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集合號的金屬嘯音捅破營區夜空時,我正歪坐在折疊凳上,用後槽牙啃最後一截繃帶。那繃帶在虎口纏了三天,邊緣早卷成硬殼,混著血痂粘在繭子最厚的地方,牙尖剛挑開結扣,痂皮就跟著撕開,腥甜的血味立刻漫進喉嚨,牙床酸得發顫。
血漬在紗布上凝成硬殼,邊緣翹起來,像塊被太陽曬裂的紅土,扯到最緊處,皮肉被帶得往起抽,疼得太陽穴突突跳,舌尖瞬間麻成一片。我沒鬆手,借著這股勁猛地一拽,紗布“刺啦”斷開的脆響裡,虎口新露的紅肉上還掛著幾縷白絲——是沒撕淨的纖維,沾著血珠,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帳篷頂的帆布破了個三角口,是上次搜山時被樹枝刮的,邊緣還勾著半片枯葉。月光就從那破口鑽進來,斜斜切過空氣,帶著點夜露的涼,在地上鋪出條銀亮的線,剛好落在我攤開的觀察記錄本上。本子封麵磨出毛邊,邊角卷成波浪,是被雨水泡過又曬乾的緣故,紙頁間還夾著片橡膠葉,早枯成了深褐,葉脈像無數細鐵絲。
最後一頁的界碑素描被夜風掀得輕顫。界碑的石紋用鉛筆塗得深淺不一,像真的刻在紙上,底座的紅土被我抹了淡赭石,暈開的邊緣帶著點濕意,倒像剛被雨水浸過。最紮眼的是頂端的國徽,五角星被我反複塗抹,鉛筆屑在紙頁上積成小堆,墨色重得發烏,暈開的邊緣像團凝固的血,把旁邊的日期都浸成了暗紅——那是三個月前,李凱在17號界碑後胸中槍的日子,數字“15”的最後一橫被血點洇斷,像道沒愈合的疤。
哨音還在炸響,不是綿長的催,是短促的急,一下下敲在耳膜上,像有人用槍托猛砸營區的老槐樹。我手忙腳亂地合本子,鉛筆從紙頁間滑出來,“當啷”撞在折疊凳腿上,筆芯斷成兩截,其中一截蹦起來,剛好紮在剛撕開的紗布上,把那點新鮮的血珠戳得散開,像朵突然綻開的小紅花。
“黃導!快點!”阿江的吼聲裹著夜風砸過來,粗糲得像砂紙擦過鐵皮,撞在帳篷帆布上時,整片布都往內凹了凹。那帆布本就打了三個補丁,最底下那塊是塊軍綠色防雨布,邊角被蟲蛀得發毛,此刻被吼聲震得劇烈哆嗦,上麵結殼的泥點劈裡啪啦往下掉——多半是上周暴雨時濺的,混著草籽和沙礫,砸在我的解放鞋麵上,像撒了把碎玻璃。
哨音還在營區裡炸,不是單聲的急,是疊著的亂,阿江的吼聲就裹在哨音裡,尾音劈著叉,聽著比哨子還慌。我手忙腳亂去夠帳篷杆上的戰術背心,那背心被夜風掀得直晃,肩帶勾在杆頂的掛鉤上,磨出毛邊的地方沾著片乾硬的犛牛糞,是上次巡邏時蹭的,風一吹還帶著點土腥氣。
指尖剛抓住背心下擺,金屬扣“哢啦”一聲刮過側腰——正撞在去年那顆流彈擦過的地方。那道疤早結了硬殼,像條淺褐色的蜈蚣趴在肋骨上,平時陰雨天不過是隱隱發沉的鈍痛,此刻被冰涼的金屬一蹭,疼意突然尖銳起來,像有人用鏽釘子輕輕紮了一下,麻勁兒順著脊椎往上竄,後腦勺嗡的一聲。
“操!”我低罵一聲,抓背心的手沒穩住,口袋裡那支鉛筆“骨碌碌”滾了出來。筆身早被汗泡得發漲,握筆的地方磨出個淺窩,是我用了三年的那支,筆尾還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守”字——是老班長教我刻的,他說守界碑就像握鉛筆,得攥緊了才不會跑偏。
鉛筆在泥地上打了個滾,筆尖朝下紮了紮,又斜斜滑出去,在剛被夜露浸軟的泥地上拖出條彎彎曲曲的線。那泥是摻著碎石子的紅土,被線劃開的地方翻出深褐的內裡,像條受驚的小蛇,尾巴還在微微抽搐。最後鉛筆撞在帳篷釘上,“咚”的一聲悶響,筆芯“啪”地斷成兩截,短的那截彈起來,正好落進我剛撕開的繃帶堆裡,白紗布瞬間洇出個灰點。
“黃導!再磨嘰要死人了!”阿江的吼聲更近了,聽著就在帳篷外,腳步聲“咚咚”踩在凍土上,像頭受驚的野犛牛在狂奔。我咬著牙把背心往身上套,金屬扣又刮了下舊傷,這次沒顧上疼,反手撈起地上的鉛筆,胡亂塞回褲兜,拉鏈“刺啦”拉到頂時,才發現剛才急著拽繃帶,虎口的新傷又滲出血來,把背心內側的帆布染出個紅點子,像朵沒開的花。
營區的馬燈是驟然亮起來的。不是一盞兩盞的次第明,是幾十盞鐵皮燈罩同時被拽亮,“哢嗒”聲在夜空裡連成片,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進營區。燈罩邊緣結著圈黑垢,是常年燒煤油積下的,燈光透出來就帶了層暖黃的毛邊,裹著後半夜的水汽——那水汽裡混著草腥、馬糞和凍土的涼氣,把光泡得沉甸甸的,往地上壓。
地麵是前幾天下雨踩爛的泥地,摻著碎石子和枯草根,此刻被燈光一照,影子就全釘在了上麵。有人剛從帳篷裡衝出來,軍靴上還沾著草葉,影子就被拉得老長,腳尖戳到旗杆基座的石頭上;有人手忙腳亂係武裝帶,影子的胳膊擰成麻花,腰帶扣的金屬反光在影子上戳出個亮斑;連鄧班腳邊的老黃狗都被驚得直起耳朵,影子趴在地上,尾巴繃得像根細鐵絲。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鄧班就站在旗杆下。旗杆是根老鬆木,下半截被蟲蛀得坑坑窪窪,纏著圈褪色的紅綢,是去年建軍節掛的,現在隻剩半片綢子在風裡抽抽。他背對著旗杆,雙腳分開與肩同寬,膝蓋繃得沒一點彎,腰腹收得像塊鐵板——我知道他腰上有塊舊傷,是五年前追毒販時被砍刀劃的,此刻作訓服的衣擺被風掀起來,能看見腰帶勒出的硬線,把那道疤的輪廓都顯出來了。
作訓服的拉鏈從領口一路咬到小腹,拉鎖頭磨得發亮,鏈齒卻卡著根草屑,是白天巡邏時沾的。他下頜線繃得緊,胡茬在燈光下泛著青黑,像剛用刺刀刮過的鐵板,顴骨上那道疤——去年在界碑旁被流彈擦傷的——被燈光照得深淺分明,像條趴在皮肉上的蜈蚣。
右手攥著的對講機還在“滋滋”亂響。那對講機是舊款,黑色塑料殼裂了道縫,用透明膠帶纏了三圈,線從袖口鑽進去,繞在手腕上,被汗水浸得發黏。雜音不是單純的電流聲,是“劈啪”的爆鳴混著遠處的風聲,偶爾能從亂響裡摳出半句話:“……三號通道西坡有車燈……”“……特警已抵猛臘河口……”,像有人在水底含著沙子說話。
他開口時,聲音先在喉嚨裡滾了滾,帶著熬夜的沙啞,卻字字都像砸在鐵皮上:“接上級命令——”
周圍的呼吸聲突然就沒了。馬燈的“嘶嘶”燃燒聲、風刮過帆布的“嘩啦”聲,一下子都成了背景,隻有他的聲音在營區裡撞。
“聯合公安、特警,”他抬了抬下巴,目光掃過隊列,那目光比馬燈的光還硬,掃過誰,誰的影子就往泥裡縮了縮,“對三號通道至猛臘段,全長二十七公裡,進行突擊檢查。”
對講機突然爆出串尖銳的電流聲,像根鋼針戳進耳膜。他皺了下眉,拇指按在通話鍵上,指腹的繭子把塑料殼磨得更響:“目標——”
這兩個字拖得極短,卻讓隊列裡有人不自覺地摸了摸槍套。我能看見前排小王的喉結動了動,他去年在猛臘緝過毒,那片林子的瘴氣能把人眼睛熏紅。
“武裝販賣人體器官團夥。”
最後五個字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股鐵鏽味。我盯著他攥對講機的手,指節因為用力泛了白,虎口的老繭在燈光下凹凸不平——那是常年握槍磨的,槍柄的紋路都刻進肉裡了。
風突然緊了,馬燈被吹得晃了晃,燈光裡的水汽就跟著翻湧,把鄧班的影子扯得歪歪扭扭。遠處的山林黑得像塊浸了墨的絨布,隻有三號通道的方向,隱約有車燈的亮在霧裡閃,像鬼火。有人的槍套“哢”地響了聲,是保險被撥開的動靜,在這死靜裡,脆得像道裂帛。
帳篷角落的應急燈忽明忽暗,燈管嗡嗡的震顫聲裡,楊文鵬正把三角巾往李凱肩上纏。那三角巾是軍綠色的,邊角磨出了毛,上次搜山時沾的泥漬還在,乾硬得像層殼。他的手指比剛才清創時狠了不止三分,拇指關節抵著李凱肩胛骨的位置,往裡摁的力道帶著股蠻力,繃帶在腋下繞第三圈時,“噌”地磨過傷口邊緣,李凱喉結猛地滾了滾,沒忍住的抽氣聲卡在喉嚨裡,像被砂紙蹭過的木頭。
“嘶——”李凱的眉頭擰成個疙瘩,額角的冷汗順著眉骨往下滑,滴在胸前的作訓服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他左肩的傷口是剛才緊急集合時掙裂的,子彈擦過的地方本就沒長好,此刻被繃帶勒得發緊,紅肉從紗布邊緣往外頂,把白色的紗布染出片刺目的紅,像朵被揉爛的花。
楊文鵬沒鬆勁。他的指腹上還沾著碘伏,那股刺激性的氣味混著血腥味往鼻子裡鑽,胡茬在下巴上支棱著,被應急燈照得泛青。纏到第四圈時,他突然拽緊了繃帶末端,牙齒咬著繩頭用力打結,“啪”的一聲脆響,繩結勒進李凱的皮肉裡,李凱的手猛地攥住了身下的行軍床欄杆,指節泛白,把木頭欄杆上的舊疤都摳得更清楚了。
“這幫雜碎。”楊文鵬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股鐵鏽味。他騰出的左手正攥著醫用箱的金屬鎖扣,那鎖扣是黃銅的,被磨得發亮,此刻被他攥得變了形,指腹的繭子嵌進鎖扣的花紋裡,連指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箱子沒蓋嚴,露出半瓶碘伏,瓶口結著層棕褐色的痂,旁邊散落著幾枚縫合針,針尾的線在風裡輕輕晃,像些細弱的蛛絲。
“上個月猛遠鄉那三個采膠工,”他低頭往繃帶上彆安全彆針,針尖戳穿布料時格外用力,“肯定是他們乾的。”
李凱的呼吸頓了頓。他記得那三個采膠工——都是五十來歲的漢子,每天天不亮就背著膠桶鑽進橡膠林,膠刀在腰上晃出叮當響。失蹤那天是個雨天,膠林裡的霧氣濃得化不開,他們的膠桶丟在界碑附近的水溝裡,桶沿還掛著沒來得及刮的膠乳,乾硬後像層琥珀,旁邊的泥地上有幾道被拖拽的痕跡,深得能看見底下的紅土,還沾著點碎布料,是采膠服上的藍格子。
“鄉派出所搜了七天,”楊文鵬把最後一根彆針摁牢,指腹蹭過李凱肩上凸起的骨節,那裡的皮膚因為反複受傷,早就失去了彈性,“隻在溶洞裡找著隻膠鞋,鞋幫上的血都發黑了,鞋底還粘著片橡膠葉——跟你上次在17號界碑撿的那片一模一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應急燈突然閃了兩下,光線下,楊文鵬的眼白有些發紅。他猛地合上醫用箱,鎖扣“哢嗒”扣死的聲音在帳篷裡格外響,震得箱角那瓶沒蓋緊的酒精晃了晃,灑出兩滴在地上,立刻洇出片白痕。李凱能看見他攥著箱柄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恨——去年他弟弟就在猛臘的橡膠林裡失蹤了,至今沒找著屍首,隻留下個裝著半桶膠乳的鐵桶,桶底的孔洞邊緣,有圈細密的牙印,像被什麼東西啃過。
帳篷外的集合哨還在炸響,短促得像槍栓在動。楊文鵬拽起李凱的胳膊往起拉,三角巾被扯得更緊,李凱疼得悶哼一聲,卻看見楊文鵬後頸的青筋在跳——他脖子上有塊燙傷,是去年緝毒時被煙蒂燙的,此刻那道疤在應急燈下泛著紅,像條醒著的蛇。
“走。”楊文鵬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股燒起來的勁,“這次不管挖地三尺,也得把這幫狗娘養的給釘在界碑上。”
往戰術背心左胸口袋塞觀察鏡時,鏡筒的金屬邊緣刮過口袋內側的帆布,“刺啦”帶起根線頭。那觀察鏡用了五年,鏡筒上的黑漆早被汗泡得斑駁,露出底下的銀白,調焦輪卡著半粒沙礫,是上個月在17號界碑旁的石縫裡蹭的,轉起來總帶著點滯澀的“沙沙”聲。我使勁把鏡身往裡按,指尖突然撞上個硬邦邦的東西,圓滾滾的,邊緣帶著點硌手的鏽跡。
摸出來看,是顆9毫米手槍彈殼。黃銅底子早被鏽啃得發烏,卻在弧麵最凸處磨出片亮銀——那是我用砂紙蹭了半個月的結果,邊角被指甲磨得光滑,揣在兜裡三個月,連弧度都記得清。上次搜山時在界碑後坡的灌木叢裡撿的,彈殼口還留著圈淡淡的擊發痕,像個沒愈合的月牙。當時李凱蹲在旁邊用樹枝扒拉,說這彈殼落地不超過三天,周圍的草葉上有火藥灼燒的焦痕,“是近距離射擊,估計是滅口”。後來我就把它塞進記錄本裡壓紙角,翻頁時總硌著指腹,倒成了個念想。
指尖剛蹭過彈殼磨亮的地方,腦子裡突然“嗡”的一聲——素描本!最後一頁的界碑旁還畫著三號通道的隱蔽山口,昨天傍晚補畫的,用紅鉛筆標了三個溶洞位置,那是采膠工失蹤前最後出現的地方。
“操!”我低罵一聲,轉身就往帳篷跑。軍靴踩在泥地上打滑,剛才沒係緊的鞋帶纏在一起,差點把自己絆倒,手忙腳亂扯開時,戰術背心裡的彈匣“哐當”撞在肋骨上,震得舊傷又隱隱發疼。
帆布簾被我拽得猛地掀起,邊緣的補丁——塊藍白格子的采膠服布料,是上次從猛遠鄉帶回的證物——跟著翻飛起來,露出帳篷裡的光景。地上鋪著塊迷彩墊,邊角被蟲蛀得發毛,墊上還留著我坐過的淺痕,旁邊扔著半截鉛筆,筆芯上沾著點赭石顏料,是畫膠樹時蹭的。
最顯眼的是墊中央那幅沒畫完的地形圖。紙是從筆記本上撕的,邊緣參差不齊,被夜風掀得輕顫。橡膠林的輪廓用鉛筆勾了三遍,線條深的地方快把紙戳破,膠樹被畫成歪歪扭扭的豎線,樹乾上被我用橡皮擦出些斑駁的白痕,倒像真的掛著膠乳。詭異的是樹影——本該斜斜趴在地上的影子,被我硬生生畫成了舉著刀的人形,刀刃的弧線用紅鉛筆描過,筆尖戳破紙頁,露出底下迷彩墊的綠紋,像道淌血的傷口。
風從掀開的簾口灌進來,吹得地形圖“嘩啦”作響,頁腳卷起來,露出背麵我寫的標注:“三號通道西坡溶洞群,第7個洞口有新鮮排泄物,疑似近期有人活動”。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手指剛按在紙頁上,就聽見帳篷外傳來阿江的吼聲:“黃導!還磨蹭什麼!鄧班要帶人先走了!”
手忙腳亂地把地形圖塞進戰術背心的夾層,鉛筆從墊上滾下來,“咕嚕”撞到帳篷杆,筆芯斷成兩截。轉身時,眼角瞥見迷彩墊邊緣還沾著片橡膠葉,葉尖的鋸齒上掛著點暗紅——是上周在溶洞裡蹭的血漬,早就乾硬了,卻在風裡晃得像隻睜著的眼睛。
“找什麼呢?”
聲音從斜後方飄過來,帶著點煙草燒透的焦糊味,混著股淡淡的火藥氣——是傣鬼身上特有的味道。我回頭時,正撞見他往這邊走,軍靴踩在泥地上沒什麼聲響,像隻踩著草葉的山貓。他左胳膊上的靛藍鷹紋被馬燈的光映得發亮,鷹首從袖口探出來,鷹嘴叼著條蛇,蛇身盤過手肘,鱗片用針腳挑得根根分明,尾尖卻被道舊疤截斷——那是三年前在界碑旁被砍刀劈的,當時血把半條胳膊的紋身都泡成了紫黑,現在疤肉凸起來,倒像蛇尾真的斷了截。
他嘴角叼著支沒過濾嘴的煙,煙卷是自己卷的,紙邊歪歪扭扭,露出點金黃的煙絲。火星在唇間明滅,把他高挺的顴骨照得忽明忽暗,鼻梁上那道疤——去年緝毒時被碎玻璃劃的——在光線下像條細蜈蚣。煙灰積了長長一截,他沒彈,任它懸著,快掉時突然歪頭用舌尖一頂,煙灰“簌簌”落在戰術背心上,燙出兩個小黑點,他眼皮都沒眨一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右手把玩著顆卵形手雷。看型號是老式的,墨綠色外殼被磨得發烏,表麵坑坑窪窪,像被什麼東西啃過,握把處纏著圈膠布,膠布邊緣卷起來,露出底下的鏽跡。最瘮人的是保險栓——那根彎成鉤狀的細鐵絲鬆鬆垮垮掛著,末端還留著排牙印,白森森的,是他剛才用虎牙咬開的,涎水在金屬上洇出片濕痕,順著鉤尖往下滴,快落到撞針上時,他突然反手一旋,手雷在掌心轉了個圈,保險栓“哢嗒”卡在指縫裡,撞針的銀光閃了閃,像條吐信的蛇。
“再磨蹭,”他抬抬下巴,煙卷在唇間顫了顫,目光掃過我手裡沒塞好的地形圖邊角,“鄧班真能讓你背著觀察鏡,繞著營區那圈老林子跑五公裡。”
風從他身後鑽過來,掀起他作訓服的下擺,露出腰側的槍套,套子磨得發亮,邊緣的線都開了,露出裡麵的黑色皮革。他左胸口袋彆著枚三等功獎章,被煙卷的火星燎過個小豁口,倒像枚戰損的勳章。鷹紋紋身的翅膀下還藏著個刺青,是行傣文,我隻認得最後兩個字是“守土”,旁邊疊著道彈痕,子彈擦過的地方把靛藍染成了褐黃,像鷹被打穿了翅膀。
他突然把煙卷從嘴裡扯出來,用手雷的保險栓輕輕敲了敲我的戰術背心——那動作極輕,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哐當”一聲,我口袋裡的彈殼被震得撞在觀察鏡上,發出細脆的響。“剛才鄧班點人數,就差你。”他往地上彈了彈煙灰,火星落地時濺起點泥星,“那幫雜碎在三號通道的溶洞裡藏了至少三天,特警的無人機剛傳回熱成像,七個熱源,都帶著長條形熱源——估計是砍刀或鋼管。”
手雷在他掌心轉得更快了,保險栓的鐵絲勾著他的虎口,那裡的繭子比我的還厚,是常年握槍磨的,紋著的鷹爪圖案被繭子磨得發淺,倒像真的鷹爪在皮肉裡生了根。“你那本破圖,”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剛塞進背心的地形圖,“等端了窩再畫也不遲。現在去晚了,隻能撿點彈殼給你那寶貝記錄本當鎮紙。”
最後幾個字說得帶點笑,卻讓我後頸一緊。他說話總這樣,半開玩笑半帶刺,像他腰上那把傣族短刀,刀鞘鑲著銀邊,看著花哨,抽出來卻寒光凜凜。我看見他耳後還彆著片橡膠葉,葉尖的鋸齒上沾著點暗紅,是新鮮的血——剛才集合時他肯定又跟誰起了衝突,這家夥脾氣烈,去年在猛臘,就因為嫌疑人啐了口唾沫,他直接把人摁在泥裡,手腕都給擰脫臼了。
“走了。”他轉身時,手雷的撞針在馬燈光下閃了閃,像顆淬了毒的牙。軍靴踩過泥地的聲音漸遠,隻留下股煙味混著火藥氣,還有他最後甩過來的話:“再不去,李凱的仇,你想讓誰替你報?”
我猛地攥緊了戰術背心的帶子,觀察鏡的金屬邊緣硌得肋骨生疼。遠處的集合哨還在炸響,短促得像催命符,而傣鬼的身影已經融進了隊列裡,隻有他胳膊上的鷹紋在燈影裡忽明忽暗,像隻隨時準備撲出去的猛禽。
“我的測距儀。”
話剛出口,手已經往行軍枕底下鑽。那枕頭是帆布麵的,被汗浸得發僵,邊角磨出個三角口子,露出裡麵的蕎麥殼,上次搜山時沾的紅土從破口漏出來,在迷彩墊上積了小堆,像撮沒燒儘的火炭。指尖掃過枕底的硬邦邦——不是測距儀,是半塊壓縮餅乾,包裝紙被壓得發皺,邊緣沾著點牙印,是昨天夜裡餓醒時啃的。
再往深處夠,指甲勾到塊冰涼的金屬,帶著點硌手的糙。拽出來時,測距儀的邊角撞在床沿上,“當啷”一聲脆響。這玩意兒跟著我在界碑旁趴過三個通宵,機身上的軍綠色漆早被碎石子蹭得斑駁,邊角露出銀白的鋁底,調距旋鈕卡著半片乾枯的橡膠葉,是上個月在猛臘橡膠林裡纏上的,轉起來總帶著點滯澀的“哢啦”聲。
最顯眼的是鏡頭。鏡頭蓋早在上次伏擊時丟了——那天在17號界碑後坡的灌木叢裡,我趴著瞄準溶洞洞口,測距儀被流彈的氣浪掀翻,鏡頭蓋滾進石縫,等戰後去找,隻剩半截被蟲蛀爛的帶子。此刻鏡片上結著層薄灰,更紮眼的是右上角那道暗紅血漬,像塊凝固的疤。是李凱的血,上次他替我擋那槍時,血濺在鏡頭上,我用酒精棉擦了半年,那痕跡總留著點淡紅,像永遠擦不淨的印子,測距時透過鏡片看出去,遠處的樹影都帶著點血色。
“還看?”
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來得又快又猛,像被鐵鉗夾住,指腹碾過我手腕內側的舊傷——那是去年被蛇咬的牙印,至今留著兩個淺坑。我猛地抬頭,撞進傣鬼的眼睛裡,他的瞳孔在馬燈光下縮得很細,像鷹隼盯著獵物,鷹紋紋身的鷹嘴剛好對著我的手背,蛇尾的斷疤在他小臂上繃得發亮。
他的指腹帶著層硬繭,不是握手槍磨的那種薄繭,是常年架狙擊步槍的厚繭,掌心的繭子像砂紙,碾過我手腕時,能感覺到那些繭的紋路——是無數次扣動扳機、調整槍栓磨出來的,帶著股槍油和鐵鏽的味道。更觸目的是他的指甲縫,嵌著層深褐的紅土,是營區後山特有的那種膠泥,遇水發黏,乾了就成硬殼,此刻被他攥得更緊,紅土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我手背上,像些細碎的血點。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鄧班的車已經發動了。”他沒鬆勁,拇指頂在我手腕的動脈上,能感覺到他指尖的震顫——不是怕,是急,像獵鷹發現獵物時的翅膀顫,“測距儀能當槍使?再磨蹭,等你測準了距離,那幫雜碎早把器官塞進冰桶,順著三號通道的暗河漂出境了。”
他的虎口處還留著道新傷,是剛才咬手雷保險栓時硌的,血珠在繭子縫裡亮閃閃的。我這才發現他另隻手正攥著狙擊槍的背帶,槍身裹著偽裝網,網眼裡還掛著片新鮮的橡膠葉,葉尖的鋸齒沾著露水,該是剛從林子裡摘的。鷹紋紋身的翅膀下,那道彈痕在光線下泛著褐黃,他突然鬆了手,卻用測距儀的鏡頭輕輕敲了敲我的眉心——那動作極輕,鏡頭上的血漬剛好蹭在我額角,像點上了顆朱砂。
“走。”他轉身時,狙擊槍的槍口在地上拖出道淺痕,“讓你那寶貝測距儀,今晚專測他們的墳頭距離。”
我攥緊測距儀,鏡片貼在掌心,那道血漬隔著布料烙得慌。帆布簾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是鄧班那輛老式越野車,排氣管子漏了,總帶著點破鑼似的響。手腕上還留著傣鬼的指印,紅土屑嵌在我的皮膚紋路裡,像些洗不掉的朱砂痣。
傣鬼夾著煙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煙卷是他自己用報紙卷的,紙邊被口水浸得發皺,露出點金黃的煙絲,尾端積了截灰黑的煙灰,被他猛吸一口時抖落在我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