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剛剛經曆過血與火洗禮的山穀與營地一同吞沒。
郡城裡的歡呼與喧囂,傳到這裡時,已被夜風吹得隻剩下幾縷模糊的餘音。此地,是勝利的背麵,是戰爭最真實的寫照。傷兵營裡,壓抑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濃鬱的草藥味混雜著無法散去的血腥氣,鑽入每一個路過者的鼻腔。不遠處,臨時搭建的熔爐火光熊熊,鐵匠們赤著上身,正連夜修補著戰損的兵刃甲胄,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像是為這片土地譜寫著一首永不停歇的鎮魂曲。
李玄走在營地之間,沒有帶任何扈從。
他的腳步很輕,踩在鬆軟的泥土上,幾乎聽不見聲音。沿途的玄甲軍士兵看到他,會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挺直腰板,用一種混雜著敬畏與狂熱的眼神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身影走遠。而那些被集中看管的冀州降兵,則蜷縮在柵欄之後,一道道目光從黑暗中投來,充滿了麻木、恐懼,以及一絲絲微不可查的探尋。
他們想看清,這個以一己之力,將他們心中的不敗戰神拉下神壇的男人,究竟是何模樣。
李玄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睹,他的心神,早已飛到了營地最深處,那頂被兩隊精銳士卒裡三層外三層圍住的,獨立的營帳。
那裡麵,關著一頭剛剛蘇醒的猛虎。
一頭身上藏著不屬於這個時代秘密的猛虎。
“主公。”負責看守的校尉見到李玄,立刻上前,躬身行禮,神情肅穆。他身後的士兵們,個個手按刀柄,如臨大敵。
“他怎麼樣了?”李玄問。
“回主公,水米不進,一言不發。”校尉低聲回答,“就那麼坐著,像一尊石像。可兄弟們都說,被他看上一眼,後背就直冒寒氣。”
李玄點了點頭,示意他們不必跟來,獨自一人掀開了厚重的帳簾。
一股混雜著汗水、血腥和濃烈藥味的渾濁空氣撲麵而來。帳內隻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光線勉強能照亮中央一小片區域。
顏良就坐在那片光影的交界處。
他上身赤裸,右肩纏著厚厚的繃帶,上麵還滲著暗紅的血跡。粗大的鐵鏈從牆角的木樁延伸出來,鎖住了他的雙手雙腳,將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他靠著木樁,低垂著頭,蓬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仿佛已經死去。
但李玄知道,他還活著。而且,比任何時候都“活”著。
李玄沒有說話,他從旁邊搬來一張小馬紮,在距離顏良三步遠的地方坐下,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帳篷外,是巡邏士兵整齊的腳步聲;帳篷內,隻有油燈裡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嗶剝”輕響。
這不像是一場審訊,更像是一場耐心的對峙。比的,是誰先沉不住氣。
終於,顏良似乎無法再忍受這種詭異的寂靜,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蒼白,毫無血色,嘴唇乾裂起皮,胡須上沾著乾涸的血汙。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有憤怒,沒有不甘,甚至沒有仇恨。有的,隻是一種近乎燃燒殆儘後的死寂,一種看透了生死,將一切都化為虛無的冰冷。他就用這樣一雙眼睛,漠然地注視著李玄,仿佛在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乾的死物。
“藥是最好的金瘡藥,醫官也是軍中最好的。”李玄終於開口,聲音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我需要你活著,所以,你暫時死不了。”
顏良的眼皮動都未動,仿佛李玄說的,隻是風聲。
李玄也不在意,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繼續說道:“你的副將,高覽,是個硬骨頭。就在半個時辰前,他一頭撞死在了牢裡。”
這句話,終於讓那雙死寂的眼眸,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波瀾。
李玄捕捉到了這絲變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他臨死前,在牆上留了八個字,用他自己的血寫的。”
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道:“身—在—曹—營—,心—在—漢。”
當最後一個“漢”字落下時,顏良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那雙死寂的眼睛裡,第一次浮現出了濃烈的情緒,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極度的,深刻的……困惑。仿佛聽到了什麼完全無法理解,卻又觸動了他內心最深處某根弦的東西。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砂石在摩擦,充滿了久未說話的乾澀:“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副將,高覽,臨死前寫下了‘身在曹營,心在漢’。”李玄平靜地重複了一遍,雙眼卻如鷹隼般,死死鎖住顏良臉上的每一絲肌肉變化。
“不可能……”顏良的嘴唇翕動著,眼神中的困惑愈發濃烈,“他……為何要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