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遠鏡裡,那截紅繩在篷布縫裡輕輕晃。不是風刮的,是孩子的手在抖,繩上的銅錢被晃得撞在帆布上,發出細得像蚊子哼的“叮”聲。紅繩的末端磨出了毛,露出裡麵的白芯,像被啃過的玉米須,而那點紅在灰黑的篷布上,亮得紮眼,像滴沒乾的血。
風突然變了向,卷著貨車的柴油味往橡膠林裡鑽。我看見篷布被風掀得更高了些,露出的那隻小手攥得更緊,指縫裡全是黑泥,卻把紅繩攥得發白——那力道,像要把整根繩都捏進肉裡。
傣鬼的呼吸還在耳機裡喘,帶著哭腔的氣音混著電流:“紅繩……跟去年截的那批貨裡,孩子手腕上的……一模一樣……”
去年。
我猛地想起那七隻冰鎮木箱。箱底的黑絨布上,就擺著截截紅繩,繩頭的銅錢鏽得發綠,繩身浸著福爾馬林的味,把紅染成了暗紫,像被水泡爛的血。
望遠鏡的十字準星突然晃了。我看見那隻小手突然鬆了下,紅繩從指縫裡滑出來半寸,銅錢在帆布上滾了滾,露出背麵刻著的小字——模糊的“辛”,像被誰用指甲摳上去的。
喉嚨突然被紅土堵住了。腥氣順著鼻腔往肺裡鑽,混著柴油味、傣鬼的哭腔、篷布下隱約的嗚咽,把那截紅繩泡得發沉,像塊浸了血的鐵,墜得我心口發疼。
那截在篷布縫裡晃的紅繩突然在眼前炸開,不是冷硬的暗,是亮得灼眼的紅——像被正午的日頭曬透的紅綢子,在記憶裡“騰”地燒起來。
十三歲的老院子漫著皂角香。老槐樹的蔭涼把半個院子泡得發綠,陽光從葉縫裡漏下來,在青磚地上拚出碎金似的斑,風一吹,斑子就跟著葉影晃,像滿地滾的銅子兒。辛集興家的石榴樹正掛著青果,拳頭大的果子藏在葉裡,偶爾被風撞得“咚”地碰下樹枝,驚得葉上的露水往下掉,打在樹下的縫紉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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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鐵的縫紉機機身泛著暗光,踏板被踩得“哢嗒哢嗒”響,節奏跟樹上的蟬鳴擰在一塊兒,稠得像熬化的糖稀。辛集興他娘的藍布褂子袖子挽到肘,露出半截沾著線頭的胳膊,手心裡攥著的紅綢子亮得嚇人——不是現在這副蔫樣,是滑溜溜的潤,像浸了桐油的緞,光線往布麵上落,能彈回來半道虹。
她捏著針的手懸在紅綢上,銀亮的針頭在布麵點了點,紮出個比芝麻還小的孔。針腳密得像蟲爬,一針挨一針,把綢子的邊鎖得整整齊齊。“這紅得用皂角煮三遍,”她抬頭時,鬢角的碎發沾著汗,貼在臉上,“煮透了才辟邪。”
我蹲在旁邊看,掌心的汗把褲縫洇出片濕。剛跟辛集興在麥場瘋跑過,鞋上還沾著麥秸,此刻腳趾蜷在布鞋裡,把鞋底的泥蹭得發癢。她突然停了踏板,從綢子邊角剪下塊碎料,往我兜裡塞:“拿著,”綢子蹭過我掌心的汗,滑得像條小魚,“這紅最能擋血光,尤其你們這些野小子,天天爬牆上樹的。”
碎料在兜裡發暖,綢麵的亮透過粗布褲子滲出來,像揣了塊小太陽。我偷偷摸了摸,能摸到布紋裡藏的細絨,軟得像剛出殼的雛鳥毛。她又低下頭踩踏板,針頭穿過紅綢的瞬間,銀亮的線在布上繃出細弧,像誰往紅海裡撒了把銀豆子。蟬鳴在樹梢上滾,縫紉機聲在底下接,把那截紅綢子泡得又軟又香,連風裡都纏上了點甜——是綢子本身的綿甜,混著她鬢角汗的鹹,在空氣裡漫得稠稠的。
辛集興蹲在我旁邊,手裡攥著剛買的新拳套,黑亮的皮革蹭著褲腿,“我娘說這紅綢子是山神廟求的,”他抬頭時,鼻尖的汗珠子滾到嘴唇上,鹹得他齜了齜牙,“老和尚念了四十九天經,縫在拳套裡,刀都砍不破。”
他娘聽見了,手裡的針頓了下,針尖在紅綢上紮出個小孔,像被誰用指甲輕輕掐了下。“彆瞎說,”她的聲音混在“哢嗒”聲裡,軟得像棉花,“是保平安的。”說著,她把那塊碎料往我兜裡又按了按,綢子的滑膩鑽進掌心的汗裡,像條溫吞的小蛇,把那點少年人說不清的慌,纏得軟軟的。
可現在,望遠鏡裡的紅繩蔫得像條死蛇。繩上的銅錢鏽得發綠,邊緣被磨得發亮,像被無數隻小手攥過。最紮眼的是繩頭——不是齊整的剪口,是被硬生生扯斷的毛茬,露出裡麵的白芯,像根沒了血的筋。
風卷著橡膠林的腐葉味過來,把記憶裡的皂角香衝得七零八落。我突然想起辛集興他娘往紅綢上噴水的樣子,水霧落在亮閃閃的綢麵上,凝成細小的珠,像撒了把碎鑽。而此刻篷布縫裡的紅繩,連點潮氣都沒了,乾硬得像段鐵絲,被那隻小手攥得變了形,繩身勒進肉裡,把皮膚掐出道紅痕,像道沒愈合的疤。
“尤其能擋血光。”
她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來,軟乎乎的,卻帶著股說不出的沉。我盯著鏡筒裡那隻攥紅繩的小手,指縫裡的黑泥正順著繩紋往銅錢眼裡鑽,把那點本該辟邪的紅,染得又暗又臟,像被血和泥泡透的布條——像辛集興那副拳套裡,正往紅土裡陷的那截。
貨車的引擎突然啞了。不是慢慢熄的火,是“哐當”一聲頓住,像頭累垮的牲口栽倒在地,車身劇烈震顫,篷布下的影子跟著猛地一晃,頂得帆布發出“吱呀”的呻吟,像骨頭被壓彎的脆響。後輪還在慣性裡碾過碎石,“嘎吱——嘎——”地拖出長音,最後在埡口中央徹底停住,輪胎底下的紅土被碾得發實,擠出圈深褐的印,像枚粗笨的圖章,把這輛車釘在了原地。
副駕的門被猛地拽開,合頁發出“哐當”的巨響,鐵殼撞在岩壁上,震得石縫裡的土渣簌簌往下掉。門彈回來時,帶起股混著汗味的風,我舉著望遠鏡的手跟著晃了晃——鏡筒裡,那個光頭男人正往下跳,頭皮被晨光曬得發亮,像顆擦過油的鵝卵石,後頸堆著層肥肉,隨著動作顫巍巍的,把迷彩背心的領口撐得變了形。
他往地上啐痰的動作帶著股狠勁。脖子往前伸,喉結滾了滾,一口濃痰“呸”地砸在紅土上,黃澄澄的黏液裡裹著些暗紅的渣——是嚼爛的檳榔核,邊緣還沾著點鮮紅的檳榔汁,像摻了血。他的黃牙縫裡塞著檳榔渣,咧開嘴罵了句什麼,唾沫星子濺在鞋麵上,把軍靴沾的紅土衝得發暗,露出底下磨亮的鋼板。
我把望遠鏡的焦距再調近些,十字準星剛好套住他手裡的槍。那把五連發獵槍被他斜挎在肩上,槍管發著種奇怪的藍——不是新槍的亮,是被火藥熏久了的暗藍,像浸在墨水裡的鐵,槍管內側能看見圈圈焦痕,是常年填裝散彈磨出的印。最紮眼的是槍托,核桃木的紋路裡嵌著黑泥,正中央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羊”字,刻痕邊緣被磨得發亮,像被無數隻手攥過,而字溝裡卡著的白粉末,細得像篩過的雪,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和金瀾夜會那晚,辛集興金表凹槽裡的粉末一模一樣,連反光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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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抬手撓了撓光頭,獵槍在肩上晃了晃,槍管掃過岩壁的瞬間,我看見粉末簌簌往下掉,落在紅土上,像撒了把碎鹽。那粉末遇潮就發黏,在土上凝成個個細小的疙瘩,把紅土染出點點慘白,看得我舌根發麻——上次在緝毒站的證物袋裡,見過同樣的疙瘩,法醫說那是高純度的“白貨”,沾點潮氣就會結團,毒性烈得能毒死一頭牛。
“啪。”
一道冷硬的力突然按在我手背上。是楊傑的斷指,截麵的硬繭硌著我的皮膚,像塊生了鏽的鐵片往肉裡鑽,疼得我指節一縮,望遠鏡差點脫手。他的掌心燙得嚇人,汗珠子順著指縫往我手背上滴,混著點暗紅的血——是他剛才蹭在戰術腰帶上的血痂被蹭開了,落在我手背上,像顆沒長圓的紅珠子。
“彆盯著那紅繩看。”
他的聲音壓得隻剩氣音,戰術耳機的電流聲混在裡麵,“滋滋”地響,像有條蛇在我耳邊吐信。他的呼吸亂得沒了章法,氣音裡帶著粗重的喘息,喉結在頸間突突跳,把“紅繩”兩個字咬得發沉,“那是他們做的記號——”
我順著他按在我手背上的力往下看,望遠鏡的十字準星已經偏了,落在光頭男人腳踝的骨頭手鏈上。那串骨頭被曬得發白,穿繩的孔眼裡卡著點肉絲,細得像棉線,隨著他跺腳的動作微微顫。而他腳邊的紅土上,那口濃痰正慢慢往土裡滲,把暗紅的檳榔渣泡得發脹,像塊腐爛的碎肉。
“記號?”我用氣音反問,舌尖頂著牙齒,怕聲音大了驚到埡口的人。
楊傑的斷指突然往緊裡攥,硬繭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裡。“給‘下家’認的,”他的聲音貼著戰術耳機的麥克風,帶著股金屬摩擦的澀,“紅繩纏銅錢,是‘貨’裡有孩子的意思。”他頓了頓,呼吸猛地重了,“去年那七隻箱子裡,每個裝孩子器官的容器外,都係著一模一樣的紅繩。”
去年。
那股福爾馬林的冷味突然鑽進鼻腔,混著眼前的紅土腥氣,嗆得我胸腔發悶。我想起證物照片裡的紅繩,泡得發漲,銅錢鏽成了綠,繩身纏著層黏膩的白,法醫說那是器官滲出的脂肪——和此刻篷布縫裡露出來的紅繩,連銅錢的鏽色都像一個模子刻的。
光頭男人突然往駕駛室裡喊了句什麼,聲音粗得像砂紙磨鐵。主駕的門開了,鑽出來個瘦高個,手裡拎著把砍刀,刀麵沾著黑泥,陽光下晃出冷光。他往篷布上踹了一腳,帆布被踹得往裡陷,露出的那隻小手猛地縮了回去,紅繩跟著消失在布縫裡,隻留下個淺淺的鼓包,像顆被按進土裡的紅果。
楊傑的拇指還按在我的手背上,血珠順著指縫往望遠鏡的鏡身上爬,在冷硬的金屬上拉出細紅的痕。“彆讓傣鬼開鏡瞄準紅繩,”他的聲音突然發顫,像被風凍住的線,“他們就等著有人盯著紅繩——那是誘餌,繩頭的銅錢裡,藏著反光鏡。”
我猛地調偏望遠鏡。鏡筒掃過篷布縫時,果然看見那截紅繩的末端閃了下,不是陽光直射的亮,是折射的冷光,細得像根針,正往橡膠林深處指——那是傣鬼潛伏的方向。
風從埡口吹過來,帶著砍刀的鐵鏽味和光頭男人身上的汗味,掀得楊傑的迷彩服領口往起飄。他那截斷指的硬繭上,血珠和紅土混在一塊兒,把我的手背染出片暗褐,像被紅土悄悄蓋了個章,章裡藏著兩個字:危險。
戰術耳機裡的電流聲突然炸成了碎片。傣鬼的吼聲像被獵槍的槍管死死頂著喉嚨,猛地拔高,劈得像根被狂風扯斷的鐵絲:“篷布動了!有人在掀——”他的呼吸亂得像台漏風的風箱,氣音裡裹著齒縫的顫,“是個女的!穿……穿綠旗袍!”
最後三個字砸進耳朵時,我舉望遠鏡的手突然抖了。十字準星裡的篷布正被什麼東西從底下往上掀,粗麻繩勒出的褶皺跟著起伏,帆布纖維被扯得“沙沙”響,像有隻巨手在底下撕這塊布。掀到最狠時,一道墨綠色的角鑽了出來——不是布料的軟塌,是挺括的硬,像毒蛇的信子猛地吐出,在灰撲撲的帆布上戳出抹紮眼的綠。
我把調焦輪擰到底,鏡筒裡的細節突然清晰得嚇人。那旗袍是重磅真絲的,厚得能立住,墨綠色的緞麵上泛著暗光,像浸過墨的湖水,被晨光一照,又透出點藏青的底,是陳年舊料才有的沉色。最顯眼的是盤扣,銀質的蝴蝶翅膀張著,翅尖磨得發亮,能照見模糊的人影——是剛才那個光頭男人的側臉,正湊在女人耳邊說著什麼,唾沫星子濺在旗袍領口,把緞麵砸出個小濕斑,像滴進墨裡的水。
蝴蝶扣的翅根處卡著點黑屑。不是紅土的灰,是皮革的碎末,黑得發亮,邊緣泛著圈褐黃,像被常年摩挲氧化出的痕——我猛地想起辛集興那副拳套,指關節裂縫裡嵌著的皮革碎末,就是這樣的質感,連褐黃的氧化圈都分毫不差,像從同一塊皮上刮下來的。
女人的手突然從篷布縫裡伸出來,扶著帆布邊緣往外撐。那隻手的指甲塗著暗紅的油彩,厚得像層凝固的血,指尖的弧度太尖,像精心打磨過的小刀子,抓著帆布的動作帶著股狠勁,把緞麵的袖口拽得發緊,露出腕骨處的勒痕——不是手表帶的淺印,是粗麻繩勒出的深溝,皮肉往裡陷,像串沒係緊的紅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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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看這邊!”傣鬼的吼聲突然變調,像被人掐住了喉嚨,“那女的……她在往橡膠林看!”
我的瞳孔猛地縮成針尖。鏡筒裡,女人的側臉轉了過來,鬢角彆著朵乾枯的紅絨花,花瓣掉了一半,剩下的半朵沾著黑泥,像塊凝固的血痂。她的嘴角往上挑了挑,像是在笑,可眼神冷得像埡口的風,目光越過光頭男人的肩,直直往橡膠林深處掃——那是鄧班他們迂回的方向,也是傣鬼潛伏的位置。
銀蝴蝶扣突然“叮”地撞在篷布的鐵環上,聲音脆得像碎玻璃落地。卡著的皮革碎末被震得簌簌掉,落在紅土上,和拳套旁的紅土混在一塊兒,分不清誰是誰的。女人的手往回收時,旗袍的開衩處露出截小腿,皮膚白得像溶洞裡的鐘乳石,卻沾著道暗紅的痕,不是血的鮮,是乾涸的褐,像蹭過什麼帶血的東西,把緞麵染出條歪歪扭扭的線,像蛇爬過的印。
光頭男人突然往她手裡塞了樣東西,太小,看不清是什麼,隻看見她的指尖捏著時,指節泛白,把銀蝴蝶扣攥得更緊,翅尖的磨損處又刮下點黑屑,這次我看清了——碎末裡混著根細紅布條,半寸長,邊緣卷著焦脆的圈,和拳套裡那截紅布條的黴斑形狀,像一個模子刻的。
“她手裡有東西!”傣鬼的聲音突然發飄,氣音裡帶著哭腔,“是……是把刀!刀鞘上纏著紅布!”
我的掌心突然被冷汗泡透,望遠鏡差點從手裡滑下去。鏡筒裡,女人的袖口確實鼓著個硬物的輪廓,紅布的邊角從袖口露出來,蔫得像曬焦的辣椒,和辛集興拳套裡那截紅布條一樣,都褪成了暗褐,隻是這截更短,像被硬生生扯斷的。
風從埡口灌進來,掀得旗袍的下擺往起飄,露出的小腿上,那道暗紅的痕被吹得微微顫。我突然想起金瀾夜會那晚,辛集興後頸的抓痕,三道並排的血槽,邊緣也凝著這樣的暗褐,而當時那個穿綠旗袍的女人,指甲上的暗紅油彩,厚得和眼前這雙手一模一樣。
銀蝴蝶扣又閃了下,這次我看清了,翅尖的磨痕裡,還卡著點暗紅的漬——不是土,是血,乾硬得像層殼,和拳套皮革上的血痂一樣,指甲刮過都能聽見“簌簌”的響。
這哪裡是巧合。
這女人的旗袍、銀扣、指甲縫裡的皮革碎末,分明和那副陷在紅土裡的拳套,被同一隻手摸過,被同一種血浸過,被同一片紅土埋過。
篷布突然被徹底掀開了。女人的綠旗袍在晨光裡晃出大片陰影,像朵突然綻放的毒花,而她手裡的刀,紅布纏著的鞘,正對著橡膠林的方向,像在瞄準什麼。
鄧班的拳頭舉到半空時,帶著股劈裂空氣的勁。不是緩緩抬起的沉,是猛地往上頂的銳,迷彩服的袖口被帶得往後翻,露出小臂上盤虯的青筋,像條被激怒的蛇。他的指節泛著白,虎口處的舊傷疤繃得發亮——那是在藏區跟狼群對峙時被咬傷的,此刻疤痕的紋路裡滲著細汗,把“準備突擊”的信號捏得死死的。
所有聲響像被無形的手掐斷了喉嚨。香客剛要劈斷第二根灌木的軍刺頓在半空,三棱刃上的露珠懸著沒掉;阿江纏膠帶的手指停在破門器接口處,血珠凝在指尖,像顆沒墜的紅珠子;連風都收了聲,卷著的紅土沫子突然懸在半空,過了半秒才簌簌落,打在戰術頭盔的護耳上,“沙沙”的響,輕得像有人在耳邊磨牙。
“哢。”
李凱的機槍保險開了。不是脆響,是帶著金屬咬合的鈍,像塊燒紅的鐵被冷水淬了下。他的拇指關節抵在保險栓上,老繭磨過金屬的棱,發出“吱呀”的輕響,彈匣裡的子彈仿佛被這動靜驚得顫了顫,在機匣裡撞出細不可聞的“嗒”聲。空氣裡頓時漫開股味——不是單純的火藥腥,是混合了槍油的滑、金屬的冷、還有李凱掌心汗的鹹,甜腥甜腥的,像剛撬開的子彈殼,嗆得人舌尖發麻。他的下頜線繃得能刻進木頭裡,瞄準鏡的鏡片對著埡口,把光頭男人撒尿的影子框得方方正正,鏡麵上的反光裡,能看見自己護目鏡後的眼白,紅得像滲了血。
貨車駕駛室的門被“哐當”踹開時,鐵皮的震顫順著紅土傳過來,震得我戰術靴的膠底發麻。光頭男人跨下來的動作帶著股痞氣,軍靴的鋼板撞在岩塊上,發出“咚”的悶響,他解開褲鏈的動作毫不避諱,黃濁的尿液“嘩嘩”地往紅土上澆,像條扭曲的蛇在泥裡鑽。
尿液漫開的速度快得驚人。紅土被泡得發脹,原本拳套留下的壓痕——那個被鄧班軍靴碾出的淺褐印,此刻被尿水浸得發深,邊緣泛著圈白,像塊被水泡爛的痂。尿液往裂縫裡滲,把拳套指縫裡的山麂鬃毛衝得微微顫,灰白的鬃毛沾了尿,貼在紅土上,像條沒了氣的蛇。
他抖了抖褲鏈,軍靴往碎石堆上碾的瞬間,我看見他腳踝的骨頭手鏈。那串骨頭白得發青,不是牲畜的骨,是細瘦的指骨,每顆骨頭上的孔眼都被磨得發亮,邊緣泛著層油光,像被無數隻手攥在掌心搓了千百遍。孔眼裡卡著點暗紅的渣,細得像血痂,隨著他跺腳的動作簌簌掉,落在紅土上,和尿液浸出的白圈混在一塊兒,惡心得讓人舌根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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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畜生。”戰術耳機裡傳來香客的氣音,帶著咬牙的狠,“那是孩子的指骨。”
我的胃突然往上翻。想起去年證物袋裡的指骨,也是這樣的細,孔眼邊緣沾著肉絲,法醫說那是被生生掰斷的,關節處還留著牙印。光頭男人的骨頭手鏈在晨光裡晃,每顆指骨都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撞,發出“嗒嗒”的脆響,像串掛在腳踝上的風鈴,隻是鈴舌是碎骨,聲響裡裹著血的腥。
他係好褲鏈,往駕駛室回的路上,故意往篷布上踹了一腳。帆布被踹得往裡陷,露出的那隻小手猛地縮了回去,紅繩在布縫裡閃了下,像顆被按進泥裡的紅果。而他腳踝的指骨手鏈,剛好在這時晃到最高處,陽光往骨頭上落,照出裡麵細密的紋路,像片乾枯的樹葉脈絡,隻是這脈絡裡,藏著無數個沒來得及長大的影子。
風突然又起了,卷著尿液的臊味往橡膠林裡鑽。李凱的機槍保險還開著,火藥的甜腥混著這股臊,在空氣裡漫得稠稠的,像碗餿了的糖稀。鄧班的拳頭還舉在半空,指節的白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像在倒計時——下一秒,就要砸向這片浸了尿、裹了血、纏著碎骨的紅土。
鄧班的聲音像從紅土深處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鐵砂的沉:“三——”
狼牙吊墜在他領口晃了晃,母狼的獠牙尖掃過迷彩服拉鏈,“叮”地撞出細響。那獠牙泛著啞光的白,根部的血漬凝得發黑,像塊陳年的血痂,晨光往齒縫裡鑽,照出細小的凹槽——那是護崽的母狼咬進熊皮肉時,被骨頭硌出的痕。
“二——”
他的喉結滾了滾,吊墜突然停在半空,獠牙尖正對著埡口的貨車。風卷著紅土沫子打在牙尖上,“沙沙”地響,像有隻無形的手在磨這顆牙,要把它磨得更利些。
“一!”
最後一個字落地時,香客像道銀灰色的閃電竄了出去。不是跑,是貼著紅土飛,迷彩服下擺掃過濕泥,帶起道褐黃的弧,像豹子撲食時拖出的殘影。他手裡的三棱軍刺劃破空氣,“咻”地扯出銀亮的線,那線比晨光更銳,比埡口的風更狠,在光頭男人抬槍的瞬間,斜斜劈了下去。
“嗷——!”
慘叫聲像被刀劈開的木頭,粗糲地炸在紅土上。光頭男人持槍的手腕被軍刺劃開道血槽,五連發獵槍脫手的瞬間,槍管在紅土上撞出“哐當”的悶響,像口破鍋砸在地上。槍托碾過塊棱形的紅土疙瘩,彈巢“哢啦”鬆了,顆金黃的子彈滾了出來,在晨光裡轉著圈兒——不是順順當當的滾,是帶著棱地蹦,每蹦一下,就在紅土上砸個淺坑,把我們仨的影子釘得死死的。
我的影子被槍托壓著,邊緣被紅土磨得發毛;楊傑的影子罩在子彈上,斷指的輪廓把金黃的彈身遮去大半;最瘮人的是辛集興那副拳套的影子,正順著紅土的褶皺往貨車底下爬,指縫的陰影像條細蛇,鑽過輪胎碾出的深溝,往更黑的地方縮。
“撕拉——”
篷布突然被從裡麵撕開道口子。不是慢慢裂的,是被十幾隻手同時往外扯,粗麻繩“嘣”地斷了,帆布纖維被拽得發白,像群受驚的螞蚱往外蹦。最先伸出來的是隻小手,指甲縫裡嵌著黑泥,指節處磨出了血痂,卻把半截紅繩攥得死緊——那繩子是粗棉線編的,磨得發灰,繩頭拴著顆銅錢,邊緣鏽成了深綠,中間的方孔裡卡著點紅土,和十三歲那年辛集興娘塞給我的紅綢子碎料上的銅錢,連鏽跡的紋路都分毫不差。
緊接著是更多的手。有枯瘦的、青筋暴起的,該是女人的;有肉乎乎的、還帶著奶香的,定是幼兒的;還有隻手缺了截小指,斷口處結著黑痂,攥著帆布邊緣的力道,把指節憋得發白。它們在晨光裡晃,像片從土裡鑽出來的芽,隻是這芽上沾著血和泥,抖得厲害,把篷布的裂口扯得更大,露出裡麵黑糊糊的團——不是箱子,是擠成堆的人,肩膀挨著肩膀,膝蓋頂著後背,像群被塞進罐頭的沙丁魚。
紅繩在那隻小手裡顫,被風掀得往起飄,銅錢的方孔正對著我舉望遠鏡的方向,像隻盯著我的眼。晨光往孔裡鑽,照出裡麵卡著的紅土,和辛集興拳套裂縫裡的紅土一個色,連鐵砂的粗細都沒差。
我突然明白楊傑為什麼不讓我看這紅繩了。
去年證物室的照片突然在眼前亮起來:七隻玻璃罐,每隻罐口都係著截紅繩,繩頭的銅錢鏽得發綠,方孔裡卡著的紅土,和眼前這顆銅錢裡的,像從同一個泥坑裡摳出來的。法醫說,罐子裡泡的是孩子的心臟、腎臟、眼球——都是“貨”,而紅繩是“標簽”,銅錢的鏽色越深,說明“貨”越新鮮。
那隻小手突然鬆了下,紅繩從指縫滑出半寸,銅錢在帆布上磕出“叮”的輕響。我看見繩身的棉線裡嵌著點白——不是布的絮,是細碎的骨渣,細得像米粉,被風一吹微微顫,看得我舌根發苦,喉結猛地滾了滾,把湧到嘴邊的腥氣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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