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一騎快馬,如同從血池地獄裡衝出的幽靈,帶著一身幾乎要凝成實質的血腥氣和塵土,瘋了般撞開北京城厚重的城門。那馬匹口吐白沫,四蹄打顫,剛到城門洞便力竭倒地,將背上那個同樣如同血人、盔甲殘破的騎士甩落在地。
“八百裡加急!八百裡加急!土木堡……土木堡……”騎士嘶啞地喊著,聲音如同破鑼,話未說完,便暈死過去,手中死死攥著的那份被血浸透、邊緣殘破的軍報,如同燙手的山芋,被守城軍官顫抖著接過。
消息,像一滴冷水滴入滾油,先是死寂,繼而猛地炸開!
沒有正式的宣告,沒有官方的文書,但那駭人聽聞的流言,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京城每一個角落瘋狂蔓延、發酵。
“聽說了嗎?大軍……大軍在土木堡全軍覆沒了!”
“五十萬人啊!一個都沒跑出來?”
“皇上……皇上被瓦剌人抓走了!!”
“王振……王振那個天殺的閹狗也死了!被人用錘子砸碎了腦袋!”
“瓦剌……瓦剌馬上就要打到北京城下了!”
恐慌,如同瘟疫,瞬間席卷了這座帝國的都城。商鋪慌慌張張地上板關門,百姓驚慌失措地收拾細軟,想要逃難,卻又不知該逃往何方。街頭巷尾,儘是惶惶不安的麵孔和壓抑的哭泣聲。一種天塌地陷般的絕望感,籠罩了北京。
次日清晨,紫禁城,奉天殿。
往日的莊嚴肅穆,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愴和死寂所取代。百官身著朝服,卻無人在意儀容是否整齊,許多人臉上還帶著淚痕,眼圈紅腫。偌大的殿堂內,聽不到往常山呼萬歲的洪亮聲音,隻有極力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和沉重的喘息聲。龍椅上空空如也,那刺眼的空蕩,像一道巨大的傷口,刻在每一個臣子的心上。
“皇上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禦史,再也承受不住這國破君辱的巨痛,猛地撲倒在地,以頭搶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老臣無能!老臣無能啊!未能死諫阻止聖駕,致有今日之禍!臣萬死!萬死莫贖其罪啊!”
這一聲哭嚎,如同引燃了炸藥桶。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爆發,滿朝文武,無論派係,無論品級,紛紛跪倒在地,放聲痛哭。有人捶胸頓足,有人以頭撞柱,有人泣不成聲,隻是反複念叨著“皇上”、“社稷”。哭聲震天,彙聚成一股悲憤的洪流,幾乎要掀翻奉天殿的殿頂。這哭聲裡,有對皇帝被俘的屈辱和擔憂,有對五十萬將士枉死的痛心,更有對國運危如累卵的無限恐懼。
就在這片近乎失控的悲憤中,一個略顯單薄、麵色蒼白的年輕人在內侍的引導下,步履有些遲疑地走到了禦階之上。他並未走向那空置的龍椅,而是在旁邊臨時設下的一張監國寶座上坐下。他,便是英宗皇帝的異母弟,郕王朱祁鈺。
朱祁鈺穿著一身親王朝服,手指緊緊抓著座椅的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臉色比底下大多數朝臣還要難看,眼神裡充滿了驚惶、無措,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以這樣的方式,坐在這代表帝國最高權力的大殿之上,麵對如此驚天駭浪。他隻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親王,喜好讀書,不涉政爭,此刻卻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他聽著耳邊山呼海嘯般的哭聲,看著下麵那些平日裡道貌岸然、此刻卻狀若瘋癲的大臣,隻覺得一陣陣頭暈目眩,仿佛腳下的金磚都在晃動。
“肅靜!朝堂之上,成何體統!”一個洪亮而帶著怒意的聲音猛地響起,壓過了悲聲。眾人望去,隻見兵部侍郎於謙排眾而出,他年約五旬,麵容清臒,此刻雖也眼布血絲,但腰杆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刀,掃過滿殿啜泣的同僚,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哭!哭有何用!”於謙的聲音如同金石,擲地有聲,“能哭退瓦剌大軍嗎?能迎回聖駕嗎?能保住我大明江山嗎?!如今皇上蒙塵,國本動搖,正是我輩臣子舍身報國之時!當務之急,是穩定人心,固守京師,商議退敵之策!豈能效仿婦人,徒作悲聲,自亂陣腳?!”
他這番話,如同冷水潑頭,讓許多沉浸在悲痛中的官員渾身一顫,哭聲漸漸低了下去。是啊,哭有什麼用?
於謙不再理會他們,轉身麵向禦階上的朱祁鈺,深吸一口氣,撩袍跪倒,聲音沉痛卻異常清晰:“殿下!國難當頭,儲位空虛,人心惶惶!臣等泣血懇請殿下,以社稷為重,暫攝大位,總攬政事,以安天下之心,以禦外侮之敵!”
此言一出,如同在尚未平靜的湖麵又投下一塊巨石。立刻有幾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出列附和。
“於侍郎所言極是!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殿下以江山社稷為重!”
“殿下乃宣宗血脈,英宗親弟,名正言順!當此危難之際,唯有殿下可穩定大局!”
朱祁鈺被這突如其來的“勸進”弄得更加慌亂,他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絕,連連擺手,聲音微弱:“不……不可!皇上……皇上尚在虜營,本王……本王豈能僭越?此事……此事容後再議,容後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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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於謙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幾乎要刺穿朱祁鈺的猶豫,“瓦剌挾皇上而來,其誌不在小!若朝廷無主,號令不一,則也先必以皇上為質,要挾我大明,屆時寸土割讓,歲幣巨萬,乃至社稷傾覆,皆在眼前!殿下今日之決斷,非為自身,實乃為了列祖列宗開創的基業,為了天下億兆黎民!豈能因小節而忘大義?!”
他句句如刀,斬在朱祁鈺的心上,也斬在滿朝文武的心上。是啊,也先手裡握著皇帝這張王牌,如果朝廷沒有新的主心骨,必然會被其玩弄於股掌之間。
朱祁鈺臉色變幻不定,汗水從額角滲出。他看看下麵跪倒一片、目光殷切或複雜)的群臣,又想起昨夜宮中太後那哀戚而無助的眼神,再想到於謙描述的可怕前景……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名渾身浴血的邊軍將領被兩名侍衛攙扶著,踉蹌闖入大殿,他手中高舉著一份血跡斑斑的文書,嘶聲喊道:“報——!大同鎮守太監郭敬密報!也先……也先已挾持聖駕,分兵三路,繞過紫荊關,直撲宣府、居庸關!其前鋒遊騎,已至京城百裡之外!揚言……揚言要……要重現大元盛世!”
最後這句話,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殿內殘存的僥幸心理。也先不僅要錢要地,他還要滅亡大明!
“殿下!!”滿朝文武,包括那些剛才還在哭泣的老臣,此刻都齊刷刷地看向朱祁鈺,目光中充滿了絕望中的最後一絲期望。
朱祁鈺猛地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驚惶和猶豫似乎被強行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認命般的決絕。他知道,這副擔子,他不想挑,也必須挑起來了。
他緩緩站起身,雖然身形依舊顯得有些單薄,但聲音卻努力保持著一絲穩定:“眾卿……平身。”
待群臣起身,他環視眾人,一字一句,艱難地說道:“皇兄北狩,社稷危難……本王……本王雖德薄能鮮,然……既為朱氏子孫,受國厚恩,值此存亡之際,不敢……不敢惜身推諉。便依眾卿所奏,暫攝監國之事……總攬朝政,以禦外侮!”
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話音落下,整個奉天殿一片寂靜,隨即,是更加複雜的情緒在彌漫——有鬆了一口氣的,有暗懷心思的,更有對於未來無限擔憂的。
於謙深深叩首:“殿下聖明!”
朱祁鈺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可以置身事外的閒散親王,他的命運,已經與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緊緊捆綁在了一起。
“於謙。”他叫道。
“臣在!”
“本王命你,即刻擢升兵部尚書,全權負責京師防務!一應兵將調配,糧草籌措,防務布置,皆由你決斷!務必……務必守住北京城!”
“臣……萬死不辭!”於謙重重叩首,聲音鏗鏘。
“傳令天下,勤王!”
“整頓京營,清查庫府,募集壯勇!”
“通告百官,各安其位,敢有動搖人心、擅離職守者,斬!”
“……”
一道道命令,從這位臨危受命的監國口中發出,雖然聲音還不算洪亮,甚至帶著一絲顫抖,但卻標誌著大明王朝,在遭遇開國以來最大的恥辱和危機後,終於開始嘗試著,凝聚起最後的力量,去麵對那已然兵臨城下的、嗜血的狼群。
朝會散去,朱祁鈺獨自坐在監國寶座上,望著空蕩蕩的大殿,望著那依然空懸的龍椅,隻覺得渾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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