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奶,把十米外的梧桐都泡成了團模糊的灰。傣鬼的戰術靴碾過最後一片枯葉時,我數著那聲響的層次——先是靴底鋼釘磕上葉脈的“哢”,再是凍透的葉肉崩裂的“嚓”,最後是葉柄連著細枝墜地的“嗒”,像串被凍硬的珠子掉在鐵皮上。這脆響在霧裡蕩開半尺,剛夠著我們剛才藏身的老槐樹,就被更沉的白吞沒了。
他的軍靴後跟沾著片霜,是淩晨趴在俱樂部後牆根時蹭的,此刻被體溫烘得半化,在皮革上洇出彎月形的痕,像道沒乾的淚痕。我盯著他戰術背心的下擺,那裡彆著的匕首鞘正微微顫,黑檀木柄上的“穩”字刻痕蒙著層霧,去年在桃九埡口追逃犯時,他就是攥著這柄刀劈開荊棘的,那時刻痕裡還嵌著紅土,現在卻盛著滿當當的白。
就在枯葉的餘響快要沉進霧底時,“刺啦——”
傣鬼的戰術背心突然抖了下,像被什麼東西蟄了。那聲響裹著電流的焦糊味鑽出來,不是槍械上膛的脆,也不是樹枝刮過戰術服的糙,是種帶著溫度的銳,像鐵匠鋪裡剛燒紅的鐵絲,“嗤”地戳進結著薄冰的晨霧裡。霧氣被這聲響燙得猛地一縮,最貼近地麵的地方裂開道細縫,露出底下凍硬的土地,像塊被劃開的冰麵。
枝頭殘葉上的霜花被震得簌簌往下掉。不是輕盈的飄,是急慌慌的墜,有的落在我戰術帽的簷上,“嗒”地碎成細粒;有的鑽進我後頸的作戰服領口,涼得像塊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的鐵,順著脊椎往下滑,激得汗毛全豎了起來。
傣鬼的腳步猛然地頓住。
不是尋常的停步,是整個身子突然僵住,腳踝的肌肉猛地繃緊,戰術褲的褶皺被拉成直線,像根瞬間繃緊的弓弦。右手幾乎是帶著殘影抬起來,精準地按向腰間的對講機——那動作熟得像刻在骨子裡,去年野營拉練時遇襲,他也是這樣,半秒內就摸到了通訊器,那時樹枝刮破了對講機的塑料殼,在側麵犁出三道白痕,像三道沒愈合的疤。
此刻他的指腹正蹭過那三道痕。
戰術手套的掌心磨出了洞,能看見指腹的老繭,那是常年握槍攥出來的,溝壑裡還嵌著靶場的銅屑。他攥得太用力,塑料外殼被按出微不可察的凹,三道白痕在霧裡泛著亮,像三顆突然亮起的警示燈。對講機還在“刺啦”響,電流的雜音裡裹著模糊的人聲,像隔著層浸了水的棉絮,聽不真切,卻帶著股火燒眉毛的急,把霧裡的寧靜戳得千瘡百孔。
這聲“刺啦”像道閘。閘前,霧裡隻有我們的呼吸聲白汽在唇前聚了又散)、遠處哨兵換崗的輕響軍靴碾過碎石的“沙沙”)、還有俱樂部裡隱約傳來的牌桌聲籌碼碰撞的“叮當”),帶著種潛行時特有的、緊繃的靜;閘後,空氣裡突然多了股焦灼,像被投進滾油的水,瞬間騰起彌漫的煙。
傣鬼按在對講機上的手開始用力,指節透過戰術手套透出白,把內袋裡的東西頂得更顯——是那張從食堂帶出來的會員卡,塑料殼的棱角在布料上頂出三道硬棱,和對講機側麵的白痕剛好對齊,像組沒說出口的密碼。我看見他喉結滾了滾,咽下去的大概不止是霧汽,還有剛才在破窗看到的畫麵:辛集興彎腰撿籌碼時,後腰那道硬邦邦的鼓包,以及內袋露出的那點紅。
枝頭又有霜花墜下來,這次落在傣鬼的手背上,被他掌心的熱烘得“滋”地化了。對講機的“刺啦”聲裡,隱約辨出個“歸”字,像塊石頭投進霧湖,瞬間激起層層漣漪。他腳踝的肌肉繃得更緊了,戰術靴在凍土裡碾出半圈淺痕,把剛才枯葉的碎末全嵌進泥裡——仿佛要把那聲脆響、把俱樂部裡的混亂、把心裡的沉,全踩進這寸土深處。
霧開始往高處退,最薄的地方透出點灰藍,像被掀開的幕布角。我盯著他攥緊的手,突然明白那三道白痕的意思——不是傷痕,是記印,記著桃九埡口的紅土,記著此刻的霧,記著所有該扛住的東西。而這聲“刺啦”,像記發令槍,要把我們從這片迷霧裡拽出去,拽向該去的地方。
“黃導,傣鬼,立刻歸隊。”
連長的聲音突然從對講機裡炸出來,不是平緩的流淌,是帶著棱角的撞——像塊剛從鐵爐裡撈出來的生鐵塊,沒經打磨,棱棱角角全帶著火燙的銳,裹著“滋滋”的電流雜音砸過來。那雜音不是細碎的響,是金屬絲在砂紙上來回蹭的“刺啦”,混著點焦糊味,像接觸不良的線路正在冒火星,刮得人耳膜發疼,仿佛下一秒就要有火星從對講機的縫隙裡蹦出來,落在傣鬼攥緊的手背上。
這聲音本該是刻在骨頭上的熟。
我猛地想起靶場的清晨。連長站在百米外的指揮台,軍綠色的作訓服被風掀得獵獵響,喊“預備”時,尾音裹著子彈上膛的脆,能穿透槍聲的轟鳴,撞在靶紙的十環中心,帶著股讓人定住的沉。那時他的聲音裡有晨露的涼,有槍管的金屬腥,落在耳邊是踏實的,像塊墊在腳下的紅土,穩得能扛住狙擊槍的後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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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想起戰術推演室。他捏著粉筆在地圖上劃進攻路線,粉筆灰簌簌落在他肩章上,敲桌子時的“篤篤”聲混著他的話:“這裡要留預備隊,彆把弦繃太滿。”那時的聲音裹著咖啡的苦香,有粉筆灰的澀,落在攤開的戰術圖上,每個字都帶著分量,像顆釘在關鍵節點的圖釘,讓人心裡有底。
還有去年慶功酒桌。他舉著搪瓷缸子,酒液晃出的細珠濺在他手背上,拍我們肩膀時的力道帶著酒氣的暖:“你們倆的狙擊鏡,比我的老骨頭還準!”那時的聲音是敞亮的,帶著點酒後的糙,像曬透的軍大衣,裹著讓人發熱的熱,連話裡的笑都能燙溫缸裡的酒。
可今天,這聲音變了。
從電流裡鑽出來的,是被磨掉了溫度的冷。沒了靶場的晨露,沒了推演室的粉筆灰,沒了酒桌上的熱,隻剩股淬過冰的銳,像把剛開刃的匕首,刃口還凝著霜。它撞在晨霧裡,把俱樂部方向飄來的甜香劈得粉碎——那香本是纏著我們後頸的,雪鬆的冷混著佛手柑的暖,是金瀾會所特有的膩,此刻被這聲音一劈,像塊被撕裂的絲綢,碎成星星點點的屑,往霧裡飄,沒等落地就散了,連帶著空氣裡的酒氣、籌碼的塑料味,都被這股銳勁刮得乾乾淨淨,隻剩對講機裡“滋滋”的電流聲,像根繃緊的鐵絲,在晨霧裡顫。
傣鬼按在對講機上的手猛地收緊,指腹把通話鍵摁得發白。我看見他喉結滾了滾,大概是被這聲音燙到了——就像去年在靶場,他被跳彈的碎片擦過耳際時,也是這樣繃著下頜。遠處的俱樂部隱在霧裡,破窗的輪廓像隻半睜的眼,可那甜香散了,連帶著裡麵的牌局聲、辛集興撿籌碼的影子,都仿佛被這聲“歸隊”劈成了兩半,一半留在霧裡,一半被這銳勁拽著,往營區的方向走。
電流雜音還在“滋滋”響,連長的聲音已經沉了下去,像塊鐵落進了水裡,可那股銳勁還在,纏在耳膜上,刮得人心裡發緊。我摸了摸腰間的對講機,塑料殼被傣鬼剛才的力道攥得發燙,突然覺得這聲音像道無形的線,一頭拴著營區的靶場、推演室、酒桌,一頭拴著我們此刻站著的霧裡,正用力往回拽,連帶著腳下的紅土、枝頭的霜花、心裡那些沒說出口的沉,都跟著晃。
傣鬼的喉結在繃緊的脖頸上猛地滾了半圈,不是尋常的吞咽,是帶著股較勁的沉——像吞下半塊沒嚼爛的冰,冰棱刮過喉嚨的澀感從他緊繃的下頜線透出來,連耳後的疤痕都跟著微微發顫。那道疤是去年在桃九埡口被逃犯的砍刀劃的,縫了七針,此刻被晨霧浸得發亮,像條沒愈合的紅蚯蚓,纏著他沒說出口的話。
他沒看我,視線依舊斜斜落在俱樂部那扇破窗的方向,可我能看見他眼底的光——剛才還翻湧著的沉,像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往下壓,壓進戰術服的褶皺裡,隻剩睫羽上沾著的霧珠,在晨光裡閃了閃,又被他眨眼的動作蹭沒了。
右手還按在腰間的對講機上,指腹的老繭碾過通話鍵的塑料殼,發出“沙沙”的輕響。那殼子邊緣被磨得發亮,是常年攥握留下的包漿,此刻被他拇指死死按住,指節透出的白像要從戰術手套裡鑽出來,把“通話中”的紅燈都摁得暗了半分。
“收到。”
兩個字從他齒縫裡擠出來,短得像沒出鞘的刀——刀身在鞘裡“嗡”地顫了顫,沒露鋒芒,卻帶著股劈開霧的勁。聲音裹著晨霧的冷,撞在戰術背心的彈匣上,發出“篤”的輕響,像顆釘進地裡的樁。沒有多餘的尾音,沒有遲疑的停頓,連電流的雜音都被這兩個字劈得斷了半秒,仿佛空氣裡突然多出道無形的牆,把俱樂部方向飄來的甜香、牌局的餘響,全擋在了另一邊。
我盯著他戰術背心的左胸內袋,那裡鼓著的那塊更顯了。
不是彈匣的長條形,是方硬的小團,金瀾會所會員卡的塑料殼把墨綠色的布料頂出三道棱——最上麵那道剛過第三根肋骨,中間那道正卡在舊傷的位置去年練擒拿時被學員誤傷的淤傷,現在還能摸到隱約的硬),最下麵那道拖到腰側,像三顆沒咽下去的石子,硌得他剛才的步伐都發歪。
可此刻,那三道棱突然變了。
不是硌得慌的刺,是種發燙的沉。像塊被火炭烘過的紅土,貼著他的肋骨往皮肉裡滲,燙得他下意識挺了挺腰——戰術服的肩線瞬間繃得筆直,不是刻意的繃緊,是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直,像被無形的線猛地往上拽,把剛才被籌碼、酒氣、甜香壓彎的弧度,全拽回了該有的模樣。
我突然想起新兵連考核,他狙擊槍打脫靶時也是這樣。連長把靶紙拍在他臉上,他沒辯解,隻是攥著槍托說“收到”,那時他後頸的肌肉繃得像塊鋼板,槍帶勒出的紅痕裡滲著汗,和此刻內袋的會員卡頂出的棱,竟有種莫名的重合。
對講機的電流“滋滋”響著,還在等他的下文,可他鬆開了通話鍵。指腹離開的瞬間,塑料殼上留下個淺淡的白印,像枚沒蓋實的戳。內袋的會員卡還在鼓著,隻是那三道棱不再晃了,硬挺挺地貼在他肋骨上,像塊嵌進肉裡的證物——證著剛才在俱樂部後窗看到的:辛集興後腰那道硬邦邦的鼓包,內袋露出的那點紅,還有滿地滾得像碎玻璃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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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他終於開口,聲音比“收到”更沉,像從喉嚨深處碾出來的。
轉身時,戰術靴的鋼頭碾過剛才那片枯葉的碎末,發出“哢嚓”的輕響,混著對講機裡殘存的電流聲,像在給沒說出口的話打拍子。我盯著他的背影,看見內袋的鼓包隨著他的步伐輕輕起伏,不再是硌得人發慌的刺,倒像塊被體溫焐熱的紅土——桃九埡口的紅土,看著軟,卻能把最深的腳印,穩穩托住。
晨霧開始往高處退,露出戰術背心上的軍銜,在晨光裡泛著冷光。那兩個字的餘響還在霧裡飄,像道沒寫完的命令,一頭拴著營區的靶場,一頭拴著他內袋裡的會員卡,把所有沉在心底的重,都捆成了他挺直的肩線。
“有緊急任務。”
連長的聲音從對講機裡鑽出來時,帶著股明顯的背景音——不是靶場的風聲,也不是推演室的粉筆灰響,是皮鞋跟磕在硬地上的“篤篤”聲,一下下,很有節奏。我幾乎能看見那場景:指揮部的軍用地圖鋪在紅木桌上,邊角卷著毛邊,他踱步時軍靴跟磕在地板的瓷磚縫裡,每步都踩在“東歐賽區”的標注上,指節或許還在摩挲地圖上的等高線,把“喀爾巴阡山脈”幾個字蹭得更淡。
“2022國際狙擊手比賽,你們倆頂上。”
這話像塊預熱好的鐵,“啪”地砸在晨霧裡。去年咱們拿了團體第三,頒獎時連長把獎牌掛在我和傣鬼脖子上,說“明年要衝第一”,那時他的聲音裡裹著酒氣的熱,此刻卻帶著地圖油墨的澀,每個字都像用圓規刻在戰術圖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準。
“黃導,重點備戰術射手單兵賽。”他的聲音頓了頓,背景裡的踱步聲停了,該是他俯身按住了地圖上的某個點,“把你那套‘遊動靶速射’再磨磨,東歐那幫小子,專打移動靶的刁鑽角度。”
對講機的電流突然“滋滋”瘋響起來,像被誰扔進了裝滿碎石的鐵桶,反複搖晃。那電流像把鈍刀,反複刮著“國際狙擊手比賽”幾個字,把“國際”的尾音磨得發毛,“狙擊手”三個字帶著毛刺,紮得人耳尖發疼,連“比賽”的暖都被磨成了冷,像塊剛從冰窖裡拖出來的鐵牌。
我盯著傣鬼架在肩上的狙擊槍,槍管的反光突然在眼前晃成片白——猛地想起去年冬天的拳台。
那天剛下過雪,俱樂部的暖氣壞了,拳台的橡膠墊凍得發硬,踩上去“咯吱”響。辛集興蹲在鐵絲網上綁拳套,藍紅相間的皮革被他擦得發亮,指腹蹭過磨損的拳峰處,發出“沙沙”的響,滑石粉在他掌心積成小堆,像沒化的雪。電視裡正放著前年的狙擊賽錄像,鏡頭掃過趴在雪地裡的狙擊手,偽裝網和雪融為一體,隻有瞄準鏡的反光偶爾閃一下。
“這玩意兒比練拳精細。”他突然抬頭,煙嗓裡帶著笑,呼出的白氣裹著他的話,撞在鐵絲網上,“一顆子彈定輸贏,容不得半點虛。”
電視裡的槍響了,靶紙的十環處炸開個小洞。他用纏著繃帶的手指點了點屏幕:“你看這瞄準鏡,十字準星偏半分,子彈就飛靶了。”說著,他攥緊擦好的拳套,往我麵前舉了舉,指腹敲了敲拳峰的皮革,“跟咱們出拳一個理,心歪了,準頭就偏了。”
那時他的指腹還沾著滑石粉,蹭在我手背上發澀,可話裡的勁是穩的,像塊壓在拳台角落的鉛塊,能鎮住所有發飄的動作。拳台的舊燈在他頭頂晃,把他訓練服上的汗漬照得發亮,那些漬痕是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坦蕩——是練拳時實打實砸出來的,沒有半分虛。
可此刻,電流還在“滋滋”刮著“狙擊賽”三個字,像在故意撕扯那段回憶。我摸了摸狙擊槍的瞄準鏡,冰涼的金屬麵映出我自己的影子,也映出傣鬼緊繃的側臉——他耳後的疤在晨光裡泛著紅,像去年在桃九埡口流的血。遠處俱樂部的鐵門隱在霧裡,不知道辛集興是不是還在撿那些象牙白的籌碼,他的指尖會不會還在抖,像瞄準鏡裡沒穩住的十字準星。
“聽見了?”傣鬼突然碰了碰我的對講機,他的戰術手套沾著點紅土,蹭在塑料殼上,留下道淺痕,“遊動靶速射,你的強項。”
我“嗯”了一聲,視線從瞄準鏡移開,落在遠處靶場的方向。那裡的紅土凍得發硬,去年辛集興就是站在那片土上,看我練狙擊,他說“槍和拳一樣,都得跟手貼心”。而現在,那片紅土在等我們回去,等我們把準星對準靶心,把那些跑偏的念頭,全摁回該在的地方。
電流聲漸漸小了,連長還在說參賽細則,可我腦子裡反複響著辛集興的話。心歪了,準頭就偏了。這話像顆子彈,穿過晨霧和電流的雜音,穩穩釘在我繃緊的神經上——狙擊賽要來了,而我們的準星裡,不能有彆的,隻能有靶心。
這話像根淬了冰的鋼針,猝不及防就紮進鎖骨窩——不是輕飄飄的刺,是帶著倒鉤的鑽,針尾還掛著去年冬天的雪粒,紮得皮肉瞬間發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點疼往深處鑽,順著氣管往下滑,堵在喉頭,連呼吸都成了件費勁的事:吸進的晨霧帶著霜氣,到了鎖骨窩就卡一下,再呼出來時,氣流裡裹著點發顫的滯澀,像被什麼東西拽著,落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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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落在傣鬼的側臉上,他耳後的疤痕正泛著層薄紅。
那道疤是去年深秋掙來的。桃九埡口的紅土沒到腳踝,追逃犯時他替我擋了一刀,砍刀的鈍刃在耳後犁出道血口,縫了七針。拆線那天他對著鏡子笑,說這疤像條小蛇,能鎮邪,那時疤是淺粉的,像塊沒長好的嫩肉;此刻被連長的話一燙,竟透出層活血的紅,邊緣的皮膚微微發顫,像被烙鐵掃過的鐵皮,在晨光裡亮得紮眼,和他戰術帽簷投下的陰影形成刺目的對比。
他突然轉身。
不是緩緩衝力的轉,是肌肉猛地一收,像被拉滿的弓弦突然彈開。戰術靴的鋼頭在凍硬的地上碾出半圈灰——那鋼頭邊緣有道豁口,是上個月匍匐訓練時磕在岩石上的,此刻帶著股狠勁往地麵擰,把昨夜落下的枯葉碎末和晨霧凝成的白霜全絞進土裡,轉出個螺旋狀的淺坑,像要把什麼東西死死釘在底下。動作快得帶起殘影,戰術背心的彈匣晃出“哐當”一聲,像要甩掉沾在身上的霧,甩掉俱樂部飄來的甜香,甩掉剛才在破窗看見的辛集興撿籌碼的背影。
可就在轉身的瞬間,他的目光往俱樂部的方向掃了半秒。
那半秒太短了,短得像瞄準鏡裡閃過的流彈。
晨霧還沒散儘,俱樂部的輪廓在霧裡泡得發虛,破窗的玻璃碴反射著點晨光,像隻半睜的眼;鐵絲網上掛著的舊拳套被風掀得晃了晃,藍紅皮革的褶皺裡,還卡著去年的滑石粉,白得像沒化的雪。他的瞳孔在那半秒裡縮了縮,睫毛上沾著的霧珠抖落兩顆,一顆落在戰術靴的鋼頭,一顆砸在剛才碾出的灰坑裡,洇出個小小的濕痕。
那眼神太複雜了——有沒說出口的沉,有攥緊匕首時的狠,還有點一閃而過的軟,像舍不得把什麼東西徹底丟在霧裡。明明轉身的動作快得像要割裂過去,這半秒的回望卻慢得像在數晨霧裡的塵埃,把俱樂部的輪廓、破窗的形狀、甚至可能飄在風裡的半縷甜香,都匆匆刻進眼底。
“嗒”的一聲,戰術靴的鋼頭終於徹底轉過來,碾過剛才的灰坑,把那點濕痕壓成了模糊的印。他耳後的疤痕還紅著,像塊沒涼透的烙鐵,可那半秒的回望已經收了,隻剩下挺直的肩線,和戰術褲腿掃過草莖的脆響,往營區的方向去。
晨霧在他身後重新合攏,把俱樂部的影子裹得更緊。我摸著自己的鎖骨窩,那根“針”還紮在原處,隻是此刻突然懂了——那半秒的回望,不是留戀,是把沒說出口的話,悄悄寄存在了那扇破窗裡。
就半秒。
短得像狙擊槍扳機被扣動的瞬間,快得讓人抓不住具體的影,卻足夠把該烙進眼裡的東西,全釘得死死的。
傣鬼的目光掃過俱樂部鐵門時,晨光正順著欄杆的鏽縫往上爬。最底下那根欄杆纏著圈黃色電工膠帶,是去年冬天擋風用的,此刻被曬得發脆,卷邊卷成半圈,像片脫水的枯葉,露出底下的鐵鏽——紅得發暗,是被雨水泡透又曬乾的顏色。陽光順著卷邊的弧度滑過,在鐵鏽上投下道細影,像根沒畫完的線,一頭連著膠帶的白,一頭牽著欄杆的紅。
再往上半尺,是那扇破窗。
玻璃碴還卡在窗框的鏽縫裡,尖梢朝上,像排沒收起的刺刀。有片最大的三角碴被晨光照得發亮,不是通透的亮,是蒙著層灰的閃,像顆碎掉的星子,反射出拳台的一角——橡膠墊的暗紅邊緣,散落的象牙白籌碼,還有半張掀翻的牌桌腿,在玻璃碴的折射裡擰成團模糊的影。我記得這扇窗,上個月辛集興還念叨著要換塊新玻璃,說“碎碴子紮人”,此刻那些碴子卻在陽光下亮得紮眼,像在替誰守著裡麵的秘密。
視線最終落在拳台方向。
霧最薄的地方,隱約能看見道人影。該是辛集興,背對著破窗站著,肩膀微沉,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著,比剛才在窗後看到的更顯孤。他的金表鏈該是從袖口滑出來了,在晨光裡蕩出細閃——不是連貫的亮,是斷斷續續的晃,像條小蛇遊過紅漆標語“拳正心正”的字縫,在“正”字的最後一橫上頓了頓,又滑進陰影裡。橡膠墊上散落的籌碼也在反光,象牙白的圓片被陽光照得半透明,像撒了一地沒化的冰碴,襯得那人影的沉,更重了幾分。
半秒一到,像有人突然拽了把他的戰術背帶。
傣鬼的目光猛地收回來,快得帶起道風,掃過我臉頰時,帶著晨霧的涼。他黑眸裡剛才還翻湧的亂像——膠帶的卷邊、玻璃的碎光、人影的沉、金表鏈的閃——全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壓了下去。不是蠻力的堵,是像用槍托把靶場的浮土壓實,一下,就把所有飄著的、晃著的,全摁進了深處。
最後留在眼底的,隻剩片深不見底的沉。
像桃九埡口暴雨後的紅土坑,深得能沒到胸口,卻穩得能站人。晨霧的白、晨光的金、欄杆的鏽紅,全被這沉吸了進去,連他耳後那道泛紅的疤,都在這沉裡淡了幾分,隻剩道清晰的輪廓,像條刻在骨頭上的記號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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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睫毛顫了顫,剛才掃過的半秒裡沾的霧珠,順著睫毛尖往下掉,“嗒”地落在戰術靴的鋼頭上,碎成細粒。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沒說出口的話,那半秒裡的所有影,都被這沉裹成了團,像被紅土埋住的腳印,看不見了,卻踏踏實實存在著,壓在腳底,成了往前走的勁。
“走。”
一個字從他齒縫裡擠出來,不是輕飄飄的吐,是帶著股凍土的硬,像塊被攥熱的鐵,“咚”地砸在晨霧裡。尾音裹著沒散儘的電流雜音,撞在傣鬼自己的戰術背心上,震得彈匣裡的子彈輕輕“哢”了一聲,像在應和這聲命令。
他轉身的動作快得像收槍。
不是緩緩衝力的轉,是肩胛骨猛地一收,戰術服的褶皺被帶得繃直,露出後腰彆著的匕首鞘——黑檀木柄上的“穩”字刻痕還凝著霜,隨著轉身的慣性晃了半寸,又被肌肉的力道拽回原位。晨霧在他身後扯出道淺痕,像被撕開的棉絮,沒等合攏,他的軍靴已經踩在了往營區去的路上。
戰術背心裡的彈匣開始輕輕撞。
不是雜亂的響,是黃銅彈殼蹭過彈匣壁的“哢啦”,脆得像冰碴碰撞,每響一聲,都和他邁步的節奏對上。軍靴的鋼頭碾過凍土時,發出“咚咚”的悶——那凍土表層結著層薄冰,鋼頭碾上去,冰碴“哢嚓”碎在靴底,悶響裡裹著細碎的裂,像他在給自己打拍子,一步一響,把心裡的亂全按進這節奏裡。
我盯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左胸內袋鼓著的那塊變了。
不再是剛才那樣隨著步伐晃悠的跳,而是沉在那裡,像塊被體溫焐透的紅土。墨綠色的布料被會員卡的塑料殼頂出三道棱,此刻繃得發亮,能數清最上麵那道棱正卡在第三根肋骨的舊傷處去年練戰術匍匐時被碎石硌出的硬疙瘩,摸上去還帶著點鈍疼)。塑料殼的邊角不再是硌得慌的刺,倒像被他的體溫焐軟了些,貼著皮肉往下沉,把布料的紋路都壓得服服帖帖,連戰術背心的肩帶都跟著往這邊偏了半分,像在給這塊“沉”讓位置。
這讓我想起桃九埡口的紅土。
去年深秋的雨把那土泡得發黏,沒到腳踝時,每拔一步都像拽著塊鐵,軍靴陷在裡麵,後跟帶起的土塊能砸疼小腿。傣鬼當時背著受傷的通信兵,紅土順著他的作戰靴往下淌,在褲腿上結成硬殼,他喘著氣笑:“這土實,壓得住分量。”那時我沒懂,此刻看著他內袋裡那道沉下去的棱,突然就明白了——那紅土能埋住半隻軍靴,能托住受傷的人,自然也能壓住些沒說出口的話。
會員卡的塑料殼該是被他的體溫焐得發燙了。
隔著半米遠,我都能想象那溫度——不是灼人的熱,是種貼著皮肉的溫,像把沒開刃的刀,鈍鈍地往骨頭上壓。最下麵那道棱拖到腰側,正對著他戰術褲上的磨痕常年握槍磨出的毛邊),把“金瀾會所”四個字壓得死死的,像要把那張卡嵌進肉裡,和去年桃九埡口濺在褲腿上的紅土融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