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房裡沒有窗,白天也黑得像夜裡。地上全是翹起來的鏽渣,跟刀子似的,我們光腳踩上去,血珠‘啪嗒啪嗒’往地上掉,混著鐵鏽,黏在腳底,走一步扯著疼。”小琴的指甲深深掐進慧芳的衣角,那衣角上沾著的暗紅血痕被她攥得發皺——我認得那痕,是上次紅土坡流彈擦過的地方,血早乾了,卻像塊活疤,在布上洇著沉。
“小蘭燒得說胡話,喊‘娘,我要爹編的草螞蚱’,那些人就笑,拿個豁口的搪瓷碗舀了涼水,硬往她嘴裡灌。”小琴的聲音哽咽著,眼淚掉得更急,“水冰得像界河的雪水,灌得她直嗆,咳嗽的時候,臉憋得通紅,嘴唇卻白得像紙。有個刀疤臉的說‘燒不死就有用’,他的鞋尖踢著我的腳,說‘你娘要是敢跑,就把你倆扔去喂野狗’。”
她突然把臉埋進慧芳的後背,聲音悶在布衫裡,像從深水裡撈出來的:“娘抱著我,整夜整夜地咬嘴唇。我能感覺到她的牙在顫,血順著嘴角往下淌,滴在我臉上,鹹得發苦。她在我耳邊說‘小琴,彆睡’,可我看見她的眼睛閉著,睫毛上全是淚,像掛著層霜……”
慧芳的手猛地收緊,把兩個女兒往懷裡摟了摟。我看見她的肩膀在抖,不是因為冷,是從骨頭縫裡透出來的顫。藍布衫的後頸處,有塊洗不掉的灰褐,是鐵皮房的鏽蹭的,像塊長在肉上的疤。窗外的風突然大了些,吹得野菊花的花瓣又掉了一片,落在窗台上,跟那些紅土渣混在一塊兒,分不清是花,是土,還是沒說出口的疼。
小蘭的身子往慧芳懷裡縮得更緊,像隻受驚的小獸往母獸的腹下鑽。她的小手攥著慧芳的衣襟,指節繃得發白,把粗布的紋路都攥平了,指甲嵌進布縫裡,帶出幾根鬆脫的線頭——那線頭沾著點紅土,是從磚窯旁的坡上蹭的,混著她掌心的汗,黏在布上,像塊洗不掉的印。
“我夢見爹了。”她的聲音裹在慧芳的衣襟裡,悶得發顫,氣音裡帶著沒醒透的迷糊,“他騎著那匹棗紅馬,馬鬃被風吹得飄起來,像團火。他手裡拿著草螞蚱,綠的,用界河邊的蘆葦葉編的,翅膀上還沾著露水,在馬頭上跳來跳去。”
她的指尖在慧芳的衣襟上輕輕劃,像在模仿草螞蚱扇動翅膀:“他笑著說‘小蘭彆怕,爹帶你們回家’,我伸手去抓他的手,可抓到的隻有風——他的手像煙,涼颼颼的,一抓就散了,我一哭,他就跟著淡了,最後隻剩馬尾巴甩了甩,沒影兒了。”
最後幾個字剛出口,她的肩膀突然劇烈地抖起來,不是哭出聲的抽噎,是把哭聲憋在喉嚨裡的顫,像被按住的小獸在嗚咽,鬢角的碎發蹭著慧芳的脖頸,帶著點汗濕的黏。
慧芳的手突然捂住了臉。不是輕輕按,是指節用力抵著顴骨,掌心的繭子蹭過皮膚,發出“沙沙”的響——那繭子是搬磚磨的,是編草繩勒的,是無數個夜晚攥著碎骨片捏的,硬得像塊小石子。她的肩膀起伏得厲害,像被秋風卷著的麥浪,一波高過一波,卻沒漏出半點哭聲,隻有喉嚨裡溢出“嗬嗬”的氣音,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氣管,每一聲都帶著掙不開的悶。
我看見她的指縫裡滲出淚來,不是清的,是混著什麼的濁——順著指節往下淌,在手腕的疤上打了個轉,把那道淺褐的勒痕泡得發亮。那淚裡該是有紅土的,是從鐵皮房帶出來的鏽,是界碑邊的草屑,混在一塊兒,像道沒濾乾淨的泥湯。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放下手。臉上的淚在顴骨上畫出道深痕,紅土混著淚漬,像道剛裂開的傷口,從眼角一直拖到下巴尖,把她嘴角的乾皮都泡軟了。“在鐵皮房裡,天總黑沉沉的。”她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帶著渣,“我總摸小蘭的頭,她的頭發裡全是紅土,一粒一粒的,蹭在我手心裡,像她爹編草螞蚱時用的草葉——他編草螞蚱前,總愛在界河邊洗手,把草葉上的土搓掉,說‘乾淨了,螞蚱才活得精神’。”
她頓了頓,喉結滾得像吞了塊燒紅的鐵,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野菊花上,那花蔫得更厲害了,花瓣卷成了小筒。“我就坐在鐵皮房的鏽地上想,要是能出去,就帶她們去鎮上。”她的聲音裡突然透出點怯生生的亮,像埋在紅土裡的星,“鎮上有磚窯,‘轟隆轟隆’的,聽著踏實;有賣糖人的,竹簽子舉得高高的,紅的綠的,像朵花;還有識字班的窗戶,亮堂堂的,能聽見娃娃們念書,‘人之初,性本善’……”
“哪怕在鎮上撿垃圾呢,”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怕被誰聽見,“哪怕睡橋洞,被雨淋,也比在界碑邊強。”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藍布衫的紐扣,把那枚舊銅扣轉得“咯吱”響,“界碑邊的風,吹過來都是腥的——帶著血味,帶著腐葉的臭,帶著野狗啃剩下的骨頭渣子味,聞著聞著,心就硬了,也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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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蘭突然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卻伸手替慧芳擦了擦顴骨上的泥痕:“娘,鎮上的風是香的嗎?像紅薯烤熟了的味?”
慧芳沒說話,隻是把她摟得更緊了些。我看見她後頸的頭發裡露出點白——不是老的,是被什麼熬白的,像界碑邊的霜,沾在黑頭發裡,格外紮眼。病房裡的消毒水味突然淡了,好像真飄進點什麼彆的味——是鐵皮房的鏽味,是紅土的腥氣,是慧芳說的“鎮上的香”,混在一塊兒,像杯沒調對的藥,苦裡裹著點說不清的盼。
陽光透過窗戶,在她們交疊的手上投下塊亮斑,把慧芳手腕的疤照得透亮,也把小蘭攥著衣襟的指節照得發白。那亮斑裡,仿佛能看見鐵皮房的鏽地,看見界碑邊的蘆葦,看見鎮上磚窯的煙,最後落在慧芳臉上的淚痕上,像給那道“傷口”,敷了層暖烘烘的藥。
陽光斜斜地切進病房,像誰從窗縫裡塞進的金箔,在被單上洇出塊亮斑。那光斑邊緣鑲著圈毛茸茸的光,帶著點浮塵的顫,慢慢往我右臂的石膏上爬——爬過被單上的褶皺時,光影被揉成細碎的金,像撒了把碎星;爬到石膏邊緣時,突然頓了頓,仿佛被那層厚硬的白擋住了路,過了會兒才順著棱角漫上去,把石膏上沾著的紅土渣照得發亮,像嵌在白裡的朱砂。
空氣裡飄著兩股纏不清的味。紅薯的焦糊味是沉的,裹著點土腥和烤焦的糖香,像從記憶深處漫過來的——那香裡藏著界河蘆葦的潮、鐵皮房的鏽,還有慧芳指尖的繭;消毒水的味是冷的,清冽冽地往人鼻腔裡鑽,像冰錐子劃著黏膜。兩種味在半空擰成結,不是溫吞的纏,是較勁似的扯,嗆得人鼻子發酸,眼眶發漲,像有什麼東西堵在喉間,咽不下,也咳不出。
我的目光落在慧芳手腕的疤上。那疤被陽光照得透亮,最彎的地方泛著淺粉,是新肉把舊痂頂開的嫩,中間卻沉著深褐,像鐵鏈的鏽嵌進了皮肉——鏈環的弧度在疤上看得清清楚楚,最寬的那截該是被鎖得最緊的時辰,皮肉被勒得發烏,連血管的青都印在了疤上,像條沒褪淨的青筋。她動了動手指,疤也跟著輕輕顫,像條在皮膚下遊動的小蛇,尾端鑽進藍布衫的袖口,藏進更深的暗處。
忽然就想起紅土坡的鐵鏈。
那些鐵鏈掛在鏽鐵架上,被日曬雨淋得發烏,鏈環的凹坑裡卡著層暗紅的垢——不是單純的鏽,是血混著機油,還有紅土坡特有的黏壤,在凹坑裡結了硬殼。槍戰最烈的時候,鐵鏈被震得“嘩啦啦”亂晃,鏈環碰撞的“哐當”聲裡,總裹著鏽渣簌簌掉的輕響。那些渣子混著血垢落在紅土裡,像碎掉的時辰,一粒一粒,都帶著疼。有節鏈環的鏽最厚,凹坑裡的血垢凝成了黑,像塊乾硬的血痂,被震落時“啪”地砸在地上,濺起的紅土混著血星,落在小蘭的帆布鞋上,成了她鞋幫上洗不掉的印。
原來這世上的鏈,從不止掛在鐵架上。
慧芳手腕的疤是一條,勒進皮肉裡,藏著鐵皮房的黑、界河的冷、還有沒說出口的哭;小琴掌心的劃痕是一條,被碎石劃開的血口結了痂,又被磚窯的灰磨掉,露出嫩肉,再結新痂,像永遠長不好的裂;小蘭攥皺的紙紅花是一條,血痂嵌在紙紋裡,焦痕裂成傷口的形狀,被她揣在兜裡,磨得邊角發脆,像塊一碰就碎的疤。
這些鏈看不見,卻比紅土坡的鐵鏈更沉。它們纏在女人的手腕上、孩子的掌心裡,纏在沒回來的男人留下的念想裡,纏在每一個被槍聲驚醒的夜裡。磨出的疤不是平的,是凸的,像長在皮肉上的瘤,碰一下,疼會順著血管往骨頭裡鑽。
光斑爬到石膏頂端時,突然晃了晃——是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野菊花的花瓣又掉了一片。那花瓣落在亮斑裡,黃得發脆,像塊被曬硬的淚,很快被光斑的暖烘得蜷起來,縮成個小團,像誰攥緊的拳頭。
我望著慧芳手腕上的疤,望著那團蜷起的花瓣,突然覺得鼻腔裡的味更嗆了。焦糊味裡混著的,哪裡是紅薯香,分明是無數個被碾碎的日子;消毒水味裡藏著的,哪裡是藥的清,是那些沒來得及愈合的疼,在空氣裡慢慢發酵,酸得人想掉眼淚。
“黃導。”
慧芳慢慢抬起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不是圓的,是被臉頰的紋路牽成的細珠,像掛在草葉上的晨露,輕輕一晃就往下墜。可那淚沒掉,在睫毛尖懸著,映得她眼裡的光亮得驚人——不是淚的反光,是從深處透出來的,像淬了火的鐵,帶著點剛硬的暖,“我們……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
她的手在藍布衫上蹭了蹭,指尖沾著的紅薯焦皮屑簌簌掉,聲音裡帶著點局促的顫,像怕驚擾了什麼:“你彆嫌我們晦氣。娃們說,昨天你救了我們,衣服上沾著的花指紅土坡的血痕)是紅的,她們就想……疊朵更紅的給你。”
話音剛落,小琴從褲兜裡掏出個紙包。那紙是作業本的紙,米白的,邊緣帶著點毛糙的齒痕,該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包了整整三層,最外麵那層的紙角磨得卷了邊,露出裡麵淺黃的內頁,上麵還印著半道沒寫完的算術題:“5+3=□”。她的手指捏著紙角,動作輕得像怕碰碎肥皂泡,一層一層打開時,紙頁摩擦發出“沙沙”的響,像風吹過乾枯的蘆葦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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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裡麵是兩朵紙紅花。
紙是用更薄的作業紙疊的,透著點半透明的白,該是攢了好幾天的廢紙。花瓣上用紅鉛筆塗了色,不是均勻的鋪,是小孩用力的抹——筆尖該是禿的,有些地方塗得重,紅得發暗,像乾透的血;有些地方輕,露出紙的白,像血沒淌透;還有些地方塗出了邊,紅痕順著紙紋往下洇,彎彎曲曲的,像剛從傷口裡淌出來的血,滴在紙上暈開的痕。
一朵花瓣上用鉛筆寫著“小琴”。筆畫歪歪扭扭的,“小”字的鉤拖得太長,差點戳破紙;“琴”字的最後一筆被眼淚泡得發漲,墨痕暈成了團灰藍,把下麵的花瓣染得發潮,紙邊都卷了。另一朵寫著“小蘭”,字比“小琴”的更淺,該是用力輕,卻在每個筆畫的末端頓了頓,留下個小小的黑疙瘩,像按了個血痂。旁邊畫了個草螞蚱,身子是用黑鉛筆描的,歪歪扭扭像條小蛇,翅膀卻用紅鉛筆塗了,一邊高一邊低,翅尖的紅出了邊,像被風吹斷的殘翅。
小琴把紙花往我麵前遞了遞,指尖的薄繭蹭過花瓣,把沒塗牢的紅粉蹭掉了點,落在被單上,像幾粒細小的血珠。“小蘭說……紅鉛筆塗得越重,花就越紅。”她的聲音細得像線,“我們塗了好久,手指都紅了……”
小蘭突然湊過來,指著那朵歪翅膀的草螞蚱,聲音帶著點急:“我畫的!像爹編的那個!就是……翅膀總畫不直,像被風吹斷了……”她說著,指尖輕輕碰了碰紙螞蚱的翅膀,紅鉛筆的粉末沾在她指腹上,像蹭了點血。
慧芳的手搭在孩子們的肩上,掌心的溫度透過布衫傳過來,帶著點粗糙的暖。她看著那兩朵紙花,眼角的淚終於掉了下來,砸在“小琴”那朵花的花瓣上,把暈開的墨痕泡得更寬了,像把那兩個模糊的字,又往深處浸了浸。
“她們昨天半夜在窩棚裡疊的。”她的聲音軟得像浸了水的棉,“就著磚窯透的光,小琴的鉛筆斷了三次,小蘭的手指被紙邊劃了道口子,血滴在紙上,她說‘這樣花就更紅了’……”
陽光恰好落在紙花上,把紅鉛筆的痕跡照得透亮。那些出邊的紅痕在光裡泛著點橘,像真的淌著血;被眼淚泡糊的字跡軟塌塌的,像孩子哭紅的眼;歪翅膀的草螞蚱在光裡微微顫,像要扇動翅膀飛起來,卻被無形的線拴著,飛不遠。
我盯著那兩朵紙花,突然覺得掌心發緊。這哪裡是花,分明是兩個孩子用碎紙、紅鉛、眼淚和血,一點點粘起來的念想——粘著對爹的記掛,粘著對生的盼,粘著對“更紅”的天真想象,笨拙得讓人心疼,又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等你好了。”
慧芳把兩朵紙花輕輕放在床頭櫃上,動作輕得像怕碰掉花瓣上的紅鉛筆末。她特意往那束蔫了的野菊花旁邊挪了挪,讓紙花的豔紅挨著菊花的枯黃——紙花的邊角還卷著,是被孩子們揣在兜裡磨的,有片花瓣歪向野菊,像在悄悄碰那蔫了的瓣,“來我們落腳的窩棚看看吧。”
她的目光飄向窗外,像是能穿透醫院的牆,望見鎮子東頭的磚窯。“就在磚窯後牆根,搭了個窩棚。”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藍布衫的袖口,把磨出的毛邊撚得更卷,“竹片做的架子,上麵蓋著化肥袋,太陽一曬就發軟,風從縫裡鑽,‘嗚嗚’的像吹哨。”
“下雨最愁人。”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淡得像霧,“得把所有塑料布都找出來蓋,有裝過橡膠的黑布,有裹過化肥的白布,補丁摞著補丁,雨砸在上麵‘劈啪’響,漏下來的水順著竹縫往床底下流,半夜得起來舀水,腳踩在泥裡‘咕嘰’響。”
可話鋒一轉,她的聲音裡突然透出點暖:“但離磚窯近,好。”
“磚窯夜裡不歇,‘轟隆轟隆’地轉,像頭喘氣的老黃牛。火光照得窩棚頂都發橙,能看清地上的螞蟻爬。”她的喉結滾了滾,像是在回味那聲音,“聽著那響,心裡踏實——不像在界碑邊,夜裡靜得能聽見草長,突然‘咻——’一聲槍子兒飛過去,緊接著就有人家的煤油燈滅了,滅得像被風吹熄的火星,再沒亮起來過。”
她說“槍子兒”時,聲音突然發緊,像被什麼東西攥了下,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的繭子裡。
沉默了會兒,她才慢慢抬起眼,眼裡的光怯生生的,像剛從土裡探出頭的芽,帶著點不敢舒展的盼:“我在磚窯找了個活,搬磚。”
“一千塊磚,給十五塊。”她把“一千”和“十五”說得格外清楚,像在心裡數過無數遍,“磚窯的磚燒得燙,剛出窯的得墊著布搬,掌心的皮磨破了,結了痂再磨破,血沾在磚上,紅得像抹了胭脂。”
“小琴和小蘭放學了就來幫我撿碎磚,她們手小,一次隻能抱兩塊,磚棱把胳膊硌得青一塊紫一塊,卻總說‘娘,我們多撿點,夠買支紅鉛筆了’。”她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哽咽的顫,“我算過了,一天搬一千二,攢三個月,就能湊夠倆娃去識字班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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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說,想認識‘和平’兩個字。”
“識字班的老師來看過她們,說‘和平’就是安安穩穩過日子,不用躲槍子兒,不用半夜聽誰家的燈滅了。”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床頭櫃,像是在寫那兩個字,“老師還說,那兩個字寫出來方方正正的,像一家人圍坐在桌前,一個都不少……”
說到“一個都不少”時,她的聲音突然斷了,像被風刮碎的線。
我望著那兩朵紙花,紅鉛筆塗出的邊暈在床頭櫃上,像淌下來的細血痕。忽然想起她搬磚時的樣子——彎腰,起身,磚在懷裡沉甸甸的,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磚窯的紅土上,洇出小坑;想起小琴和小蘭抱著碎磚的背影,胳膊上的青痕蹭著磚麵,卻笑得露出缺了的牙;想起窩棚裡的塑料布在雨夜“劈啪”響,磚窯的火光映著她們在紙上塗紅的指尖。
原來“和平”兩個字,在她們心裡不是筆畫,是磚窯的“轟隆”聲,是沒滅的燈,是一家人圍坐的暖,是她們用碎磚、血痂、紅鉛筆,一點點往起壘的念想。
慧芳的目光又落回紙花上,輕輕歎了口氣,那口氣裡裹著紅土的腥、磚窯的灰,還有點說不清的甜:“等你去了,讓小蘭給你編草螞蚱,她現在編得比她爹當年還像。”
小蘭突然踮起腳,帆布鞋的後跟磨得發扁,支撐不住身體的晃,她便把腳尖繃得發紅,像隻努力夠著枝頭的小雀。那朵泡過血的紙紅花被她捏在指尖,花瓣邊緣卷成硬殼,最焦的地方裂著細縫,血痂嵌在紙紋裡,黑得像凝固的夜。她輕輕往我石膏上放時,指腹蹭過花瓣的焦痕,帶出點細碎的紙渣,像剝落的痂。
紙花落在石膏上,恰好壓著繃帶的褶皺處。花瓣的焦痕貼著雪白的布,黑得刺眼,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上麵,留下抹化不開的沉。有片花瓣微微翹起,露出底下暗紅的血痂,是紅土坡的血,混著鐵架的鏽,在紙上結了層硬殼,風一吹,那花瓣輕輕顫,像在發抖。
“老師說,”她仰著臉,睫毛上還掛著沒乾的淚珠,像沾著碎玻璃,聲音脆得像山澗的水,卻裹著抖,“花謝了,會結果子。果子掉在土裡,爛了,明年又能開出新的花……”
說到這兒,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怕答案會碎,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的紅布條——那布條上的血痕被她攥得發皺,“可我爹種的木瓜樹,被我娘燒了。樹樁子都成了黑炭,埋在土裡,還能長出新的枝椏,結出果子嗎?”
她的小手還懸在石膏旁,指尖的薄繭蹭著紙花的邊緣,把片焦瓣碰得歪了歪,像在等個肯定的回答。陽光落在她手背上,把指縫裡的紅土照得發亮,那些土粒裡,仿佛還藏著界河的蘆葦、鐵皮房的鏽,還有木瓜樹燒儘的灰。
我望著那朵紙花,突然覺得右臂的疼變了味。之前是鏽針碾骨的鑽心,此刻卻像被什麼東西輕輕裹住,鈍鈍的,帶著點暖。石膏的涼意透過繃帶滲出來,混著紙花的焦味,竟不那麼冷了。
紅土坡的風好像順著窗縫鑽了進來。
那風裡裹著戰場的硝煙,是火藥燒過的嗆;裹著界河的水汽,是蘆葦蕩的潮;裹著鐵皮房的鏽,是鐵鏈磨過的澀;裹著磚窯的灰,是炭火烤過的暖。它吹過慧芳搬磚時淌汗的額角,吹過小琴攥紙花時發顫的指尖,吹過小蘭辮梢那半朵紫菀——那紫菀的花瓣卷得更緊了,卻還攥著點不肯謝的韌。
原來有些東西,是風刮不散的。
是小蘭辮梢的紫菀,枯了也不肯掉,像她攥在心裡的念想;是小琴疊紙花時用紅鉛筆塗出的邊,出了界也不停,像她畫在紙上的盼;是慧芳搬磚時數的數,一塊,兩塊,一千塊,數得指尖磨出了血,也數出了磚窯火光裡的亮。
風還在吹,吹得窗台上的野菊花又掉了片瓣,落在那朵紙花旁。黃的瓣,紅的花,白的石膏,在陽光裡疊著,像幅沒畫完的畫。我忽然想告訴小蘭,木瓜樹就算成了炭,埋在紅土裡,根須也會悄悄往下鑽。等明年春雨來,說不定就有嫩芽頂破土,帶著紅土的腥,冒出新的綠。
就像她們。
就像這朵泡過血的紙花,焦了,皺了,卻還在石膏上開著,紅得執拗。
她們要走時,慧芳伸手把竹籃往床頭櫃裡推了推。竹籃裡還剩著兩個烤焦的紅薯,最大的那個裂著道深縫,焦黑的皮翹起來,露出裡麵深褐的芯,糖汁在皮上結了層硬殼,像凝固的琥珀。她的手在竹籃提手上攥了攥,藍布衫的袖口蹭過籃沿,把那圈紅布條又蹭歪了點——布條上的暗紅血痕被磨得發亮,像塊洗不褪的印。
“留給你當宵夜。”她的聲音壓得低,尾音帶著點發緊的顫,眼睛瞟向那兩個紅薯,又飛快移開,落在窗台上的野菊花上,“不值當什麼……就是想著,夜裡可能會餓。”說話時,她的鞋尖在地板上蹭了蹭,鞋幫沾著的紅土渣簌簌掉,在瓷磚上積了小撮,像沒來得及掃的碎日子。
小琴突然從背後繞過來,小手攥著朵紙花,是剛才放在床頭櫃上的那朵寫著“小琴”的。她的指尖還沾著紅鉛筆的粉末,遞過來時,紙花的邊角刮過我的掌心,帶著點糙。“給你。”她的聲音細得像線,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老師說,紅的花能帶來好運氣。”花瓣上的紅鉛筆印蹭在我手心上,不是平滑的,是帶著顆粒感的澀,像道剛乾涸的血痕,洗不掉,也擦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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