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機吞吐紙張的嗡鳴聲裡,奧奧第三次核對出庫單上的型號編碼。a302橡木色五鬥櫃,數量十二,經銷商地址是城南的居然之家。這些數據她昨天就和倉儲部確認過三遍,可當她把單據遞過去時,采購部的張部長還是從眼鏡片上方剜了她一眼。
“這個批號章蓋歪了半厘米。”張部長用指甲在紙麵劃出道白痕,聲音像生鏽的合頁在摩擦,“按《物料管理細則》第三章第七條,必須重新蓋章。”
奧奧握著筆的手指蜷了蜷。車間剛趕完一批急單,倉儲部的同事連軸轉了三十六個小時,她跑上跑下協調才把這批貨趕上物流車。現在因為一個章的位置,就要把封裝好的紙箱重新拆開核對。
“張部,這批貨客戶催得緊,章雖然歪了但編號清晰——”
“製度就是製度。”張部長把單據拍在桌上,咖啡漬在“緊急”二字上暈開,“你們銷售部總覺得特事特辦有理,出了問題誰擔責?”
周圍同事假裝整理文件的動作頓了半秒,又很快恢複常態。奧奧深吸口氣,轉身去拿新的出庫單。走廊裡的消毒水味鑽進鼻腔,她想起三個月前,張部長還笑著拍她肩膀說“小奧辦事機靈”。
那天她抱著剛簽的合同衝進辦公室,正撞見張部長和自己的直屬領導李姐在爭吵。百葉窗沒拉嚴,她看見張部長把一份供應商名單摔在桌上,李姐紅著眼眶說“這事我會向總部彙報”。後來她才知道,李姐發現采購部進的一批板材環保等級不達標,堅持要調換,讓張部長損失了一筆回扣。
自那以後,張部長看她的眼神就變了。
第一次找茬是在周會上。她彙報完銷售數據,張部長突然說:“小奧,你這報表裡的字體不統一啊。按規定要用宋體五號,你這部分用了楷體。”整個會議室的人都愣住了,那份報表是李姐讓她連夜趕出來的,當時大家都誇數據清晰。
她開始小心翼翼。報銷單貼得整整齊齊,連回形針的方向都一致;提交的文件先打印出來逐頁檢查,再請同事幫忙複核。可張部長總能找到新的茬。
“這個文件夾標簽沒對齊邊緣線。”
“郵件主題沒加部門後綴。”
“領用的簽字筆超過了月度標準。”
最過分的是上周。她跟進的一個大客戶來考察工廠,張部長全程陪著笑臉,卻在參觀車間時突然指著樣品區說:“小奧,這裡的標價簽怎麼沒更新?上周調價通知發了的吧?”其實那些標簽是早上剛換的,她看著張部長偷偷把其中一張翻過來,露出舊的價格。客戶皺起了眉頭,雖然最後合同還是簽了,但李姐在辦公室歎氣說“差點功虧一簣”。
奧奧坐在工位上,看著重新蓋好章的出庫單發呆。打印機又開始工作,吐出的是張部長剛審批的采購申請,其中一款拉手的價格比市場價高出三成。她想起李姐昨天悄悄對她說:“彆往心裡去,他是衝我來的。”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李姐發來的消息:“晚上一起吃飯?我請你。”
奧奧望著窗外,夕陽把德德家居廠的招牌染成暖金色。車間裡傳來機器運轉的嗡鳴,那是工人們在趕製新一批家具。她突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是心裡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
她回複李姐:“好啊,想吃那家水煮魚。”
也許吃完飯,她該問問李姐,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大家都能好好做事。畢竟那些即將出廠的家具,最終會擺進一個個溫暖的家裡,而製造它們的地方,不該這麼冷。
水煮魚的紅油在砂鍋裡咕嘟冒泡,李姐把一片嫩白的魚肉夾進奧奧碗裡,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你覺不覺得王副總最近很奇怪?”
奧奧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王副總是廠裡的二把手,分管銷售和采購。上個月部門聚餐,他還拍著張部長的肩膀說“老張辦事我放心”,轉頭又對李姐誇“小李有衝勁”。
“上周我去交季度報表,”李姐舀了勺魚湯,“聽見他在辦公室跟張部長說,‘有些年輕人太冒進,該敲打就得敲打’。”
紅油濺在桌布上,像朵詭異的花。奧奧想起上周三,王副總突然召集所有組長開緊急會議,偏偏讓李姐去倉庫盤點。等李姐氣喘籲籲地趕回辦公室,張部長已經拿著“優化采購流程”的新方案回來了——方案裡明確規定,銷售部提交的物料申請必須經過采購部三重審核。
“你以為張部長敢這麼明目張膽?”李姐的聲音壓得很低,酸菜魚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表情,“上個月張部長兒子升學宴,王副總親自去了,隨禮五千。”
奧奧的喉嚨突然發緊。她想起剛入職時,老同事偷偷告訴她,廠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銷售部和采購部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李姐剛接手銷售部時,王副總特意找她談話,說“團結最重要”。現在想來,那哪是勸團結,分明是劃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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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鄰桌傳來爭執聲,兩個穿工裝的男人正為誰該去搬新到的板材吵得麵紅耳赤。穿藍色工裝的說“按規定該倉儲部來”,穿灰色工裝的罵“上周你們借叉車怎麼不說規定”。奧奧認出那是倉儲部的老周和物流組的小馬,昨天還一起在茶水間抽煙說笑。
“看見了嗎?”李姐朝那邊抬了抬下巴,“上周王副總把倉儲和物流的績效考核標準改了,現在他們搶著乾活也吵架,不乾活也吵架。”她夾起塊魚頭,狠狠咬了一口,“老板總說要‘擰成一股繩’,可繩子太緊容易斷,太鬆又不結實。王副總最擅長的,就是把繩子放得不緊不鬆,他拿著剪刀站在旁邊,誰不聽話就剪誰的線。”
奧奧忽然明白為什麼每次部門衝突,王副總都要等鬨得不可開交才出麵調解。上次張部長扣了銷售部的樣品,李姐氣得要去找總部投訴,王副總輕描淡寫一句“都是為了工作”就打發了,轉頭卻給銷售部加了兩個點的提成。當時大家還誇王副總公正,現在才懂,他是故意讓兩邊都覺得占了便宜,又都憋著口氣。
“那我們怎麼辦?”奧奧的聲音有點發顫。她想起自己大學畢業時,抱著“認真工作就能被看見”的信念來到這裡,可現在每天要花一半精力應付張部長的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