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頭的女人穿條酒紅吊帶裙,布料薄得能看見裡麵的膚色,裙擺被風掀得往上卷,露出膝蓋上塊新鮮的擦傷,是剛在台階上崴的,紅得像抹沒塗勻的胭脂。她的頭發燙成大卷,發梢沾著點金粉,大概是會所裡蹭的,日頭照得晃眼。經過傣鬼身邊時,她忽然頓了步,塗著正紅唇膏的嘴撇了撇,視線在他的軍銜上打了個轉,像在打量塊礙事的石頭。
風恰在這時拐了個彎,把她身上的香味兜頭砸過來。
不是山野裡草木的清苦,是甜,濃得發膩的甜。像把化開的蜂蜜澆在梔子花上,還混著點酒精的烈,往鼻腔裡鑽時帶著股尖刺,像根裹了糖衣的鋼針,紮得傣鬼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那甜裡藏著股化學的腥,比營區倉庫裡的除鏽劑更讓人發緊,黏在喉管上,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他的目光越過女人的肩膀,落在寫字樓門口的旋轉玻璃門上。門軸處纏著半圈膠帶,是去年修門時纏的,此刻被人摸得發亮,膠帶上沾著幾根長發,黑的、黃的,纏成亂糟糟的團,像被風卷進蛛網上的蛾。門內的冷氣順著縫往外滲,帶著股廉價香薰的味,和女人身上的甜絞在一起,在日頭下蒸出層灰蒙蒙的霧。
女人終於扭著腰走遠了,高跟鞋的“噔噔”聲越來越淡,像串被風吹散的硬幣。傣鬼卻還站在原地,鼻腔裡那股甜膩的味沒散,反倒順著呼吸往肺裡鑽,和昨夜埡口的硝煙味、醫院的消毒水味混在一起,擰成個古怪的結。他喉結滾了滾,抬手又壓了壓軍帽,帽簷的陰影更深了,幾乎遮住了整個下巴——像在提防什麼,又像在藏起什麼。
風突然裹著股雪茄的焦味拐進巷口,傣鬼的目光剛避開玻璃幕牆的反光,就撞見那扇藏在消防栓後的側門。
那門比旁邊的垃圾桶高不了多少,鐵皮包邊鏽得像塊泡爛的橘子皮,門把手上纏著圈發黑的膠帶——大概是防磕碰的,此刻被人摸得發亮,膠帶上還沾著半根金色煙蒂。門楣的鐵皮被雨水泡得鼓脹,把“安全通道”的綠牌頂得歪歪斜斜,牌角刮著牆皮,掉下來的灰渣在門腳積成小堆,像誰沒掃淨的骨灰。
“吱呀——”門軸發出老骨頭錯位似的呻吟,先擠出來的是隻鱷魚皮皮鞋。鞋頭鋥亮得能照見對麵的警燈,可鞋跟卻沾著片深綠的葉——是綠蘿葉,葉尖被空調風烤得發焦,卷成個小筒,邊緣還掛著點鐵鏽,顯然是從門軸縫裡蹭來的。皮鞋在台階上頓了頓,鞋跟的防滑紋卡進石縫的裂裡,發出“哢”的輕響,像被什麼東西拽了下。
跟著,辛集興的半個身子從門縫裡擠出來。他大概是在裡麵憋久了,出來時深吸了口氣,胸口的阿瑪尼襯衫隨之起伏,熨帖的格紋被扯出道歪痕,像是被什麼硬東西硌的。他的左手還抓著門框,指節泛白,手背的青筋繃得像根快斷的弦——那手上的金戒指在陽光下滾過圈亮,比他格鬥俱樂部獎杯上的鍍金紮眼多了,戒麵沾著點透明的液體,大概是剛灑的威士忌,正順著戒紋往下淌,在襯衫袖口洇出淺黃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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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哢嗒。”他右腳的皮鞋終於完全邁出來,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脆響,把那片綠蘿葉震得抖了抖,卻沒掉下來,反倒死死粘在鞋跟的紋路裡——葉背的白筋沾著黑泥,是從大堂盆栽裡帶出來的,混著門軸的鏽,在鋥亮的鞋麵上畫出道狼狽的痕。
辛集興這才直起腰,右手猛地拽了把領帶。那領帶是深紫的絲絨,被他拽得歪向一邊,露出的襯衫領口沾著塊暗紅的印——不是血,是雪茄灰燙的,焦邊卷得像片枯葉,和他格鬥俱樂部裡那件總沾著汗漬的訓練服比,簡直像換了個人。他的喉結滾了滾,像是在咽什麼東西,視線飛快掃過巷口,落在傣鬼身上時頓了半秒,那眼神裡的局促比打輸比賽時還明顯,手在領帶上又扯了扯,卻把結係得更歪了。
門在他身後“哐當”撞上,震得門楣的灰又掉下來些,剛好落在他梳得油亮的頭發上。辛集興抬手拍了拍,指腹的薄繭蹭過發膠,留下幾道白痕——那繭是磨出來的,傣鬼見過,在俱樂部的拳台邊,他捏著繃帶給學員纏手時,這雙手能把棉布勒出棱,此刻卻在拍掉頭發上的灰,動作生澀得像第一次穿西裝。
陽光斜斜切過他的肩膀,把領帶的紫染成發暗的紅。傣鬼盯著他鞋跟那片綠蘿葉,突然想起格鬥俱樂部窗台上的盆栽——辛集興總說“這葉子要是蔫了,就說明該開窗透氣了”,可此刻這片焦葉,沾著鏽和泥,粘在昂貴的皮鞋上,像個說漏嘴的謊。
傣鬼的腳步像是被突然掐斷的磁帶,“踏”的半聲卡在喉嚨裡,整個人僵在原地。軍靴的橡膠底還在往前碾,被曬得發軟的柏油路麵立刻陷出半寸深的印,紋路裡的碎石子被擠得“咯吱”響,像被無形的釘錘砸進了地裡。他的膝蓋下意識地繃直,戰術背心裡的文件袋硌著肋骨,硬得像塊沒焐熱的岩塊——這姿勢他太熟悉了,在埡口遇襲時,發現埋伏的瞬間也是這樣,肌肉瞬間繃緊,連呼吸都忘了續上。
後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不是因為日頭曬得發燙,是那道從側門鑽出來的身影,撞進眼裡時帶著股說不出的違和,像在靶場突然瞥見脫靶的子彈。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視線從那鋥亮的鱷魚皮鞋,滑過熨帖的西褲,最後落在那張臉上——是辛集興,不會錯。
記憶裡的辛集興不該是這樣的。
傣鬼的喉結無意識地滾了滾,掌心的汗把文件袋的牛皮紙洇出淺痕。他想起黃導手機裡的照片:格鬥俱樂部的拳台邊,辛集興穿著洗得發白的黑色訓練服,領口沾著汗漬,左臂的肌肉繃得像塊鑄鐵,正捏著拳套給學員示範勾拳。拳台四周的鐵絲網上,掛著十幾副磨掉皮的拳套,紅色的、藍色的,指縫裡嵌著的黑泥還沒擦淨,都是學員們打沙袋蹭上的。牆上的錦旗更紮眼,“武德為先”四個金字被香煙熏得發暗,邊角卷著,是被常年開窗的風吹的——黃導說,那是辛集興拿全市格鬥賽冠軍時得的,掛了五年,每天都要擦一遍。
“教年輕人守規矩,”傣鬼耳邊突然響起辛集興的聲音。那是去年在俱樂部,辛集興給一群半大孩子講實戰技巧,煙嗓裹著笑,指節敲著拳台的圍繩,“拳頭硬沒用,得知道什麼時候該收,什麼時候該放——這才是規矩。”當時他正彎腰係拳套,露出的後頸淌著汗,汗珠砸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黑印,和他此刻西褲上那道熨帖的折線,簡直是兩個人。
眼前的辛集興還在拽領帶,絲絨的布料在陽光下泛著暗紫的光,和記憶裡那件磨出毛邊的訓練服判若雲泥。傣鬼盯著他手腕上的金表鏈,突然想起俱樂部器械架上的秒表——塑料殼裂了道縫,是辛集興陪學員加練時摔的,他總說“這表走得準,比那些花架子實在”。而此刻那金鏈晃出的光,刺得人眼仁發疼,比靶場的探照燈還晃。
柏油路麵的熱氣順著軍靴往上爬,燙得腳踝發緊。傣鬼的手指在文件袋邊緣碾了碾,牛皮紙的纖維被捏得發皺,像他此刻亂成一團的思緒。周圍的聲音突然遠了——剛才那女人的高跟鞋聲、寫字樓空調的嗡鳴、遠處小販的叫賣,都像被層玻璃罩住了,隻剩下自己胸腔裡的“咚咚”聲,撞得耳膜發漲。
他看著辛集興抬手撣肩膀的動作,那隻在拳台能捏碎核桃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拂過西褲,仿佛怕碰掉什麼寶貝。傣鬼突然想起格鬥俱樂部牆上的字:“拳正心正”,紅漆寫的,筆畫邊緣掉了漆,露出底下的木茬,像辛集興總掛在嘴邊的話:“練拳先練心,心歪了,拳頭再硬也沒用。”
可眼前這個從可疑側門鑽出來的男人,領帶歪著,鞋跟沾著焦葉,後腰鼓著可疑的弧度,和記憶裡那個汗流浹背、拍著學員肩膀說“規矩比輸贏重要”的辛集興,像兩截接不上的鐵軌。
傣鬼的軍靴又碾了碾地麵,柏油裡的石子被壓得更碎了,那半寸深的印子,像個沒說出口的問號,死死釘在滾燙的路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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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刻站在側門邊的辛集興,像被誰用濾鏡換了張臉。
傣鬼的目光先落在他那件阿瑪尼襯衫上。絲滑的布料泛著暗紋,是格鬥俱樂部裡絕不會出現的質感——照片裡的辛集興總穿件灰撲撲的運動服,滌棉的布料磨出毛邊,左胸印著的俱樂部ogo洗得發白,腋下總洇著圈深褐的汗漬,像幅沒乾的地圖。而這件襯衫的袖口被他隨意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表鏈在陽光下滾過冷光,鉑金的鏈節蹭著皮膚,留下道淺白的痕。最顯眼的是表殼邊緣的劃痕,斜斜地劃了道,像被什麼硬物刮過——絕不是練拳時蹭的,格鬥俱樂部的器械蹭出的痕是鈍的,帶著皮肉的溫,而這道痕冷得像冰,倒像是摔在大理石吧台上磕的。
那鏈子晃起來時,比俱樂部屋頂的老式吊扇更沉。傣鬼記得那吊扇,鐵葉鏽得發紅,轉起來“咯吱”響,風裡總混著汗味和拳套的皮革腥,辛集興總說“這扇比空調實在,能吹走懶氣”。可此刻這表鏈的冷光掃過空氣,把周圍的熱都吸走了似的,連陽光落在上麵都變了味,沒了暖意,隻剩層薄冰似的亮。
更紮眼的是襯衫領口。片淺黃的漬暈得像朵沒開透的菊花,邊緣還泛著點透明——是威士忌,傣鬼在營區招待外賓時見過,灑在桌布上就是這模樣,帶著股甜膩的烈。漬痕中間,臥著塊指甲蓋大的暗紅,不是血的腥,是焦糊的硬,邊緣卷得像片被揉過的枯葉——是雪茄燙的。那焦痕還帶著點黏性,把旁邊的絲絨領帶沾住了半寸,辛集興抬手扯領帶時,焦痕被拽得發皺,露出底下更深的褐,像塊沒刮淨的痂。
這副模樣,和黃導手機裡的照片隔著層霧。照片裡的辛集興總在拳台邊,背對著鏡頭給學員綁拳套,肌肉賁張的胳膊上淌著汗,汗珠砸在地板的橡膠墊上,洇出小小的黑印。他的領口總敞著兩顆扣,露出的鎖骨窩沾著點滑石粉,是給拳套上粉時蹭的,混著汗,在皮膚上畫出道白痕。而眼前的辛集興,領帶係得一絲不苟,卻掩不住那片酒漬與焦痕,像幅精心裝裱的畫,被誰潑了杯酒,燙了個洞。
傣鬼的視線掃過他攥著領帶的手。指腹的薄繭還在,是常年握拳磨的,可此刻這雙手捏著絲絨的力道卻透著生澀,像第一次碰這種料子。他忽然想起在俱樂部見過的場景:辛集興給學員纏護手帶,粗糲的棉布在他掌心翻飛,指節勒得發白,纏到手腕時總要多繞兩圈,“鬆緊得正好,不然容易傷著”——那雙手有股踏實的勁,不像現在,捏著條領帶都像捏著什麼易碎的東西。
風從寫字樓的玻璃縫裡鑽出來,吹得辛集興的襯衫下擺晃了晃,露出後腰那片不自然的鼓。傣鬼的喉結滾了滾,突然覺得那枚金表的冷光,比格鬥俱樂部拳台邊的聚光燈更刺眼——聚光燈照的是汗水和拳頭,亮得敞亮,而這光裡藏著的,是酒漬、焦痕,和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沉。
辛集興的手機貼在耳邊,屏幕的冷光映得他半張臉發藍。他對著聽筒笑,那笑沒到眼底,嘴角咧開的弧度帶著點刻意的僵,像被人用線牽著的木偶。笑聲順著馬路飄過來,被車流的“呼呼”聲撕得碎,混著他喉嚨裡沒咽淨的威士忌味,聽著黏糊糊的:“……放心,那筆數我記著呢。”尾音拖得長,卻突然收住,像被什麼東西掐了下,跟著壓低了八度,“明兒一早,準轉過去……”
“啪嗒。”他的拇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滑動,指腹的薄繭蹭過鋼化膜,發出細得像砂紙磨玻璃的響。那繭子糙得很,邊緣還帶著點翻卷——傣鬼在格鬥俱樂部見過,是常年攥拳磨出來的。那時辛集興站在沙袋前,赤著手,指節頂在沙袋的帆布上,“砰”地一拳砸下去,繭子與帆布摩擦的“沙沙”聲裡,沙袋能被打得晃出半尺,連吊繩都“咯吱”發顫。他總說:“這繭子是勳章,說明你下過真功夫。”
可此刻這雙手,捏著手機的力道卻透著股說不出的緊。指節泛著青白,像在攥塊燒紅的烙鐵,連手機殼的金屬邊框都被捏得微微發顫。屏幕上的光斑在他臉上跳,能看見他瞳孔縮得很細,盯著屏幕上滾動的數字時,睫毛抖得像被風吹的蝶翅。指腹的繭子在光滑的玻璃上打滑,好幾次按錯了鍵,他猛地吸氣,指節繃得更緊,連手背的青筋都鼓了起來,像條快要掙斷的繩。
風卷著汽車尾氣撲過來,吹得他襯衫領口的焦痕晃了晃。辛集興下意識地往側門退了半步,後背抵住鏽跡斑斑的門框,鐵皮的涼意透過襯衫滲進來,卻沒壓下他掌心的汗——手機殼上很快洇出片濕痕,順著邊緣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點,像誰在數著什麼。
“嗯,就這數,錯不了。”他又說了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貼在聽筒上,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摸向後腰,指尖在西褲上蹭了蹭,那裡的布料被什麼硬東西撐得發亮。掛電話時,他的拇指在“結束通話”鍵上頓了半秒,像舍不得按似的,最後猛地一按,屏幕“哢”地暗下去,把他臉上那點強裝的鎮定也吸走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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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還攥在手裡,指腹的繭子磨得屏幕發花。傣鬼站在馬路對麵,看得清他指節的青白——那不是打沙袋時的發力,是緊張,是攥著什麼不能撒手的東西,連呼吸都跟著發緊,像在格鬥台上被人鎖了喉,卻偏要裝作沒事人。
傣鬼的視線順著辛集興的背影滑過去,落在側門上方那塊蒙塵的玻璃招牌上。
“金瀾娛樂會所”六個字嵌在厚玻璃裡,鎏金的筆畫早就失了光澤,“瀾”字的三點水被人用硬物劃得稀爛,露出底下的白玻璃,像塊生了黴的瘡。“娛”字右邊的“欠”掉了半角,金屬邊卷著灰,被經年累月的油煙熏成了暗褐,倒像是被誰硬生生咬出的豁口。整塊玻璃爬滿指印,橫七豎八的,有帶戒指的鈍痕,也有指甲刮出的尖溝,最底下積著層黑泥,是門口台階上的灰被雨水衝上去的,把“所”字的最後一捺糊得隻剩個模糊的影。這模樣落在眼裡,比村口老槐樹蛀空的樹洞更礙眼——那樹洞至少敞亮,看得見裡麵的蟲蛀痕,而這招牌,像顆被牙菌斑裹住的蛀牙,內裡早爛空了,偏要撐著層鍍金的殼。
風從門底的縫裡鑽出來,帶著股甜膩的香,混著點消毒水的涼,往他鼻腔裡鑽。傣鬼的喉結突然滾了滾,老周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撞進腦子裡——那時老周正用指甲摳著搪瓷杯裡的茶垢,煙嗓裹著點得意:“那地方?監控器在對麵樓頂架了仨月,鏡頭都快盯出繭了。”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麵,“抓著七個賭徒,有個小子提著行李箱進去,空著手出來的,褲兜比臉還乾淨。”
這話讓他想起分局檔案室的照片。卷宗裡的照片泛著潮味,是夜間紅外鏡頭拍的,黑黢黢的畫麵裡,隻有那扇窗亮著點昏黃,深棕窗簾拉得比岩縫還緊,連針都插不進,卻在底邊漏出條縫,能看見裡麵晃動的人影,像被關在玻璃罐裡的蛾子。照片下方的筆錄寫著:“聽見骰子落碗的‘嘩啦啦’,混著籌碼撞在一起的‘哢嗒’,比賭場還凶。”
那聲音,和格鬥俱樂部的響動是兩回事。
傣鬼的指尖無意識地蹭了蹭戰術背心上的磨痕,那裡還留著拳套擊打的觸感——俱樂部的拳台邊,拳套砸在沙袋上是“砰砰”的實響,帶著皮肉撞硬物的沉,每聲都透著股往上頂的勁,像地裡鑽的芽。學員們的呼喝、護具碰撞的“咚咚”、辛集興喊“出拳要穩”的煙嗓,混在一起,是熱的、糙的,帶著汗味的踏實。
可檔案裡寫的那些聲音,隔著照片都透著虛。骰子轉起來的“沙沙”像蛇吐信,籌碼落桌的“啪”脆得發飄,像誰在半空拋著碎玻璃。此刻風從會所門縫裡卷出來的,大概就是這味,甜膩底下藏著股發空的慌,比埡口的槍聲更讓人心裡發緊。
辛集興的身影已經走到停車場,西褲的褶皺在陽光下晃了晃。傣鬼盯著那塊招牌,“金瀾”兩個字被玻璃反射的光劈成兩半,一半亮得刺眼,一半暗得發黑,像個被掰裂的謊言。他忽然覺得後頸有點涼,像有誰的視線正從那緊閉的窗簾後探出來,順著招牌的豁口,落在自己身上。
辛集興收手機時,動作僵得像生了鏽的合頁。“哢嗒”一聲,金屬殼撞在西裝內袋的硬物上,發出悶響,他下意識按住口袋,指節在布料上碾了碾,才鬆開手往停車場走。
柏油路麵被日頭烤得發軟,他的鱷魚皮鞋踩上去,鞋跟陷進半分,拔出來時帶著“吱”的輕響,像被什麼東西拽著。陽光斜斜切在他背上,把阿瑪尼襯衫的格紋照得發亮,也照出他走路的彆扭——左肩總比右肩高半寸,像扛著塊看不見的石頭,每步都透著股往側歪的澀。
路過那輛黑色奔馳時,他忽然抬手撣肩膀。手腕抬到一半就頓住了,像被無形的線拽了下,再動時,指尖隻是虛虛蹭過布料,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那肩膀繃得很緊,肌肉賁張的弧度透過襯衫顯出來,不是練拳時發力的實,是憋著股勁的硬,像塊被凍住的鐵。傣鬼看得清楚,他的指尖在左肩縫處多蹭了兩下,那裡的布料比彆處亮半分,顯然是被什麼硬物硌出的痕。
視線順著他的背影往下滑,傣鬼的目光猛地釘在他後腰。
那處的西褲鼓出塊不自然的弧度,像揣了個扁平的方盒,邊緣硬得發挺。不是槍——槍的輪廓更沉,帶著金屬的冷,而這弧度軟中帶硬,是層層疊疊的厚,像把碼得齊整的籌碼。布料被撐得發亮,原本熨帖的褶皺全繃直了,像被拉到極致的弓弦,連褲線都歪向一側,露出底下的深色內褲邊,顯然是被這硬物頂的。風從車底鑽出來,吹得褲腳晃了晃,那鼓包卻紋絲不動,死死貼在腰上,像長在了肉裡。
奔馳的鍍鉻車標反射著光,晃得人眼暈。辛集興繞到副駕時,手在車門把手上頓了頓,指腹的薄繭蹭過冰冷的金屬,留下道淺白的痕——那雙手在格鬥俱樂部擰瓶蓋時,總是隨意地一扣就開,力道穩得很,此刻卻捏著車把轉了半圈才擰開,手腕的筋繃得像要斷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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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開車門的瞬間,後腰的鼓包隨著動作往下墜了墜,西褲被扯出道更深的褶,像道被拉開的傷口。傣鬼忽然想起老周說的“運籌碼箱”,想起檔案裡寫的“現金裝了三個旅行袋”,喉結猛地滾了滾。陽光剛好從車底的陰影裡爬出來,照在辛集興繃緊的後頸上,那裡的汗漬洇出淺黃的痕,和格鬥俱樂部訓練時淌的汗不一樣——那汗是熱的、亮的,順著肌肉的溝壑往下淌,而這汗,黏在皮膚和布料之間,發暗,像混了什麼彆的東西。
車門“哢”地關上,隔絕了傣鬼的視線。但那道繃直的褲線、發亮的布料、後腰硬挺的弧度,卻像枚圖釘,死死釘在了他眼裡。停車場的熱風卷著汽車尾氣往鼻腔裡鑽,混著剛才那女人的香水味,纏成股發悶的結,堵得人胸口發緊。
戰術背心左胸的內袋裡,那枚會員卡正貼著傣鬼的肋骨。塑料殼被體溫焐得發溫,邊緣磨出的毛絮勾住了帆布纖維,抽手時帶著點“簌簌”的澀——是上次野營拉練時蹭的,當時背心裡還塞著壓縮餅乾和急救包,卡麵被餅乾棱角硌出三道淺痕,像三道沒說出口的疑問。
他記得黃導塞卡時的模樣。那天在俱樂部的器材室,黃導正幫辛集興整理拳套,帆布拳套上的汗漬還沒乾透,泛著深褐的印,像幅抽象的地圖。黃導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著手,把卡往他戰術背心裡一塞,掌心的汗沾在卡麵上,洇出片霧:“拿著,傣乾事,辛哥教得是真細——上次二連那小子來練,仨月就改了出拳飄的毛病,比在靶場練瞄準還管用。”說這話時,黃導的拇指在卡麵上敲了敲,“你看這照片,辛哥年輕時拿省冠的樣,眼神亮得能照見人影子。”
傣鬼的指尖順著卡麵的劃痕蹭過去,塑料殼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過來,壓過了體溫。卡麵印著的辛集興確實晃眼:黑色訓練服的領口敞著兩顆扣,露出的鎖骨窩沾著點滑石粉,是給拳套上粉時蹭的,白得像雪落在紅土上。左胸的俱樂部ogo磨得發淺,卻還能看清“武德”兩個字的輪廓,是辛集興自己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像他教拳時說的“規矩不在好看,在實在”。最打眼的是眼睛,眼角的汗順著顴骨往下淌,卻沒遮住眼裡的光,那光不是靶場探照燈的烈,是篝火的暖,亮得能照見鏡頭外的拳台、歪倒的水瓶、牆上掛著的“自強不息”錦旗,連空氣裡的汗味和皮革腥,仿佛都能從照片裡滲出來。
可此刻,這光被現實裡的影子蓋得嚴嚴實實。
傣鬼的指腹碾過卡麵辛集興的笑臉,塑料邊緣的毛刺硌得指腹發疼,像被細針輕輕紮了下。這疼讓他想起上周在俱樂部的場景:辛集興站在拳台邊,手裡攥著半截斷了的繃帶,正給個少年纏手,“出拳彆光用勁,得想著收,就像這繃帶,鬆了護不住,緊了傷骨頭”。少年的拳套砸在沙袋上,“砰砰”的響震得牆皮掉灰,辛集興的笑聲混在裡麵,粗糲卻敞亮,像山澗的水。而剛才從會所出來的那個男人,領帶歪著,金表鏈晃得人眼暈,連笑都帶著層玻璃似的冷,和卡麵上這個淌著汗、眼裡有火的辛集興,中間像隔了條凍住的河。
卡麵右下角的編號被汗泡得發糊,是用激光刻的“007”,黃導說這是辛集興給“自己人”留的號,“比vip還管用”。可此刻這數字在傣鬼指尖下,卻像串密碼,解不開眼前的謎。他忽然想起辛集興在俱樂部牆上寫的字:“拳是鏡子,照見心”,粉筆字被雨水洇過,有些模糊,卻比此刻這張卡更清晰——那時的辛集興,連握粉筆的手都帶著拳繭的糙,寫出來的字卻直挺挺的,像他教的拳。
風從越野車的窗縫裡鑽進來,吹得戰術背心貼在身上,會員卡硌著肋骨的地方忽然發緊,像有什麼東西在提醒他:照片會褪色,人會變,可有些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不該像這卡麵的劃痕一樣,說淡就淡了。傣鬼把指尖收得更緊,塑料殼的棱角幾乎要嵌進肉裡,那點疼比任何聲音都清楚——是在問,也在醒。
辛集興的手剛搭上奔馳車門的鍍鉻把手,動作突然像被按了暫停鍵。那把手被日頭曬得發燙,指腹的薄繭剛貼上,就猛地頓了半秒,仿佛被燙著,又像被什麼無形的線拽住。車門隻拉開道縫,夠塞進半條胳膊的距離,皮革座椅的涼意混著車載香薰的甜,順著縫往外漫,和停車場的尾氣纏成股膩人的繩。
他的脖頸緩緩轉過來,像生了鏽的軸承,每動一寸都帶著澀。視線先越過停車場的護欄,落在對麵分局的鐵門——門柱上卷翹的漆皮在陽光下泛著鏽紅,像道沒愈合的疤。跟著,那視線慢悠悠地往下滑,掠過柏油路上的車轍、傣鬼軍靴邊的陰影,最後落在傣鬼臉上。
那目光淡得像杯涼透的茶。
沒有聚焦,也沒有停留,隻在傣鬼的軍銜上打了個旋,又滑到他戰術背心上的磨痕,像在清點件礙事的物件。眉峰沒動,嘴角沒牽,連眼尾的細紋都沒顫一下,那股漫不經心,比打量腳邊塊擋路的石子還隨意——仿佛上周在俱樂部拍著他肩膀說“出拳要沉”的不是他,仿佛黃導手機裡勾著學員笑的也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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