡,李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發自內心的,溫和的笑意。那笑容,衝淡了他身上所有的殺伐之氣,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個鄰家的兄長。
他迎著甄宓那雙微微睜大的眼眸,一字一句,給出了最後的答案。
“所以,她們於我而言,並非傳言中的絕代佳人,也不是什麼戰利品或玩物。”
“她們是與我共患難的家人。”
家人。
這兩個字,如同擁有千鈞之力,又如同一縷最和煦的春風,瞬間吹散了廳堂內所有的緊張與陰霾。
它簡單,質樸,卻比任何華麗的辭藻,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更能觸動人心。
整個水榭廳堂,陷入了一種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更為深沉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