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望遠鏡的倍率調到最大,綠色的畫麵開始發顫。能看見女人花布衫上的破洞,露出裡麵乾癟的乳房輪廓;能看見孩子露在外麵的小腳丫,腳趾甲縫裡全是黑泥;能看見最後那個身影的褲腳,被什麼東西撕開了道大口子,露出腳踝上纏著的布條,布條下滲著的血在綠色光譜裡呈暗啞的黑。
而他們身後那片倒伏的草尖,離得更近了。
有片葉子突然被什麼東西碾得粉碎,在綠色光譜裡爆成一團模糊的白。接著是極輕的“哢嚓”聲,像骨頭摩擦的脆響,順著風飄過來時,剛好蓋過孩子又一聲被捂住的嗚咽。
三個身影終於爬上了山脊線,月光突然從雲縫裡漏下來,給他們的影子鍍上了層銀邊。最前麵的男人突然舉起麻袋,往界碑的方向指了指,動作裡帶著種近乎絕望的急切。女人抱著孩子,突然朝著我們潛伏的方向看了一眼——雖然夜視鏡的鏡片會反光,但她的目光顯然沒聚焦,隻是茫然而驚恐地掃過,像溺水者在抓最後一根稻草。
我鬆開咬得發酸的後槽牙,舌尖嘗到點血腥味。夜視鏡的綠色光譜裡,那三個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著界碑挪動,麻袋拖過草葉的“沙沙”聲、女人壓抑的喘息聲、孩子偶爾漏出的嗚咽聲,還有他們身後那片越來越近的、沉默的陰影,突然在山脊線上織成一張網——而我們,正趴在網的邊緣,看著獵物和獵手,同時向這片邊境線靠近。
樹影裡不斷有新的身影冒出來,像被夜風驚動的蟻群。
我舉著夜視鏡的手慢慢移動,鏡片壓得眼眶發酸。剛數到第七個身影時,又有個佝僂的輪廓從榕樹後挪出來——是個拄著竹杖的老人,竹杖底端包著鐵皮,戳在腐葉堆裡發出“篤篤”的響,每響一聲,他的肩膀就跟著顫一下,像株被風蝕的枯木。他身後跟著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姑娘,辮梢纏著紅布條,布條上沾著草籽,被夜風掀得往臉前飄,她卻顧不上拂,隻是死死攥著老人的衣角,指節在粗布上掐出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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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五個家庭。”我的聲音有點乾,喉結往上滾了半寸,才把唾沫咽下去。夜露順著望遠鏡的鏡筒往下淌,滴在虎口的老繭上,涼得像針。數到第十二個身影時,終於看清了他們的隊列——不是散亂的逃,是有意識地跟著最前麵那個背麻袋的男人,像群被頭羊領著的羊,腳步裡帶著種盲從的慌。有個矮胖的身影突然蹲下去,從懷裡掏出個豁口的搪瓷缸,往嘴裡倒了點什麼,缸沿的鏽跡在綠色光譜裡呈暗褐,像圈凝固的血。
他們的移動軌跡像道被風吹歪的線,始終朝著左前方的17號界碑。
我把望遠鏡往那個方向偏了偏。800米的距離,在夜視鏡裡縮成片模糊的綠,界碑的水泥輪廓卻異常清晰——那是塊兩米高的方柱,頂端的國徽被歲月磨得發亮,邊緣卻坑坑窪窪,像被什麼東西啃過。最顯眼的是碑身西側,三道深痕斜斜地劃下來,最深的那道能塞進半根手指,是去年緬北叛軍的流彈刮的,彈片嵌在水泥縫裡,至今還留著暗鏽,像塊沒拔出來的碎牙。
碑腳圍著半圈碎石,是往年巡邏隊堆的界標。碎石堆裡有個碗口大的淺坑,焦黑的邊緣向外翻卷,像朵被燙壞的花——我對這個坑記得清楚,去年雨季,一顆12.7毫米口徑的子彈擦著碑頂飛過去,“轟”地鑽進旁邊的土地,炸起的泥塊濺了界碑滿身,那焦黑的印就是當時留下的,雨水衝了半年都沒褪淨,反倒讓水泥的灰白更顯刺目。
界碑周圍的芭茅草長得比彆處密。
葉片上還留著彈孔,是某次交火時被流彈掃的,孔眼邊緣卷著焦黑的邊,像被煙頭燙過。有幾株草莖彎向界碑,頂端的穗子幾乎要碰到碑身,仿佛在試探那道看不見的邊境線。草底下的泥土比彆處硬,是被常年的腳印踩實的,能看見深淺不一的靴印——有我們巡邏隊的07式軍靴,有緬甸政府軍的叢林靴,甚至還有走私者穿的膠鞋,這些印記疊在一塊兒,把界碑腳下的土地碾成了塊沉默的戰場。
“看方向,是衝17號界碑來的。”我把望遠鏡壓得更緊,鏡片裡的身影已經過了山脊線,最前麵的男人突然加快了腳步,麻袋在背上晃出大弧度,袋口的麻繩鬆了半寸,露出裡麵裹著的舊衣物,有件小褂的袖口繡著藍花,像極了克欽族女人常穿的樣式。
老人的竹杖“篤”地戳在塊石頭上,突然往前栽了栽,姑娘尖叫著扶住他,竹杖從手裡脫開,滾進草裡發出“嘩啦啦”的響。這動靜驚得後麵的人全停了步,有個抱著包裹的女人突然往回看,眼神在夜視鏡裡呈亮白,帶著種近乎恐懼的警惕——她在怕什麼?是怕身後的追兵,還是怕前麵那道冰冷的界碑?
17號界碑的水泥柱在夜色裡泛著冷光。碑身東側刻著的“中國”二字被雨水泡得發烏,筆畫邊緣的水泥有些剝落,露出裡麵的鋼筋,像根沒藏好的骨頭。去年緝毒時,我曾靠在這碑上喘過氣,後背能感覺到彈痕的凸凹,像貼著塊布滿傷疤的皮膚。那時連長說:“這碑看著硬,其實比誰都脆,得用腳一步一步守住。”
此刻,那些往界碑挪動的身影越來越近。
梳辮子的姑娘已經撿起竹杖,扶著老人慢慢走,竹杖的鐵皮頭在地上劃出細弱的痕。背麻袋的男人回頭喊了句什麼,聲音被風撕得碎,隻辨出個“家”字。抱著孩子的女人突然蹲下去,把臉埋進孩子的花布裡,肩膀抖得像片落葉——她大概是看見界碑了,那道冰冷的水泥柱,此刻成了他們眼裡唯一的希望。
我放下望遠鏡,指腹蹭過鏡片上的霧氣。遠處的橡膠林裡傳來隱約的槍響,悶得像悶雷,卻足夠讓樹影裡的身影一陣騷動。最前麵的男人突然扔下麻袋,朝著界碑的方向跑了兩步,又猛地回頭,像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
17號界碑的碑頂,國徽在雲縫漏下的月光裡閃了下。那些深淺不一的彈痕、焦黑的淺坑、嵌著彈片的裂縫,突然都活了過來,像在無聲地數著過往的槍聲。而此刻,它正沉默地站在那裡,等著那群背著家當的身影靠近,等著我們這些潛伏在暗處的眼睛,做出下一個決定。
我的喉結又滾了滾,這次帶著點發緊的疼。夜視鏡裡的綠色世界裡,17號界碑像塊浸在夜露裡的鐵,而那些不斷靠近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踩著邊境的傷痕,往這道最後的防線挪來。
傣鬼的右手突然從護木上抽回,指節在夜色裡劃出道殘影。通話器就彆在戰術背心第二顆紐扣旁,黑色外殼沾著夜露,按鍵縫隙裡卡著根芭茅葉的細刺,是剛才潛伏時蹭上的。他指腹的赭石粉還沒擦淨,混著掌心的汗,在塑料殼上洇出片暗褐,像塊沒乾的血漬。
“篤、篤、篤。”
指節叩在通話器外殼上,三聲,間隔精準得像秒表。第一下最重,震得細刺從按鍵縫裡彈出來,“啪”地落在偽裝網上;第二下稍輕,卻帶著股往骨裡鑽的勁,通話器的指示燈突然閃了下紅光,像隻驟然睜開的眼;第三下最急,幾乎貼著第二下的尾音,仿佛再慢半秒,什麼東西就要從夜色裡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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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偵察連的緊急暗號,比無線電呼救更沉——隻有在“目標不明、威脅迫近”時才會用,三年來,我們隻在喀山靶場的實戰演練裡用過一次,那次是模擬遭遇伏擊。
他的指腹還沒離開通話器,淺褐的赭石粉就在黑色外殼上暈開,像道正在蔓延的鏽跡。那痕跡順著按鍵邊緣往下爬,勾住了“發送”鍵的凸起,像隻無形的手正死死按著這道無聲的警報。護木的紅土布被他剛才的動作帶得晃了晃,藤刺勾住網眼,發出“嘶”的輕響,在死寂裡像根針劃過人的神經。
“嗤——”
喉震麥突然啟動,電流的“滋滋”聲先鑽出來,像生鏽的鐵絲在摩擦,刺得人耳骨發麻。傣鬼的聲音緊接著砸進來,不是平時的穩,每個字都帶著被夜露凍硬的棱角:“邊境線17號界碑西北側800米,發現不明身份邊民。”
他頓了半秒,瞄準鏡的十字準星仍鎖著山脊線上移動的身影,指腹在通話器上微微發顫——不是怕,是極致專注時的本能反應,就像鋼絲上的走卒,每塊肌肉都繃成了弦。“數量約15人,攜帶包裹,正向我方邊境線移動,速度每分鐘12米。”
數據報得極準,像在用標尺量過。電流聲突然變尖,“滋滋”聲裹著他的呼吸,能聽出他在刻意壓著氣:“疑似緬北戰亂流民,但……”他的喉結滾了滾,護木的赭石粉又掉了些,“無法排除武裝人員混編可能。”
最後那句像塊冰砸進滾油裡,夜突然更沉了。芭茅草的葉片不知何時停了晃,連風都屏住了呼吸,隻有遠處湄公河的水聲,“嘩嘩”地撞著耳膜,像在倒數。
“請求指示。”
尾音被電流咬得發顫,像根即將繃斷的鋼絲。喉震麥的震動透過鎖骨傳過來,帶著他胸腔的起伏,每一下都撞在我的神經上。通話器的指示燈還在閃,紅光映著那道淺褐的赭石粉痕,像道正在滲血的傷口。
我盯著他握著通話器的手。指節泛著青白,不是冷的,是攥得太狠,把掌心的老繭都擠變了形。護木的紅土布上,剛才被他指腹蹭過的地方,赭石粉少了塊,露出底下舊布的毛邊——那是喀山靶場的紅土,此刻卻像在為這道邊境線的緊張,褪了層色。
電流的“滋滋”聲還在持續,像條毒蛇在耳邊吐信。山脊線上的身影還在移動,17號界碑的輪廓在夜色裡泛著冷光,而這聲“請求指示”懸在半空,像顆沒引爆的雷,連夜露都不敢落在通話器上,怕驚擾了那即將到來的回應。
三分鐘像三個世紀那麼沉。
夜露順著偽裝網的藤刺往下滴,“嗒、嗒”砸在傣鬼的狙擊槍護木上,紅土布的赭石粉被濺得簌簌掉,在槍身下積成小小的土堆。我數著第七滴露水落地時,通話器突然“滋啦”一聲爆響,電流雜音像條被踩住的蛇,在耳機裡瘋狂扭動,帶著金屬摩擦的尖嘯,刺得人耳膜發疼。
“滋——哢!”
電流突然炸出串密集的爆破音,接著,連長的聲音像塊燒紅的鐵,劈碎電流雜音鑽了出來。那聲音帶著急火,喉結滾動的摩擦音都清晰可辨,顯然是從值班室的折疊床上猛地彈起來接的電話,連呼吸都帶著跑調的喘:“收到!重複坐標!”
傣鬼的喉震麥立刻回應,電流的“滋滋”聲裹著他壓到最低的氣音:“17號界碑西北側800米,我方潛伏點東向30度,確認無誤。”
通話器裡沉默了半秒,隻有電流在“嘶嘶”喘氣,像頭被按住的野獸。接著,連長的聲音更急了,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清晨未散的煙味和指揮部的油墨味:“保持觀察!所有人貼死地麵,切勿暴露——”他頓了頓,電流突然變粗,“像塊青苔粘在土坡上,風動你都不能動!”
“支援小隊十分鐘內抵達。”這句話像根倒計時的引信,被他咬得格外重,“裝甲車過了河灣,車燈已經滅了,正摸黑往界碑靠,動靜會很輕,注意甄彆友軍信號。”
我攥著微衝的手突然發緊,護木的防滑膠帶纏著的細藤倒刺紮進掌心,疼得人指尖發麻。十分鐘——足夠山脊線上的身影走完那800米,足夠藏在暗處的眼睛眨三次,足夠一顆流彈從瞄準到擊發。
“重點是甄彆!”連長的聲音突然拔高,電流雜音跟著變尖,“看他們的包——正常流民背衣物糧食,武裝人員的包會有硬邊角,是槍托!看步伐——老百姓慌得碎步挪,當兵的再裝也藏不住落腳的穩!”他的話裡帶著咬牙的勁,“彆被人當槍使——緬甸政府軍最近在克欽邦丟了陣地,就盼著製造摩擦,好把水攪渾!”
“重複!”電流突然“啪”地爆了聲,像有根電線被燒斷,“緬甸政府軍近期有越界跡象,昨天巡邏隊在15號界碑發現了他們的罐頭盒!務必警惕——彆讓流民成了他們的擋箭牌,更彆讓真狼混在羊群裡闖進來!”
最後幾個字帶著爆破音,震得耳機嗡嗡響。通話器的指示燈閃了下紅光,隨即暗下去,像隻閉上的眼。電流的餘震還在耳膜上跳,連長的急嗓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腦子裡——“擋箭牌”“真狼”“越界”,這些詞混著夜露的冷,往骨頭縫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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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鬼慢慢鬆開按在通話器上的手,指腹的赭石粉被汗水泡成了泥,在黑色外殼上糊出片模糊的痕。他的喉震麥還貼在脖頸上,橡膠邊緣被體溫焐得發潮,能看見皮膚下突突跳動的動脈,像根跟著倒計時的弦。
瞄準鏡的十字準星裡,山脊線上的身影還在挪。最前麵那個背麻袋的男人突然絆了下,麻袋滾到地上,露出裡麵的衣物——可誰能保證,下一個打開的包裡,不會滾出支上了膛的步槍?
夜突然靜得可怕,連湄公河的水聲都低了半分。隻有通話器裡殘留的“滋滋”餘響,像根沒掐滅的煙頭,在寂靜裡明明滅滅,把這十分鐘的等待,烘得比靶場的暴雨更沉。
我的手順著戰術腰帶往下滑,指尖先觸到95自動步槍的冰涼槍身,接著勾住了握把。防滑膠帶在出廠時就纏得極緊,紋路深得能卡住指腹的老繭,此刻卻纏著根剛潛伏時順手扯的野葛藤——藤條細得像根鐵絲,是從土坡的石縫裡拽的,表皮的倒刺還帶著新鮮的綠,尖得能戳穿作訓服的布料。
“刺啦。”
藤尖的倒刺猛地紮進掌心老繭,不是尖銳的疼,是帶著韌勁的鑽,像根細針往繭子深處挑。那痛感順著神經往天靈蓋竄,把剛才因潛伏太久而生的昏沉瞬間驅散,連耳後的芭茅草葉摩擦聲都清晰了幾分——葉片邊緣的鋸齒刮過槍身,“沙沙”響,像有隻小獸正順著槍管往上爬。
握把的橡膠被夜露浸得發黏,膠帶的縫隙裡卡著幾粒紅土,是從護木蹭來的赭石粉,混著掌心的汗,在紋路裡積成小小的泥球。我輕輕攥了攥,槍身的冷順著指縫往骨縫裡滲,比夜露更甚,凍得指節發僵,卻奇異地讓動作更穩——就像去年在喀山靶場,暴雨裡攥著槍,越冷越能盯住靶心。
芭茅草的葉片突然被夜風掀起,影子在瞄準鏡的鏡片上晃成片亂網。
不是規整的晃,是忽左忽右的飄,像誰在鏡頭前揮著塊破布。最寬的那片葉子掠過鏡片時,剛好遮住對岸的橡膠林,把樹影切成碎塊,倒像被撕碎的迷彩;窄些的葉片貼著鏡沿晃,影子細得像發絲,纏在十字準星的刻度線上,像給瞄準鏡蒙了層紗。可這紗擋不住視線,反倒讓遠處的動靜更顯詭異——河灣的淺灘上,有團黑影突然沉了沉,不是水流的動,像是什麼東西剛從水裡鑽出來,隻露個頂在草葉間。
那晃動的影子網,把整個邊境線都罩在了裡麵。
網的東邊是17號界碑,水泥柱在夜色裡泛著冷光,碑身的彈痕像張咧開的嘴;西邊是湄公河,墨色的水麵上飄著片芭蕉葉,葉尖正往對岸的橡膠林漂,像在傳遞什麼信號;而網的正中央,是那些正往界碑挪動的身影——最前麵的男人已經把麻袋重新背好,袋口的麻繩鬆了半截,露出裡麵卷著的藍布,被夜風掀得往臉前撲,他卻顧不上扯,隻是埋頭往前挪,每一步都踩在芭茅草的影子裡,像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眼睛。
我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扳機護圈,金屬邊緣磨得發亮,是常年扣扳機蹭出的印。剛才藤刺紮出的疼還在掌心留著餘勁,讓指節始終繃著股微顫的力,像張拉到半滿的弓——這股勁在喀山救過我,當時靶場突然炸響模擬雷,就是這股繃著的勁,讓我沒讓槍從手裡飛出去。
“嘩啦。”
遠處的橡膠林裡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脆響,被夜風撕得碎,卻剛好鑽進耳朵。芭茅草的影子猛地頓了下,像被這聲響驚住,接著晃得更急,鏡片上的網突然亂成團,把那些往界碑挪動的身影罩得更緊——他們的步伐也亂了,有個抱孩子的女人突然蹲下去,把臉埋進孩子的繈褓,肩膀抖得像片被雨打的荷葉。
我把槍握得更緊,防滑膠帶的紋路深深嵌進老繭,藤條的倒刺又往肉裡紮了半分。掌心的泥球被攥扁,紅土順著紋路往下淌,在槍身留下道淺褐的痕,像道正在蔓延的血。芭茅草的影子還在晃,可我已經透過那亂網看清了——這不是普通的夜,是張蓄勢待發的獵網,而我們和那些身影,都是網裡的獵物,隻差誰先驚動那藏在暗處的獠牙。
夜風突然變涼,裹著河灣的水汽往衣領裡鑽,凍得後頸發緊。我盯著瞄準鏡裡那片晃動的網,突然覺得掌心的倒刺疼得正好——疼才能清醒,清醒才能盯住每片晃過的葉子,每道移動的影子,還有那藏在夜色裡、隨時可能撲出來的動靜。
就在這時,傣鬼後頸的肌肉突然像被無形的手攥住,猛地繃成了塊鐵板。
不是漸進的繃緊,是瞬間的僵死——剛才還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此刻硬得能敲出脆響,連肩胛骨的輪廓都突兀地頂起來,像塊從皮肉裡硌出來的青石。他貼在橡膠眼罩上的臉紋絲不動,隻有左眼的睫毛在劇烈顫抖,剛才還凝在眉骨的霜花被抖得簌簌往下掉,在護木的紅土布上砸出細碎的白痕,像撒了把碎鹽。
“哢。”
狙擊槍的護木突然往左側偏了半寸,動作輕得像片落葉,卻帶著股往骨裡鑽的勁。護木上纏著的紅土布被這股勁扯得發緊,邊緣的棉絮翹起,沾著的赭石粉“簌簌”往下掉,混著偽裝網的藤蔓碎渣,在槍身下積成小小的土堆——那聲音在死寂的夜裡格外清,像有人正用指甲刮著耳膜。更細的藤蔓被帶得從網眼裡彈出來,尖刺“啪”地抽在他的耳後,他卻沒眨一下眼,仿佛那刺紮的不是皮肉,是塊凍透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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瞄準鏡的鏡片突然亮了下,不是星子的反光,是他瞳孔驟然收縮時的應激——十字準星在綠色光譜裡瘋狂微調,像條突然被驚動的蛇,猛地竄向右側。調焦旋鈕被他的拇指死死按住,指腹的老繭嵌進金屬紋路,“咯吱”一聲悶響,比剛才的藤蔓聲更刺心,像是齒輪在強行咬合。
“瞄準鏡右下方,900米。”
他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氣音細得像拉到極限的鋼絲,每個字都帶著顫——不是怕的顫,是極度緊繃時的震顫,像張被拉滿的弓在微微發抖。喉結在作訓服領口下劇烈滾動,把後半句卡住半秒,才終於砸出來:“兩個穿迷彩的。”
我猛地把夜視望遠鏡轉向那個方向,鏡筒撞在眼眶上的疼都顧不上了。900米外的灌木叢像團濃墨,可在綠色光譜裡,兩道影子正貼著地皮蠕動——不是平民那種慌張的挪,是極低的匍匐,手肘和膝蓋交替發力,動作標準得像教科書,每前進半米就停頓一秒,耳朵貼向地麵,顯然在聽周圍的動靜。
“迷彩是土黃雜色,”傣鬼的氣音裹著電流的滋滋聲,比剛才更急,“不是政府軍的叢林數碼紋,袖口有磨損,像是……”他頓了頓,瞄準鏡的十字準星突然定死,“是叛軍的製式服,去年在克欽邦見過同款。”
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他們手裡的東西。
右側那個影子的右手始終貼在腰間,槍托的輪廓在夜色裡若隱若現,弧形的護木頂起布料,像塊藏在衣下的骨頭——不是短槍,是步槍的尺寸,長度約莫一米,該是緬甸叛軍常用的a1。左側那個更隱蔽,左手攥著什麼長條狀的東西,被灌木擋了大半,隻露出個發黑的頂端,在綠色光譜裡泛著冷光,像把磨亮的砍刀。
“手裡有家夥。”傣鬼的聲音突然沉到穀底,氣音裡的顫變成了冰碴子,“正貼著灌木叢繞後——方向是17號界碑右側的盲區,離邊民隊伍不到300米。”
我握著微衝的手突然沁出冷汗,握把的防滑膠帶瞬間變得濕滑。那片灌木叢是界碑的視覺死角,平時巡邏都得繞著走,此刻卻成了絕佳的伏擊位——他們在等,等那些邊民走到界碑下,再借著人群的掩護衝過來,甚至可能……把平民當盾牌。
護木的紅土布又“簌簌”落了些土,這次帶著傣鬼指節的勁。他的食指已經搭在扳機護圈上,不是虛搭,是指腹微微發力,把護圈壓出了道淺痕——那是準備擊發的信號,去年在喀山,他就是這樣扣下扳機,子彈穿透1200米的風,釘在移動靶的正中心。
瞄準鏡的鏡片上,那兩道影子還在蠕動。右側的人突然停住,抬頭往邊民隊伍的方向看,動作快得像隻探頸的蛇,帽簷下的臉在綠色光譜裡泛著冷白,嘴角似乎還勾著笑——那是獵人看見獵物掉進陷阱的笑。
“他們的戰術是包抄,”傣鬼的呼吸突然變得極緩,每口氣都像從冰窖裡撈出來的,“先繞到界碑後,等邊民靠近就……”他沒說下去,但我們都懂——那未出口的話,比任何槍聲都更讓人脊背發涼。
夜風突然停了,芭茅草的葉片僵在半空,影子不再晃動,反倒像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兩道潛行的影子。我的指節攥得發白,微衝的槍身抵在肩窩,冰冷的金屬壓得骨頭生疼,卻壓不住心跳撞得胸腔“咚咚”響——像在倒計時,每跳一下,那兩個穿迷彩的影子就離邊民隊伍近一分,離那道看不見的邊境線,近一分。
傣鬼的肩膀還在繃著,硬得像塊要炸開的鐵。瞄準鏡的十字準星已經穩穩鎖在右側那人的後心,護木的紅土布上,赭石粉和藤蔓碎渣積得越來越厚,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槍聲,鋪好一片沉默的戰場。
我猛地旋動望遠鏡的轉向軸,金屬齒輪咬合的“哢嗒”聲在死寂裡格外刺耳。鏡筒撞在眼眶上,疼得淚腺發酸,視線卻瞬間釘死在夜視鏡的綠色光譜裡——那片本該隻有芭茅和灌木的坡地,此刻正有兩道影子在蠕動,像兩截被風卷動的枯木,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活氣。
是兩個矮壯的身影,肩寬腰粗,像被硬生生壓短的樹樁。他們貓著腰,膝蓋彎成詭異的銳角,幾乎要貼到地麵,重心壓得極低,每挪動一步,臀部就會微微後坐——這是標準的“低姿搜索”動作,隻有受過係統戰術訓練的人才做得出來。左邊那人的左腿似乎有些不便,落地時總比右腿慢半拍,褲管在膝蓋處有塊深褐的漬,在綠色光譜裡呈暗啞的黑,該是舊傷滲的血,卻半點沒影響動作的連貫性,像頭瘸腿的狼,反而因這瑕疵更顯凶戾。
他們身上的迷彩服在月光下泛著灰白的暈,色塊是土黃摻著灰褐,像被雨水泡褪的泥,和周圍芭茅的枯色幾乎融為一體。但細看就能發現破綻:袖口磨得發毛,露出裡麵的灰布襯裡,肘部縫著塊補丁,針腳歪歪扭扭,不是政府軍製式服裝的規整——緬甸政府軍的叢林數碼紋是深綠、褐黑、土黃三色漸變,邊緣有清晰的像素塊,而這兩身更接近克欽獨立軍的“土雜色”,是用民間染料染的,色塊邊緣發虛,像被水泡暈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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