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三十一年,秋,雲南昆陽。
刀,劈開了木樁,也仿佛劈開了昆陽濕熱的午後。
少年馬和深吸一口氣,穩住微微顫抖的手臂,再次將手中的柴刀舉起。汗水沿著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乾燥的土地上,瞬間洇開一個小點。他今年十一歲,身材頎長,超越了許多同齡人,常年幫家裡做些體力活,讓他的臂膀已初具輪廓。隻是那雙過於清亮的、帶著某種渴望遠方的眼眸,還殘留著屬於這個年紀的稚氣。
“心浮了,力就散了。”沉穩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馬和轉過頭,看到兄長馬文銘正將一捆劈好的木柴整齊地碼放在牆邊。馬文銘年長他三歲,麵容更顯硬朗,性格也如同他碼放的柴垛,一絲不苟,踏實沉穩。
“我沒浮。”馬和下意識地反駁,手腕卻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些。
馬文銘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走到他身邊,拿起另一把柴刀,沒有說話,隻是示意馬和看著。他選了一根更粗大的木樁,站穩,吸氣,揮臂——動作並不快,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和力量感。“哢嚓”,木樁應聲裂成均勻的兩半,斷口光滑。
“父親常說,行事如劈柴,看準了紋理,力道用對了,便事半功倍。”馬文銘看著弟弟,目光裡有關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你這幾天,心神不寧。還在想那些……遙遠的事?”
馬和沉默地低下頭,用腳尖碾著地上的土塊。他無法否認。父親馬哈隻那些關於天方麥加、關於浩瀚沙海、關於異邦風物的故事,像一顆火種,在他心裡越燒越旺。那些故事遠比昆陽這片壩子、滇池這片水域要廣闊得多。他向往父親口中那條充滿艱險卻通往聖地的“哈隻”之路,那不僅是信仰的征程,更是對未知世界的探索。
“兄長,你難道從不向往嗎?”馬和忍不住抬頭,眼中閃爍著光,“父親說,乘著海船,能看到比滇池大上千百倍的海,海水是藍色的,一眼望不到邊。還有那些星星,在沙漠裡看,格外的大,格外的亮,能指引人走到天邊……”
馬文銘歎了口氣,打斷了他,語氣帶著這個年紀少有的成熟:“和弟,遠方很好,故事也很動聽。但你看不見嗎?”他伸手指向院門外隱約可見的州城土牆,“牆外麵,現在是什麼光景?大明的軍隊來了又走,梁王的舊部散在山林,謠言像秋天的蝗蟲,今天說這裡打起來了,明天說那裡又被剿了。我們家……”他壓低了聲音,“我們家是前朝平章政事賽典赤先祖的後人,是‘哈隻’門庭,在這風頭浪尖上,安穩度日才是根本。那些漂洋過海的事,太遠了,想多了,徒亂人意。”
現實像一盆冷水,澆在馬和心頭燃起的火焰上,滋滋作響。他當然知道。他聽過父母深夜的低語,感受過城裡近來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甚至前幾天,他還親眼看到一隊明軍騎兵,風塵仆仆,眼神冷厲地穿過街道,引得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可是,知道歸知道,那顆被“遠方”蠱惑的少年之心,卻難以輕易平息。
這時,父親馬哈隻從屋內走出。他穿著素色的長袍,頭戴白色禮拜帽,麵容清臒,目光沉靜,仿佛外界的紛擾絲毫未能影響他內心的平和。他看到兩個兒子,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在討論什麼?”他的聲音醇厚,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馬文銘恭敬地叫了一聲“父親”,沒有多說。馬和卻像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急切地上前一步:“父親,我在想,如果……如果現在去麥加,路上會不會很危險?那些戰事……”
馬哈隻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老梨樹下,示意兩個兒子過來坐下。梨樹葉片開始泛黃,幾片早衰的葉子盤旋落下。
“危險,從來都在。”馬哈隻緩緩開口,目光掠過院牆,投向更高遠的天空,“無論是我當年西行朝聖,還是你們的先祖從西域來到中土,路途之上,疾病、風沙、盜匪、戰亂……危險如同影子,從未遠離。”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讓馬和的心揪緊了。
“但是,和兒,文銘,”馬哈隻的目光掃過兩個兒子,變得深邃,“真正的危險,並非來自外部的刀兵,而是來自內心的迷失。戰亂或許會阻斷道路,但無法禁錮求知的靈魂;刀兵可以摧毀城池,卻難以泯滅堅定的信仰。”
他拿起地上的一片落葉,放在掌心:“你們看,葉子離開了樹,是終結,也是開始。它可能化作泥土,滋養樹根;也可能被風吹到遠方,見證不同的風景。我們無法選擇風從哪個方向吹來,但我們可以選擇,如何調整自己的帆。”
這番話,馬和聽得似懂非懂,但那股蘊含其中的堅韌與豁達,卻深深觸動了他。父親不僅僅是在講述旅途,更像是在傳授一種麵對無常世事的智慧。
“父親,您是說,即使現在不能去,也不該停止學習和準備,對嗎?”馬和若有所悟。
馬哈隻讚許地點了點頭:“是的。學習我們的經典,明了教義,是固本;學習漢家的典籍,通曉文字,是融入;了解山川地理,風土人情,是積累。當你的智慧和能力足以應對風浪時,無論命運將你帶往何方,你都能找到自己的‘克爾白’指麥加天房,引申為人生方向)。”
馬文銘在一旁認真聽著,若有所思。他追求的“根本”與父親所說的“積累”,似乎在此刻找到了某種連接點。
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晚禱的時間快到了。馬哈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似乎在他們家附近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疾馳而去。那馬蹄聲異常清晰,敲打在青石板上,也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馬文銘的臉色微微一變,馬和也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馬哈隻的動作隻是稍稍一頓,隨即恢複了從容。他仿佛沒有聽見那令人不安的插曲,對兩個兒子溫和地說:“走吧,該去禮拜了。無論外界如何,內心的安寧,需得時時拂拭。”
他當先向院外走去,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穩定如山。
馬和與兄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霾。他快步跟上父親,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棵老梨樹,以及樹下那片被父親比作命運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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