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的指尖還停在我胳膊上,指腹沾著昨晚剝芒果時沒擦淨的淺黃果漬——那不是一整塊模糊的印子,是指甲縫裡嵌著的細碎果肉屑,被晨露浸得軟了,粘在我淺灰襯衫的棉纖維上。纖維是粗紋的,漬痕順著紋路暈開一點,像顆剛從芒果核裡剔出來的迷你琥珀,泛著淡金的透亮,連纖維的經緯都能透過那層淺黃看清。她剛才比劃金秀惠踢腿的動作還沒收回,小臂抬到與肩齊平的位置,手腕輕輕晃著,像還在回味那記利落的鞭腿,指關節微微蜷著,連指節上的小月牙都透著興奮的粉。
她的眼睛亮得很,像盛了晨露的玻璃珠,瞳孔裡映著竹窗漏進來的光斑,眼尾還帶著點剛醒的淡紅,笑起來時眼角會彎成小月牙,此刻雖沒笑,卻藏不住那股雀躍——連耳尖上的小絨毛都被晨光染得發亮,像鍍了層細銀,風從竹窗吹進來時,絨毛輕輕顫著,連帶著她鬢邊的碎發也掃過我的胳膊,軟得像片芒果葉。她還無意識地用指尖蹭了蹭我的襯衫,棉纖維被蹭得微微起毛,那點淺黃果漬又暈開一點,像在紙上暈開的顏料,慢慢漫過一根纖維的紋路。
就在這時,一股冷香突然從身後飄來,像晨霧裡剛從竹枕下鑽出來的冷蛇,滑膩的身子先貼住我的後頸,涼得人猛地一縮,再順著衣領往鎖骨處爬。那味道絕不是肖雅慣用的椰香洗發水——她的香是暖的,混著昨晚曬過竹樓廊下的棉絮味,聞著像抱著曬熱的竹枕;也不是青姑會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那種甜太衝,像集市上廉價的水果硬糖化在手裡,還裹著股刺鼻的酒精氣,聞久了發暈。
這冷香是老檀香混著潮濕的朽木味,檀香是沉水的老料,不是輕浮的香,是像東南亞古寺裡埋在地下的舊木佛龕,挖出來時帶著的那種陳香,朽木味是佛龕縫隙裡積的潮汽,混著點泥土的腥氣,吸進鼻腔時,胸口會莫名發悶,連呼吸都跟著沉了半分——不是憋得慌,是那股冷意順著鼻腔往肺裡鑽,涼得人指尖都發麻。我甚至能辨出香裡還摻了點極淡的脂粉,不是青姑會那種甜膩的,是像枯了的白梅,冷得發苦,貼在空氣裡,連竹樓裡的晨光都像被染得暗了點。
我後背的肌肉瞬間繃緊,不是那種泛著酸的緊繃,是像被人用無形的鉗子狠狠夾住——肩胛骨處的肌肉硬得能硌疼指尖,摸上去像塊在橡膠林裡凍了整夜的冷鐵,連帶著上臂的青筋都跟著突突跳,血管在皮膚下鼓出細弱的紋路,像紅土地裡剛冒頭的藤蔓。這比剛才聽見青姑會木屐“哢嗒”響時還要僵,那時是警惕,此刻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寒意。
這味道我太熟了——是麗麗姐的香水。前兩個月在猛臘的慶功宴上,她就噴著這同款,那天她穿了件炭黑色西裝,羊毛麵料挺括得能撐住手掌,領口彆著枚銀質徽章,雪茄的煙霧裹著香水味飄過來,混著宴會廳裡水晶燈的暖光,隻覺得貴氣裹著鋒芒;可現在,這香味卻像條剛從湄公河冰水裡撈出來的蛇,順著我的脊椎一節節往上爬,每蹭過一道骨縫,就留下一片冰涼,連尾椎都跟著發緊,像被蛇信子掃過似的。
我沒敢回頭,手已經下意識地往腰間摸去——指尖先觸到裹槍的黑布,那布是從退役軍裝上拆的,洗得發白發軟,布紋裡嵌著點琥珀色的橡膠樹脂,也是前兩個月在追毒販時,被橡膠樹汁濺到蹭上的,乾了就嵌在纖維裡,指甲摳上去會蹭出細碎的樹脂屑,怎麼都摳不乾淨。布底下是槍身的輪廓,隔著布料能摸到扳機護圈的弧度,那是楊傑磨了半個月的痕跡,連帶著掌心都泛起熟悉的沉意時,就聽見麗麗姐的聲音貼在耳邊響起。
那聲音輕得像晨霧裡飄著的鬼語,不是順著空氣傳過來,是像冰粒似的砸在耳廓上,每個字都裹著冷意:“怎麼,見了青姑會的姑娘,連我這個長輩都忘了打招呼?”尾音落時,還帶著點似有若無的笑,卻比直白的質問更讓人發毛,像蛇吐信時的“嘶嘶”聲,藏在冷香裡。
她從竹樓廊下的陰影裡走出來,步子輕得沒半點聲響。木屐的黑底踩在紅土上,和青姑會那些人刻意踩出的“哢嗒”聲完全不同——先是腳尖輕輕點地,力度輕得像芒果花瓣落在地上,紅土連半點細屑都沒掀起,再緩緩把腳跟落下,鞋底貼著土麵蹭出極淡的印子,轉眼就被晨風吹散的細土蓋住。她整個人像團貼地的影子,移動時連晨光都繞著她走,廊柱的陰影還粘在她衣角,沒被陽光掀開。
今天她沒穿平時常穿的黑色西裝,換了件暗紅的和服,不是振袖那種下擺掃著地的寬大款式,是收腰的“訪問著”——腰收得極細,用寬腰帶勒出明顯的弧度,襯得她原本就高挑的身材更像株瘦長的橡膠樹。和服的暗紅不是鮮亮的朱紅,是像放了半年的芒果醬,紅裡透著點深褐,布料是啞光的絲綢,摸上去該是涼滑的,卻因為顏色沉,顯得沉甸甸的。
領口繡著圈黑色的藤花,不是整片綻放的樣子,是碎碎的瓣尖,一片壓著一片,像剛被風吹得蜷起來,每片瓣尖的邊緣都用銀線勾了細邊——那銀線不是拋光的亮,是蒙著層薄霜的冷幽幽,晨光掃過時,不刺眼,卻像圈纏在脖子上的細鏈,看著就覺得喉嚨發緊。腰間係著條黑色的織錦寬腰帶,不是軟塌塌貼在身上,是帶著點硬度的,用手指一按該會彈回來,中間嵌著塊暗紅寶石——那紅色不是透亮的,是像凝固了半個世紀的血,表麵蒙著層薄灰,用指甲蹭一下,灰會掉下來,露出底下更深的紅;腰帶邊緣綴著三顆小銀鈴,鈴身是啞光的,沒有半點反光,她走一步就“叮”地響一下,聲音脆得像冰碴子砸在紅土上,刺得耳朵發疼,和她身上那股沉冷的檀香完全不搭,像把甜膩的芒果糖和苦艾酒硬湊在一起,透著股說不出的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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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雅被這突然貼在耳邊的聲音嚇得渾身一縮,像被晨露凍到的小芒果,猛地往我身後躲——後背緊緊貼著我的胳膊,肩膀還輕輕顫了顫,連帶著鬢邊的碎發都掃過我的手腕,軟得發癢。她的小手飛快地攥住我的衣角,手指又細又小,攥著布料時指節都繃得泛了白,連指腹的紋路都因為用力而變淺。
那淺藍的睡衣被她拽得起了深深的褶子——這睡衣是去年在仰光集市的棉麻攤子買的,當時她摸著布料說“軟得像雲朵”,洗了快十次,棉料早就軟得貼皮膚,領口的羅紋邊也鬆了,露出點淺粉的內衣邊,此刻被她一拽,針腳處的線頭都繃得筆直,像要被扯斷似的。睡衣的下擺還沾著點昨晚的竹席印,淺淡的格子紋印在布料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
她慢慢抬頭看麗麗姐,睫毛還在輕輕顫,像被風吹得搖晃的芒果葉尖,上麵沾著的晨露還沒乾,晃的時候能看見細碎的光。眼神裡帶著點怯意,瞳孔微微縮著,卻還是小聲地問,聲音軟得像剛化的椰子糖:“麗麗姐,你怎麼來了?剛才那些穿日本衣服的姐姐……是你帶來的嗎?”尾音落時還輕輕頓了頓,像怕問錯了話。
麗麗姐的目光落在肖雅身上,像冷光掃過軟糖,嘴角慢悠悠地勾了勾——那笑不是從眼裡漫出來的,是隻在嘴角動了動,左邊高右邊低,像用刀在臉上刻了道淺痕,連眼尾的細紋裡都藏著冷,沒半點暖意。她眼角那顆褐色的痣,被晨光映得有點暗,像蒙了層薄霜,看著比平時更顯陰翳。
“是呀,”她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肖雅的頭發,動作慢得像怕碰碎什麼,指甲上塗著和和服同色的暗紅甲油,邊緣已經掉了點,露出半圈淡粉色的甲床,還沾著點細小紅土粒,“知道你們要辦婚禮,特意找了些會日本習俗的姑娘,給你們的婚禮添點花樣。”
她說著,指尖還在肖雅的發梢上蹭了蹭,聲音裡帶著點刻意的溫柔:“你看她們穿的花魁裝,朱紅的振袖拖在地上,金線繡的仙鶴多亮,比咱們雷朵雜工穿的粗布衫好看多了吧?”
“不好看。”肖雅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卻很堅定,像剛長熟的青芒果,硬得有底氣。她往我懷裡又縮了縮,下巴輕輕抵在我的胳膊上,力度輕得像羽毛,眼睛卻死死盯著麗麗姐和服領口的藤花——那黑色的藤花瓣尖太尖,像蜷起來的小蟲子,看著就嚇人。
“我不喜歡日本的衣服,也不想加日本的習俗。”她的聲音比剛才清楚了點,胸口還輕輕起伏著,顯然是鼓足了勇氣,“我是中國人,婚禮就該拜天地、敬高堂,穿紅嫁衣——要中國人本本分分的那樣,紅得像過年的鞭炮,領口繡著大牡丹,針腳密得看不見線;還要戴鳳冠,鳳冠上的珍珠得是圓的,一動就‘叮鈴’響,不是穿這種……這種怪怪的衣服。”
她說著,手指無意識地捏著我的襯衫衣角,指節泛白的地方連皮膚都皺了,呼吸也比平時快了點,胸口的睡衣隨著呼吸輕輕鼓:“你看這領口的花,尖得像要紮人,看著就嚇人。”
我心裡猛地一緊,像被紅土下的藤蔓纏緊了心口,連呼吸都滯了半分。麗麗姐平時看著總掛著笑,端著長輩的溫和,可真發起火來,連老佛爺都要讓三分——上次雜工誤把橡膠樹脂灑在她西裝上,她沒罵一句,隻眼神冷了冷,那雜工第二天就沒再出現在雷朵,聽說連夜跑回了猛臘。我下意識地想開口圓場,話都到了嘴邊:“小雅還小,就是小孩子脾氣……”
可話音還沒落地,麗麗姐先笑了。那笑聲不是平時在慶功宴上的爽朗,是像碎玻璃碴子掉進竹席縫隙裡,被手指反複蹭著摩擦的“咯咯”聲,每一聲都帶著澀響,尖得紮耳朵。竹樓外原本還飄著蟲鳴,是芒果樹上的蟬在叫,這笑聲一落,蟬鳴突然就停了,連晨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都弱了,整個院子靜得能聽見自己後頸的汗毛豎起來的輕響。
“喲,我們小雅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的目光從肖雅發頂移開,像冷光掃過竹席,緩緩落在我臉上。那眼神不是泛著光的亮,是沉在湄公河底的冰,黑沉沉的,連眼尾的細紋裡都裹著寒意,掃過我護著肖雅的胳膊時,還頓了頓,像在掂量我這動作裡的分量。末了,才慢悠悠地問:“你呢?你也覺得不好?”
我握著肖雅的手緊了緊,指腹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汗是涼的,細弱的手指還輕輕摳了摳我的掌心,像在求安慰。我往身後又護了護她,肘彎輕輕抵著她的肩膀,把她大半身子都擋在我影子裡——她的肩膀很軟,隔著薄薄的睡衣,能感覺到她微微發顫的弧度。
我深吸了口氣,把喉嚨裡的發緊壓下去,聲音儘量放得平穩,卻每一個字都咬得很實,像在紅土上刻字:“麗麗姐,婚禮的習俗,還是按我們中國人的來好。”說到“中國人”時,我特意加重了語氣,目光沒躲閃,直直地迎著她的冷意,“拜天地、敬父母,是老祖宗傳了幾百年的規矩,刻在骨子裡的,我們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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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我看著她和服領口那圈泛著冷光的銀線藤花,又補了句,語氣裡的反感藏都藏不住:“至於日本的文化……我們小老百姓,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四個字,我咬得更重,連舌尖都帶著點發苦的硬氣——我知道她聽得懂,那些穿朱紅振袖的花魁,哪是來給婚禮添喜的?是來示威的,是來告訴所有人,雷朵的規矩,得按她的來。
竹樓裡的晨光從竹窗漏進來,落在麗麗姐的和服上,把黑色藤花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條蜷著的蛇。我能感覺到肖雅往我懷裡又縮了縮,小手攥得更緊,連我的襯衫都被拽得發皺,可我沒移開目光,死死盯著麗麗姐的眼睛,像在跟她攤牌——這婚禮的規矩,我不讓步。
麗麗姐臉上的笑像被晨霧瞬間卷走的影子,連嘴角最後一點刻意的弧度都繃直了,眼尾的細紋裡再也藏不住冷意,像結了層薄冰。她沒說話,先往前走了兩步——腳步輕得沒聲,像踩在曬乾的芒果葉上,卻每一步都讓竹樓裡的冷香往骨頭裡鑽,混著檀香的朽木味更濃了,吸進鼻腔時,胸口像壓了塊冰。
腰間的銀鈴跟著響,不是一下一下的脆響,是走一步響兩下,“叮叮”的,像冰粒撞在空瓷碗上,每聲都貼著耳廓轉一圈才散,聽得人後頸的汗毛直豎,連指尖都有點發麻。那鈴聲像在數著步子,又像在敲著什麼無形的節奏,把竹樓裡的寂靜敲得發脆。
“消受不起?”她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冷了八度,重複這四個字時,舌尖輕輕舔了舔下唇——不是女人的嫵媚,是像蛇在試探獵物時的動作,眼神裡的嘲諷快溢出來了,盯著我時像在看個不懂事的孩子,“在雷朵,還輪不到你們說‘消受不起’。”
她的語氣硬得像橡膠林裡的老樹乾,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我給你們什麼,你們就得接著——不管是花魁,還是彆的什麼。”說這話時,她的手落在腰間的暗紅寶石上,指尖輕輕摩挲著,指甲蓋蹭過寶石表麵的薄灰,留下一道淺痕——那痕跡像道細小的傷口,在暗紅的寶石上格外紮眼,她卻毫不在意,仿佛隻是摸了塊普通的石頭。
頓了頓,她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語氣鬆了點,卻更像帶著施舍:“不過,看在小雅的麵子上,我今天不跟你爭。”她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眼神掃過躲在我身後的肖雅,“走,進房間,我跟你們好好說說日本的婚禮習俗,說不定你們聽了,就喜歡了。”最後“喜歡了”三個字,她說得慢悠悠的,像在給獵物下誘餌。
她沒等我們點頭,轉身就往房間裡走。暗紅的和服下擺掃過竹席,流蘇蹭出一道彎彎曲曲的痕——不是布料的軟痕,是像稀釋的血拖在上麵,淺紅的印子順著竹席的紋路慢慢暈開,沒一會兒就淡得快看不見了,卻讓人心裡發緊,像那痕跡不是在竹席上,是在自己的心上。
肖雅的手攥得更緊了,掌心的汗把我的襯衫浸出一小塊深色的印子,布料貼在腰上,涼得像塊濕毛巾。她往我身邊又靠了靠,聲音帶著點哭腔,小聲問:“老公,麗麗姐怎麼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的指尖輕輕摳了摳我的掌心,像在確認我還在身邊:“上次老佛爺讓我學打槍,我怕得手抖,她還幫我跟老佛爺說情,說‘小雅是姑娘家,不用學這些’,怎麼現在連我的婚禮都要逼我?”
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能感覺到她手心裡的汗是涼的,連指節都在輕輕發顫。我沒敢說破麗麗姐的心思,隻小聲安慰:“沒事,她可能隻是想給咱們的婚禮多添點花樣,沒彆的意思。”
可心裡卻像壓了塊剛從晨露裡撈出來的濕紅土,沉得發悶,連呼吸都覺得重——麗麗姐這哪裡是“添花樣”,分明是攤牌。她用“長輩”的身份裹著赤裸裸的控製欲,像張看不見的網往我們身上罩,潛台詞明明白白:雷朵是我的地盤,這裡的規矩我說了算,你們得聽我的,彆想著說“不”,更彆想著反抗。
竹樓外的晨光還在亮,可房間裡的空氣卻越來越冷,像有股寒氣從麗麗姐的和服裡滲出來,繞著我們的腳踝往上爬。
進了房間,麗麗姐徑直走向牆角的竹椅——那椅子是去年在猛臘舊貨市場淘的舊物,藤條早已褪成深褐色,椅腿內側有兩道裂紋,用細麻繩草草纏過,坐上去時,鬆動的藤條會發出“吱呀”一聲輕響。那聲音不是厚實的悶響,是乾澀的、像老樹枝被掰彎的脆響,細得像根線,在寂靜的房間裡飄著,連空氣都跟著顫了顫。
她坐下時動作慢得刻意,像在演一出早就排好的戲:先提起和服下擺,避免蹭到椅腿的麻繩,再緩緩落座,腰背挺得筆直,連肩頭都沒晃一下。右手抬起,指尖捏著腰間寬腰帶的銀鈴——指甲蓋泛著暗紅甲油的冷光,輕輕把鈴鐺撥到腰後,免得晃動時響個不停,動作輕得像在擺弄易碎的瓷器。左手搭在椅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敲著藤條的紋路,節奏慢得讓人心裡發慌,“嗒、嗒”兩聲一組,間隔得剛剛好,像在打什麼暗語,又像在數著時間,每一聲都敲在人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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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的晨光透過竹窗的縫隙鑽進來,被竹條切成細條狀的光斑,落在麗麗姐暗紅的和服上。領口那圈黑色藤花被光一照,影子就投在身後的竹牆上——不是規整的花影,是歪歪扭扭的,風從竹窗縫裡鑽進來,吹動和服的布料,牆上的影子也跟著動:粗的藤枝像蛇身,細的花瓣像蛇信,緩慢地扭動著,尾巴掃過竹牆的紋路,留下若有若無的痕跡,看著就像幾條黑蛇貼在牆上爬,讓人後頸發麻。
她沒急著說話,指尖還在敲著扶手,等那“嗒、嗒”聲在房間裡繞了兩圈,才慢悠悠地從和服袖口裡掏出個小巧的木盒。盒子比巴掌大一點,是順著木材紋理蔓延的深褐,不是上了漆的亮麵,是原木打磨後的質感,摸上去該是粗糙的。表麵刻著密密麻麻的花紋,不是常見的梅蘭竹菊,是些扭曲的人臉:有的眼球凸出來,像要從木頭上蹦出來;有的嘴角裂到耳根,露出刻得淺淺的牙印;還有的閉著眼,眉頭皺成一團,像是在哭——刻痕裡嵌著經年累月積下的黑灰,用指甲摳都未必能弄乾淨,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透著股說不出的陳舊味。
“知道這是什麼嗎?”她開口時,指尖已經扣住了木盒的搭扣,聲音裡帶著點似有若無的笑意,卻沒看我們,眼睛盯著盒子上的人臉花紋。搭扣“哢嗒”一聲彈開,裡麵鋪著黑色的絨布——絨布邊緣已經起了毛,絨毛結在一起,變成灰黑色的小團,中間放著個巴掌大的人偶,孤零零地躺在那裡。
那人偶穿著件白色的和服,卻不是乾淨的純白,是泛著黃的舊白,像被梅雨泡過又曬乾的紙,透著股潮味。布料看著像絲綢,卻硬挺得能立住,摸上去該是脆的,一折就會裂,領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邊,露出裡麵淺灰的襯裡,襯裡上還沾著點暗褐色的汙漬,像乾涸的血跡。頭發是黑色的真發,梳成了緊實的島田髻,發絲有點發脆,輕輕一碰就會掉幾根,發髻上斜插著根細銀簪——簪身氧化得發黑,隻有簪尖還留著一點冷光,簪頭的小珠早就掉了,隻留下個小小的豁口。
最嚇人的是它的臉:敷著一層慘白的粉,厚得像敷了層石膏,裂紋順著臉頰往下爬,像乾旱土地上的裂縫,能看見底下深色的木胎。嘴唇是暗紅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用顏料染的,顏色發暗,像凝固的血痂,邊緣還暈開一點,像沒擦乾淨的血跡。眼睛不是畫的,是兩顆黑色的玻璃珠,嵌在眼窩裡,珠子表麵亮得像鏡子,能清晰映出房間的一角——連竹窗的格子、肖雅發白的臉都能映在裡麵。更詭異的是,不管站在哪個角度看,都覺得那兩顆珠子在盯著你,連眨眼時都像能感覺到它的目光,涼颼颼地掃過皮膚。
“這叫‘夜泣人偶’,是日本的老物件。”麗麗姐的指尖輕輕落在人偶的臉頰上,力度輕得像碰一片曬乾的芒果花瓣,卻還是蹭掉了一層細碎的白粉末——那粉不是細膩的蜜粉,是帶著顆粒感的陳舊香粉,簌簌落在黑色絨布上,像撒了把細雪。她的動作溫柔得詭異,指腹在人偶慘白的臉上慢慢滑過,連人偶嘴角那道暗紅的顏料都沒碰花,仿佛那不是嚇人的木偶,是件珍貴的寶貝。
“以前日本的新娘,結婚前都要拜這個人偶,”她的聲音放得平緩,卻帶著股說不出的陰冷,“據說拜了之後,就能讓丈夫一輩子對自己好。不過呀……”說到這裡,她故意頓了兩秒,指尖還停在人偶的眼窩旁,那顆黑色玻璃珠映著她的側臉,連她嘴角勾起的冷笑都能看清——那笑還是左邊高右邊低,像用刀在臉上劃了道不規整的痕,眼尾的細紋都跟著擰了起來,“要是新娘不誠心,或者丈夫以後變心,這個人偶就會在夜裡哭。”
她頓了頓,特意壓低聲音,像在講什麼天大的秘密:“哭聲像剛滿月的小孩子,細細的,‘嗚嗚’的,鑽在枕頭縫裡響。還會把眼淚滴在枕頭上——不是清水,是暗紅的,像剛凝住的血,滲進棉絮裡,怎麼搓洗都擦不掉,連曬過太陽都還留著印子。”
肖雅的臉瞬間白了,不是普通的蒼白,是像蒙了層薄霜的白,連耳尖都失去了血色,嘴唇抿得緊緊的,像沒沾水的粉筆,毫無光澤。她往我身邊靠得更緊,胳膊幾乎貼在我的胳膊上,小手死死攥著我的小臂——指甲尖已經嵌進我的皮肉裡,能感覺到那點尖銳的涼意,連我的襯衫都被她攥得發皺,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
我能清晰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抖,不是籠統的顫抖,是肩膀輕輕顫著,像被晨風吹得搖晃的芒果樹葉,連鬢邊的碎發都跟著微微動;後背也繃得發緊,隔著薄薄的睡衣,能摸到她脊椎的弧度,像根繃直的細弦。“麗麗姐,我不要拜這個人偶,”她的聲音裡裹著濃濃的哭腔,尾音發顫得厲害,每說一個字都帶著“嗚嗚”的氣音,“它好嚇人,我不要它在我房間裡哭,我也不要枕頭上有血……”說到“血”字時,她的聲音突然卡了一下,像被自己的恐懼嗆到,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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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麼?”麗麗姐抬手合上木盒,黑色絨布蓋住了人偶的臉,卻沒擋住那股陰森的氣息——像有股冷風從盒子的縫隙裡漏出來,吹在我的手背上,涼得人指尖發麻。她的語氣裡帶著點不屑,仿佛肖雅的恐懼是件可笑的事,“不過是個習俗而已,圖個吉利。”
話音剛落,她又從另一個和服袖口裡掏出張白色的紙。那紙是粗糙的和紙,不是光滑的宣紙,摸上去該是澀手的質感,邊緣不整齊,帶著自然的毛絮,像從整卷紙上硬生生撕下來的,毛邊裡還纏著幾根細纖維。紙上畫著些奇怪的符號,不是漢字,也不是日文,是些歪歪扭扭的黑色線條:有的像剛從土裡鑽出來的小土蛇,身體彎出不自然的弧度;有的像蜷縮在地上的人,四肢擰在一起;還有的像散亂的頭發,往四周炸開——墨跡是暗沉的黑,邊緣暈開了一點,像被水浸過的墨團,連線條都變得模糊,看著更顯詭異。
“這個叫‘禦祓符’,”麗麗姐把符紙舉到眼前,晨光透過竹窗落在紙上,讓那些黑色符號更顯紮眼,“結婚當天要貼在新房的門上,說是能驅邪。不過呀,”她突然把聲音壓得極低,氣音像冷風吹過我的耳廓,帶著股刺骨的涼意,“要是貼符的時候,符紙自己掉下來了,就說明新房裡藏著不乾淨的東西——可能是以前死在這屋裡的人,骨頭沒清乾淨,魂還纏在梁上;也可能是……”
她故意頓了三秒,目光緩緩掃過肖雅微微隆起的小腹——那眼神裡沒了之前的冷,多了點赤裸裸的惡意,像在掂量一件物品的弱點,連瞳孔都微微縮了縮,“是對新人不懷好意的東西,藏在最軟的地方,等著找機會纏上來。”
房間裡的冷香突然變得更濃了,混著人偶的陳舊味和符紙的紙腥味,像團密不透風的網,裹得人胸口發悶。肖雅的手攥得更緊了,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裡,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變得更急促,肩膀的顫抖也更厲害了,連帶著我的胳膊都跟著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