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漆寫的“靶正心正”四個字,在布上洇得發沉。“正”字最後一筆的漆還沒乾,珠狀的紅漆順著布紋往下爬,爬得慢極了,在“心”字的勾上頓了頓,“嗒”地滴在他的解放鞋尖,像顆沒乾透的血珠。他沒抬頭,眼睛盯著那塊布,指腹反複蹭過“靶”字的豎劃,布角被風掀起時,能看見他手腕上的金表鏈——比上次在靶場見時,鏈節磨得更亮了。
傣鬼突然碰了碰我的肘彎,“看前麵。”我轉回頭,看見連長在卡車駕駛室裡衝我們豎大拇指,晨光從他耳後照過來,把鬢角的白頭發照得發亮。背囊裡的小國旗隨著卡車的顛簸輕輕晃,紅得像團火,燙得我心口發緊。
後視鏡裡,辛集興的身影越來越小,手裡的那塊布卻始終紅得紮眼。風把白楊葉吹得漫天飛,我突然想起他第三次托哨兵帶紅土時說的話——“等你們回來,羊肉湯管夠”。此刻那紅漆的“靶正心正”,像句沒說出口的誓,跟著卡車的軲轆,往國境線的方向滾,滾得又沉又穩。
喀山靶場的七月,風裡裹著曬透的草香。
不是伏爾加河麵上的涼,是從靶場邊緣的黑麥草裡鑽出來的暖,帶著陽光烤過的麥芒澀和泥土的腥,“呼”地撞在各國國旗的旗麵上。18麵國旗在烈陽下繃得筆直,像被無形的手拽著——俄羅斯的白藍紅三色旗最寬,旗麵被風掀起時能看見邊緣的毛邊,是常年在外晾曬磨的;塞爾維亞的紅藍白旗上,國徽的金線在光裡跳,風過時“嘩啦”作響,像誰在抖塊浸了汗的綢布;中國國旗的紅最紮眼,五角星的黃被曬得發亮,旗繩磨得旗杆“咯吱”響,那聲響裡,混著遠處河麵的浪和我們背後靶場的紅土味。
18支隊伍的狙擊槍在靶位前排開,冷光漫成一片。24斜架在偽裝網上,槍管纏著層新鮮的椴樹葉,葉梗還帶著汁水的黏,能看見葉脈上的細毛——該是今早剛從靶場周邊的林子裡摘的,樹葉的綠和草地的青混在一起,不仔細看,幾乎辨不出槍管的輪廓。他們的狙擊手正用麂皮擦瞄準鏡,鏡片反射的光在草葉上掃過,像道遊移的銀線。
俄羅斯隊員的戰術背心上,“車臣反恐”的勳章彆在左胸,銅質的章麵被曬得發燙,邊緣的齒痕卻依然清晰——那是真刀真槍磕出來的,章背麵的彆針彎了個小角,該是某次任務時被彈片撞的。他們的svd狙擊槍護木纏著防滑繩,繩結打得緊實,繩頭用火燒過,硬得像根小釘子,蹭過草皮時帶起細綠的屑。
我和傣鬼的88式狙擊槍立在曬硬的草地上,護木上纏著的細布被風掀起邊角,露出底下暗褐色的土——是桃九埡口的紅土,被我們用杵子碾成了粉,混著凡士林抹在布上,再一圈圈纏緊。布紋裡的土粒被風掃得微微動,像群沒睡醒的蟲,牢牢扒在木頭上。護木靠近槍托的位置,還留著道淺痕,是上個月練快速轉移時,槍托撞在岩石上磕的,此刻那痕裡也嵌著紅土,像道結了痂的疤。
傣鬼正用指腹蹭槍管的藍鋼,指尖的老繭蹭過金屬麵,“沙沙”響。陽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見血管的青在皮膚下跳,他的88式護木上,紅土布纏得比我的緊,布角掖在第三道防滑紋裡,是他說的“彆讓風掀起來,土得貼著槍才管用”。我低頭看自己的槍,紅土布的邊緣有處鬆了,露出半寸深褐的土,像塊沒藏好的胎記——突然想起辛集興托哨兵帶紅土時說的“土實,能壓得住場子”,此刻那土被風一吹,非但沒掉,反而往木縫裡鑽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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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裁判舉著信號旗走過,軍靴踩在曬硬的草地上“哢嚓”響。他的目光掃過每支隊伍的槍,在我們的88式前頓了半秒——該是看見了那層紅土布,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下。我攥緊槍帶,指腹的老繭蹭過紅土布的糙,突然覺得這土比任何偽裝都管用:它帶著桃九埡口的日頭味,帶著靶場匍匐時的汗味,帶著辛集興指尖的溫度,把“我們來了”四個字,全浸在了槍管的冷光裡。
風又熱了些,國旗的“嘩啦”聲蓋過了草葉摩擦的輕。18支槍的冷光在烈陽裡碰出無形的尖,而我們的88式上,紅土布被風掀起的邊角正慢慢落下,把暗褐的土重新藏好,像把沒出鞘的刀,在草地上沉得紮實。
團體賽第一輪“雙人協作狙擊”開始時,喀山靶場的日頭正毒得像塊燒紅的鐵。
我們趴在草綠色偽裝網下,網眼纏著新鮮的黑麥草和蒲公英,草葉被曬得發蔫,邊緣卷成小筒,蹭在臉頰上帶著股被烤透的澀。身下的土地早被曬得發燙,隔著迷彩服能感覺到熱浪往上鑽,後腰的舊傷被蒸得發緊,像貼了塊滾燙的膏藥。睫毛上掛著的不是霜,是凝結的汗珠,每眨一次眼,汗珠就順著睫毛尖往下滾,“嗒”地滴在偽裝網的網格上,沒等滲進土裡就被蒸騰成了白汽,在眼前晃出片模糊的暈。
瞄準鏡的鏡片每隔半分鐘就得用麂皮擦一次。不是因為霜氣,是陽光折射的熱流在鏡片上凝成了層薄霧,混著靶場揚起的細沙,讓十字準星的邊緣發虛。我捏著麂皮的邊角,指尖的汗把皮子浸得發潮,擦到第三遍時,終於在鏡片上磨出片透亮,能看清500米外靶位的鋼板反光——那反光在熱風裡微微顫動,像塊被曬化的銀箔。
傣鬼的呼吸聲就在耳邊,勻得像節拍器。他的狙擊槍護木纏著的紅土布被熱風掀起個角,露出底下暗褐的土粒,風一吹,土粒“簌簌”落在我的手背上,帶著股熟悉的腥氣——和桃九埡口的紅土一個味。他的手指搭在扳機上,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迷彩服袖口被汗水浸成深綠,貼在小臂的肌肉上,能看清血管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左翼150米外傳來草葉摩擦的輕響,是海軍的老顧他們在調整姿勢。戰術電台裡突然飄來電流的“滋滋”聲,接著是老顧帶著笑意的嗓音,混著遠處靶機齒輪轉動的嗡鳴:“左翼目標出現,距離500米,鋼板靶。”他的聲音裡帶著點喘,該是剛在偽裝網下挪了半米,“陸軍的小子,敢不敢比個雙發同孔?”
我沒回頭,眼角的餘光瞥見傣鬼的嘴角勾了下。他的呼吸節奏沒變,隻是搭在槍栓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把槍機往回帶了半寸,金屬摩擦的“哢”聲透過電台傳了過去。我攥緊麂皮,擦淨瞄準鏡最後一點霧汽,十字準星穩穩鎖在鋼板靶的中心——那靶心的白漆被曬得發脆,邊緣剝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黑鐵,像顆沒褪淨的疤。
熱風卷著草屑從偽裝網上方掠過,帶著黑麥草的甜和泥土的腥。我能數清靶場遠處的風向標晃了三下,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裡的“咚咚”聲,和傣鬼的呼吸、老顧他們的動靜,在這滾燙的空氣裡織成張無形的網。500米外的鋼板靶還沒顯形,但我和傣鬼的槍口已經同時微微抬起,像兩隻蓄勢待發的鷹,在曬透的草地上,等著那聲槍響的信號。
傣鬼的輕笑就在耳邊炸開時,帶著股被曬透的熱。
不是冬日嗬出的白氣,是他胸腔裡的熱氣混著靶場的草腥,“呼”地噴在偽裝網的網格上,在網下凝成片淡淡的霧——那霧裡飄著紅土的碎末,是他護木布角掀起時帶起的,落在我耳後頸窩,癢得人想縮脖子。“讓他們見識下桃九埡口的土。”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尾音裹著點沒散的喘,像剛跑完三公裡的兵,氣還沒勻,眼裡的光卻亮得像瞄準鏡裡的十字準星。
我預壓扳機的手指猛地收緊。
指腹的老繭蹭過護木邊緣的紅土粉末,“沙沙”的輕響裡,能數清土粒的粗細——粗點的是桃九埡口的礫石磨的,細點的混著靶場的汗漬,早凝成了半硬的塊。這土蹭在繭子上,帶著股熟悉的澀,像去年夏天趴在崖壁上練俯角射擊時,肘部的痂蹭過紅土的疼;像指節被扳機磨出紫黑時,貼肌效貼的膠黏在皮膚上的癢;像深夜在推演室啃壓縮餅乾,渣子剌得喉嚨發緊的澀——原來那些疼都沒白受,此刻全順著指腹往槍膛裡鑽,凝成了十字準星裡的穩。
“砰!”“砰!”
兩聲槍響幾乎疊在一起,像兩顆石子同時砸進熱鍋裡。子彈破膛的脆響裹著熱浪炸開,卷著黑麥草的碎末和靶場的紅土,“呼”地撲在偽裝網上。我看見彈頭拖著銀線鑽進500米外的鋼板靶,彈道在熱流裡微微下沉,像條被風吹彎的綢帶,最終“噗”地紮進靶心——那瞬間,鋼板的白漆被撞得飛濺,在陽光下撒成片細碎的星。
兩秒後,靶機突然發出“嘀——”的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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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雙發同孔”的信號,蜂鳴聲在熱空氣裡蕩開,像根被拉緊的鋼弦突然繃直。我偏頭時,正看見傣鬼護木上的紅土布被這震波掀得更高,露出底下暗褐的土粒,順著槍身往下滾,“簌簌”落在我的手背上,燙得像剛從日頭裡撈出來的。
戰術電台裡突然炸出老顧的笑聲,震得耳機“嗡嗡”響。
“好家夥!”他的聲音裡帶著沒掩飾的驚,混著草葉摩擦的“嘩啦”聲,“這是把紅土磨進槍膛裡了?彈頭都能在一個眼裡打架!”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樣子——趴在左翼150米的偽裝網下,手裡的測距儀大概還沒放下,指節敲著電台的按鍵,笑出的白氣在熱空氣裡散得飛快,像他總愛調侃的“陸軍的小子,悶頭練槍時,倒比誰都狠”。
傣鬼抬手把護木布角重新掖好,紅土的碎末粘在他指腹,蹭過槍身的藍鋼時,留下道淺褐的痕。“穩了。”他低聲說,聲音裡的笑意比剛才更顯,“這土,確實壓場子。”
熱風卷著草屑從偽裝網上方掠過,帶著遠處靶機齒輪轉動的嗡鳴。我盯著瞄準鏡裡那個冒煙的彈孔——鋼板靶的中心,兩個彈頭的痕跡幾乎重合,邊緣的白漆被灼得發焦,像朵剛炸開的小煙花。突然覺得,這紅土哪是簡單的土?是桃九埡口的日頭,是靶場磨破的護具,是辛集興沒說出口的盼,全在這一槍裡,沉得紮實,穩得透亮。
最險的是“城市反恐模擬”項目,廢棄工廠的鐵鏽味混著灰塵在熱空氣裡滾,像團沒燃透的煙。
爆破裝置“轟”地炸開鐵門時,我正貓著腰貼在斷牆後,戰術靴碾過地上的碎玻璃,“哢嚓”聲在空曠的廠房裡格外刺耳。鐵門的鐵皮被掀得外翻,卷成道扭曲的波浪,邊緣掛著半片牆皮,在穿堂風裡“哐當”晃,把陽光切成碎金,斜斜地照在滿地的廢棄零件上——生了鏽的齒輪、斷成兩截的鋼管、還有半隻掉了底的工裝鞋,踩上去能感覺到尖銳的棱往靴底鑽。
傣鬼的聲音突然從耳機裡炸出來,比平時快了半拍,電流雜音裹著他的急,每個字都像敲在鋼板上:“二樓右側房間,人質左後方1.5米有反光——是瞄準鏡!”
我攥著微衝的手心瞬間冒了汗。護木的防滑紋嵌進指腹的老繭,槍身抵著肩窩的舊傷上個月練突入時被後坐力撞的),剛往前衝了兩步,耳機裡又傳來他的補報:“目標在移動,沿承重牆往窗口挪!”
廠房的樓梯被蛀空了半階,踩上去“咯吱”發顫。我側身貼在斑駁的牆皮上,能感覺到灰漿從指尖往下掉,二樓的窗口透出道人影,手裡的模擬槍正對著人質的方向——那是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假人,胸前貼著“人質”的紅標,此刻被陽光照得發亮,像塊醒目的靶。
“距離12米,右側有盲區。”傣鬼的呼吸聲混著樓頂的風聲,“我給你掩護左翼,你衝窗口!”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從牆後竄出。微衝的後坐力“咚咚”撞在肩窩,震得鎖骨發麻,像被誰掄著拳頭砸——這是練了上千次的突入動作,從俱樂部的拳台到靶場的模擬樓,辛集興總說“力沉到底”。記得第一次在拳台練側踹,他攥著我的手腕往回收,“力從腰發,沉到指尖,出拳才穩”,那時他的掌心全是滑石粉的糙,捏得我手腕生疼,可出拳的力道卻像砸進了地裡。此刻這股勁全灌在扣扳機的指腹上,瞄準鏡裡的十字準星死死咬著目標的眉心,哪怕後坐力震得視野發晃,準星也沒偏過半寸。
“砰!”
微衝的槍響裹著硝煙味炸開時,樓頂突然傳來聲更脆的槍響——是傣鬼的狙擊槍。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右側窗口晃過第二道人影,模擬槍的槍管剛抬起,就被遠處的子彈“擊中”,假人瞬間栽倒在窗台,發出“哐當”的悶響。
裁判舉著綠旗從掩體後走出來時,我正靠在牆上喘,微衝的槍管還在發燙,護木的汗水順著紋路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抬頭往樓頂看,傣鬼正從製高點的斷牆後直起身,迷彩服的肩頭沾著片灰瓦,耳後的疤痕被陽光照得發亮——不是雪光裡的紅,是被日頭曬透的褐,像桃九埡口的紅土乾透後的顏色,深深淺淺地刻在皮膚裡,藏著數不清的疼和勁。
他低頭往我這邊看,舉起手比了個“ok”的手勢,指尖的紅土粉末在陽光下閃了閃。風從廠房的破窗鑽進來,卷著鐵鏽味和遠處靶場的草香,把剛才的槍聲餘韻吹散在空氣裡。我摸著微衝的握把,突然懂了辛集興說的“力沉到底”——不隻是動作裡的穩,更是兩個人的勁往一處擰時,那股能扛住所有險的沉,像桃九埡口的紅土,看著散,攥緊了,能砸開任何硬骨頭。
個人賽那天的晨光,是帶著金邊的。
不是冷冽的白,是從喀山靶場邊緣的白樺林裡滲出來的暖,金紅色的光透過葉隙往下淌,在地上織成張晃動的網——落在草葉上,把露珠照得像碎鑽;落在靶位的紅土上,把土粒染成半透明的橙;落在傣鬼的偽裝網上,把他護木上的紅土布映得發沉,像塊浸了夕陽的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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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鬼趴在“精度射擊”的靶位後,已經快半小時了。
偽裝網纏著新鮮的樺樹葉,葉尖還沾著晨露,蹭在他的側臉,涼得像塊剛從井裡撈出來的玉。他的狙擊槍架在自製的土坡上,護木的紅土布被晨光曬得發燙,黑檀木柄的匕首彆在戰術靴外側,“穩”字的刻痕裡嵌著點靶場的細沙,被光一照,那道豎劃亮得像根繃緊的銀線。
第一發子彈破膛時,我正在50米外的候賽區磨微衝的握把。
“砰”的脆響裹著晨光炸開,驚飛了白樺樹上的晨鳥,鳥群撲棱翅膀的“嘩啦”聲裡,能聽見子彈穿透空氣的銳。接著是第二發、第三發……直到第十發,槍聲的間隔勻得像鐘擺,沒有半分差池。我數著槍聲抬頭時,正看見靶場儘頭的報靶機“哢嗒”彈起,紅色的數字在晨光裡跳——99。
裁判舉著靶紙跑過來時,步子快得帶起風。靶紙的十環處,一個焦黑的洞幾乎把所有彈孔都吞了進去,邊緣的紙纖維被火藥燎得發卷,像朵被燒過的花。穿深藍製服的裁判用俄語喊出“99環”,尾音帶著驚歎的顫,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彈孔的密集。
傣鬼這才慢悠悠地從偽裝網裡爬起來。
他沒看裁判,也沒看周圍的歡呼,隻是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匕首。黑檀木柄在掌心轉了半圈,“穩”字的刻痕蹭過他指腹的老繭,發出“沙沙”的輕響。往戰術靴裡塞時,匕首的尖梢撞在鋼頭,“當”地一聲脆,像在跟自己說“收工了”。晨光從他耳後照過來,把那道疤的輪廓描得格外清——不是雪地裡的紅,是帶著點褐的淺,像桃九埡口的紅土乾透後,留在石頭上的印。
輪到我上“戰術射手”的出發線時,晨光已經爬過了白樺樹的梢。
出發線的紅土被踩得實實的,混著前幾輪選手的鞋印,泛著層油亮的光。我的微衝握把纏著防滑膠帶,膠帶邊緣磨出的毛邊蹭在掌心,帶著股熟悉的糙——像辛集興給我縫的那條戰術褲膝蓋補丁。
那補丁突然就在腦子裡活了過來。
是去年冬天在俱樂部的拳台邊,他蹲在地上給我縫的。訓練褲的膝蓋磨破了個三角口,露出裡麵的肉色護膝,他捏著根軍綠色的粗線,針腳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紮得太深,把護膝的橡膠都帶了出來;有的地方線鬆了,留著半寸長的線頭,風一吹就跟著他的呼吸晃。“得縫牢點,”他抬頭時,煙嗓裡帶著笑,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像揉皺的訓練計劃表,“你這膝蓋,下次匍匐還得靠它扛。”說著,他把最後一針往緊裡拽,線勒得布麵發顫,在補丁中央頂出個小小的鼓包,像把沒說出口的勁,全沉在了最裡層。
此刻握著微衝的掌心,突然就發暖了。
裁判吹響哨子時,我指尖的老繭已經嵌進了握把的防滑紋。晨光把準星的十字照得發亮,15米外的模擬人質靶後,目標的虛影剛晃了半寸,我的指腹已經壓下扳機——後坐力撞在肩窩,像辛集興當年攥著我的手腕教我出拳的力道,沉,且穩,把所有飄著的慌、懸著的急,全釘在了這一槍裡。
眼角的餘光掃過靶場那頭,傣鬼正靠在白樺樹旁,手裡轉著那柄黑檀木匕首。“穩”字的刻痕在晨光裡一閃一閃,像在替我數著彈孔。風卷著樺樹葉的香往這邊跑,混著微衝的硝煙味,把膝蓋補丁的針腳、紅土布的溫度、還有此刻準星裡的穩,全揉成了團暖,沉甸甸地墜在心裡。
廣播裡的俄語突然炸出來時,像有顆燒紅的鉚釘猛地釘進耳膜。
不是清晰的流淌,是帶著老式廣播設備的“滋滋”雜音,每個音節都被電流揉得發顫——“taktnчecknnctpeлok,пepвoeecto,kntan,xyahДao!”戰術射手,第一,中國,黃導!)最後那個“黃導”的音譯,被主持人念得帶著點生澀的卷舌,像顆沒嚼爛的硬糖,在空氣裡滾出老遠。周圍的歡呼聲“轟”地湧上來,俄語的喝彩、相機快門的“哢嚓”、各國隊員的口哨,混著領獎台頂的射燈熱浪,把我裹得發暈。
我攥著獎牌的手突然抖得厲害。
金屬牌的邊緣還帶著頒獎台的涼,巴掌大的銅質表麵鍍著層亮銀,正麵的橄欖枝紋路被汗水浸得發黏,貼在掌心像塊沒焐熱的冰。可背麵不一樣——磨砂的紋路深得能卡住指腹的老繭,凹凸不平的“國際狙擊手大賽”字樣硌著掌心,像辛集興撿的那些象牙白籌碼,卻比任何時候都沉。那沉不是重量,是從指腹往骨頭裡鑽的勁:是靶場七月的日頭曬出的疼,是37輪加練磨出的繭,是辛集興托哨兵帶紅土時那句“等你們回來”,全凝在這金屬的涼裡,壓得指節發白。
傣鬼就站在領獎台中央,比我高半個台階。
他胸前的“狙擊手全能第一”金牌比我的大兩圈,金箔的光在射燈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像塊剛從熔爐裡撈出來的金錠,垂在脖子上的紅綢帶被他拽得筆直。主持人給他遞過團體賽的獎杯時,他抬手去接的瞬間,我看見他左胸內袋突然頂出個淺痕——四四方方的,邊緣帶著塑料的硬,是那張金瀾會所的會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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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痕在筆挺的藏青色領獎服上,像塊沒化的冰,卻奇異地和周圍的紅融在了一起。
國旗的紅在身後飄得正烈,金星的黃在風裡跳;獎杯的金泛著冷光,底座的“2025”字樣刻得深;而他內袋的會員卡,那點被布料捂住的紅金瀾會所的紅塑料殼),此刻竟成了團暖的中心。像靶場最毒的日頭曬透紅土時的光,燙得人發疼,卻又踏實得讓人想落淚——那些藏過的秘密、揣過的慌、沒說出口的沉,此刻都被這榮譽的光裹著,變成了肩並肩站著的底氣。
他突然側過頭,衝我舉了舉獎杯。
底座的金屬棱在光裡劃出道亮線,剛好掃過我手裡的獎牌。他沒笑,嘴角卻繃得比平時軟,耳後的疤痕在射燈下泛著淺紅,像桃九埡口的紅土剛被雨潤過。我突然想起出發前,他把紅土布往我槍上纏時說的“土得貼著槍才管用”——原來人也一樣,那些藏著的、掖著的,最終都會和最亮的光融在一起,沉得紮實,暖得滾燙。
歡呼聲還在漲,主持人又在念頒獎詞。我把獎牌往掌心按得更緊,背麵的紋路硌得老繭發麻,卻突然笑了——這疼,比任何時候都讓人踏實。
觀禮台的歡呼聲正像漲潮的浪,一波波往領獎台湧。廣播裡的俄語還在滾動播放獲獎名單,混著相機快門的“哢嚓”聲,把空氣烘得又熱又燥。七月的日頭正懸在頭頂,曬得觀禮台的鐵皮棚“嗡嗡”發顫,前排有人掏出折扇“嘩啦”扇著,扇風裹著汗味和汽水的甜,往後排飄。
就在這時,一聲咳嗽突然鑽進耳朵。
不是人群裡那種隨意的清嗓子,是帶著點沙啞的沉,像被熱風嗆了半口,尾音還纏著點痰音——我太熟悉這聲音了,是辛集興。
我猛地轉頭,目光在攢動的人頭裡掃了半圈。觀禮台後排的陰影裡,他正站在根鏽跡斑斑的鐵柱旁,大半身子被前麵的人擋住,隻露出個腦袋和半截肩膀。穿的還是那件洗得發白的訓練服,袖口磨出的毛邊被風掀起,露出小臂上曬出的黑白交界線,像道沒褪乾淨的印。領口往下,能看見片淺褐的汗漬,是被日頭烤出來的,暈在布料上,像幅沒乾的地圖。
他像是察覺到我的目光,微微往前傾了傾身。
陽光從觀禮台的棚頂漏下道斜紋,剛好落在他臉上。眼角的皺紋裡沾著點觀禮台的浮塵,是被人群走動帶起的,隨著他眨眼的動作輕輕動,像落了層細沙。額角沁著層薄汗,顆顆都小得像碎鹽粒,被陽光照得發亮,卻沒往下掉,就那麼掛在皮膚的褶皺裡,像誰撒了把沒化的糖。
看見我望過來,他沒說話,隻是慢慢抬起右手。
手背的皮膚曬得黝黑,指節處的老繭厚得能看清紋路,是常年握拳套、捏工具磨的。指尖大概還沾著點什麼,在陽光下泛著點暗褐——該是桃九埡口的紅土,他總愛揣點在兜裡。那隻手在半空頓了頓,然後穩穩地豎起大拇指,指腹的紋路正對著我,像枚沒刻字的章,要往我心裡蓋。
金表鏈就是這時從他袖口滑出來的。
鏈節比上次見時更亮,該是常被指尖摩挲。陽光照在最中間的那塊小表盤上,晃出顆細碎的亮,像顆被風吹動的星子。沒等前排的人回頭看,他已經用另一隻手把鏈節往回塞,指尖蹭過金屬的“哢嗒”聲,混在周圍的歡呼裡,輕得像句沒說出口的話。
他的嘴角其實是笑著的,隻是被臉上的皺紋藏住了大半。眼尾的笑紋裡,那點浮塵隨著表情動了動,倒把眼底的光襯得更清——不是激動的亮,是種踏實的暖,像靶場傍晚的夕陽,不烈,卻能把紅土染得發燙。
主持人突然在台上喊我的名字,提醒該合影了。我轉回頭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他正往人群後挪了挪,身影慢慢被攢動的肩膀擋住,隻剩那道豎起的大拇指,在陰影裡多停了半秒,才像片被風吹落的葉,輕輕收了回去。
熱風又卷著汗味撲過來,觀禮台的鐵皮棚還在“嗡嗡”顫。可那聲咳嗽、那道拇指、那晃了下又藏起來的金表鏈,像顆被紅土裹住的種子,在心裡紮了根,發著不顯眼的暖。
回連隊的火車碾過鐵軌,“哐當哐當”的節奏把車廂晃得像片浮在水麵的葉。午後的陽光斜斜地從車窗鑽進來,在茶幾上投下塊菱形的亮斑,獎杯就放在那亮斑裡,底座的金屬棱反射著細碎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隨著火車的顛簸輕輕跳。
傣鬼坐在對麵的硬臥上,正把我的戰術射手獎牌往他的狙擊槍護木上彆。獎牌背麵的彆針有點鈍,他用指尖捏著往布紋裡紮,“哢”地一聲卡進防滑膠帶的縫隙。護木上纏著的紅土布早被汗水浸得發暗,此刻被獎牌的金屬邊蹭過,簌簌落下些土渣——暗褐色的,是桃九埡口的紅土,混著靶場的汗漬,在金牌的光麵上洇出片淺痕,像枚沒蓋實的郵戳。
“這叫‘槍牌合一’。”他抬眼時,嘴角勾著點笑,指腹蹭過獎牌邊緣的刻字,“你的能耐,得讓槍也記著。”陽光從他耳後照過來,把那道疤的輪廓描得格外清,疤上沾著的點紅土渣,在光裡閃了閃,像去年在靶場他替我擋樹枝時,落在肩上的土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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