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軲轆碾過院角的碎石路,“咯吱——咯吱——”地響。棱角鋒利的碎石被輪胎壓得翻了個身,有的尖角刮過輪轂,蹭出細碎的火星,落在滾燙的紅土上,瞬間就滅了。震動順著座椅腿往上爬,輕輕撞在我的肩胛骨上,右臂的石膏也跟著顫了顫,像塊被風搖的白石頭。直到這時,我才驚覺斜斜的陽光已經漫過床沿,正一點一點往石膏頂端爬——那陽光像被剪刀裁過的金箔,薄得透亮,裹著些浮塵的光,落在石膏邊緣沒擦淨的紅土渣上,把土粒照得像嵌在白裡的朱砂。
床頭櫃上,半塊烤紅薯還靜靜臥在竹籃裡。焦黑的皮硬得像塊被火燎過的小炭,裂著蛛網似的紋,最深的縫裡嵌著點磚窯的灰,是慧芳搬磚時蹭上的。用指尖輕輕碰了碰,燙意早就散了,隻剩些微的溫,像揣在兜裡忘了掏的暖手寶。掰開的斷麵凝著層深褐的糖霜,是烤焦的紅薯芯子熬出的蜜,邊緣結了層脆殼,輕輕一碰就簌簌掉渣,混著點焦糊味飄過來,不是嗆人的苦,倒帶點沉在底的甜。
窗縫裡鑽進來的風打著旋,把床頭櫃上的紙花吹得往野菊花那邊靠。那紙花是小琴疊的,作業本紙的毛邊被風吹得卷起來,像剛哭過的人皺著的眉;紅鉛筆塗出的邊早就過了界,豔紅的痕洇在野菊花的枯瓣上,把黃得發脆的瓣染成了橘紅,倒像兩朵花在悄悄依偎。野菊花蔫得更厲害了,最底下的瓣蜷成小筒,被紙花壓得微微彎了腰,卻還攥著點不肯掉的韌,花瓣上的黃土被風抖落了些,落在紙花的紅痕上,像誰不小心撒了把碎金。
空氣裡的消毒水味還在,清冽冽的,像冰錐子紮著鼻腔,可這會兒被彆的味道纏上了——紅薯的焦香、紙花的油墨味、野菊花乾硬的澀,還有風裡捎來的磚窯灰氣,纏成一團溫溫的暖。這團暖漫過床頭櫃,漫過我的手背,倒比之前那股冰味多了點活氣,像凍了一冬的土地上,突然鑽出顆冒綠的芽。
我望著那紅與黃疊在一塊兒的花,望著半塊紅薯上結的糖霜,突然覺得石膏沒那麼沉了。陽光爬到石膏頂端時,在白乎乎的殼上投下塊亮斑,把小蘭彆在上麵的紫菀花照得透亮——那花早枯了,卻還倔強地豎著,像在說:風再大,也吹不散這點盼頭。
“能走嗎?”
鄧班的聲音從門口鑽進來時,帶著點風塵的沉,像被紅土坡的風磨過的鐵皮。我正盯著石膏上那朵紫菀花發愣——花瓣卷得像隻攥緊的小拳頭,枯褐的莖稈斜斜插在石膏邊緣,被風一吹就輕輕顫,像在跟我打招呼。
抬眼時,正撞見他站在門框裡。軍綠色的常服被汗水浸出淺痕,肩上的星徽被窗外斜射的陽光照得發亮,光碎金似的,晃得人眼熱。褲腿沾著圈紅土,是界碑那邊特有的黏壤,乾硬得結成了殼,褲腳一動,就有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像撒了把細沙。不用問也知道,他定是從界碑一路趕過來的,紅土坡的路不好走,這圈紅土,是他踩著碎石、繞著蘆葦叢走了半天才沾上的印。
他肩上的帆布包往床頭櫃上一放,“咚”地一聲輕響,是包底的藥瓶撞在木板上的聲。帶起的風不大,卻剛好拂過床頭櫃,把那朵小琴疊的紙花吹得顫了顫——花瓣的紅鉛筆印被風吹得卷了邊,像隻受驚的蝶,翅膀抖著往野菊花枯瓣上靠。
“團裡催了兩回,”他說著往床邊走,軍靴踩在地板上,步子沉得像壓著什麼,“說你這胳膊再不回連隊換藥,石膏裡怕是要捂出膿。”話是硬的,眼神卻往我右臂瞟了瞟,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
他俯身幫我解支架時,指尖彎出個小心的弧度。石膏邊緣沾著些紅土渣,是昨天慧芳娘仨來的時候蹭上的,帶著紅土坡特有的腥氣,結在白石膏上像粒沒化的朱砂。鄧班的指尖明明能一下掃開,卻特意繞了過去,指腹貼著石膏光滑的麵慢慢推,輕得像怕碰碎塊凍了整夜的冰。支架的金屬扣“哢嗒”彈開時,他另一隻手早墊在了我肘彎下,掌心的繭子蹭過皮膚,粗糲得像紅土坡的砂,卻暖得燙人。
“慧芳娘仨一早就去磚窯了。”他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軟了點,把我的左臂架在他肩上時,力道放得極輕,“天沒亮就動身的,我路過磚窯時,看見煙筒剛冒灰,小蘭正蹲在窯口撿碎磚,手背上沾著黑灰,像隻剛從煤堆裡鑽出來的小雀。”
我心裡一動,想起小蘭那雙總攥著紙花的小手,指腹的薄繭是割草磨的,掌心還留著紅鉛筆的印。
“她非要把這東西塞我兜裡。”鄧班說著,騰出隻手往褲兜摸,指節捏著個皺巴巴的紙團,掏出來時,紙角還勾著根他軍褲上的線頭。展開來一看,正是那朵沾著血痂的紙花——花瓣被揣得發潮,焦痕處的硬殼磨軟了些,血痂混著紅土結成的硬粒,隨著他的動作簌簌往下掉。有幾粒紅土渣落在他手心裡,細小,卻帶著點紅土坡的暖,像幾粒沒燒儘的火星,在他粗糙的掌紋裡微微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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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讓鄧叔叔給黃導帶上,看著就不疼了’。”他低頭看著那朵花,喉結輕輕滾了滾,平時總帶著股硬氣的聲音,這會兒竟裹著點不易察覺的軟,“這丫頭,手被紙邊劃了道口子,還攥得死緊,說啥也不肯扔。”
風又從窗縫鑽進來,吹得紙花在他手心顫了顫。我望著那朵花上的血痂、紅土,望著鄧班手心裡那幾粒火星似的土渣,突然覺得眼眶發漲。原來這紅土坡上的疼,從不是一個人扛著的——鄧班褲腿的紅土是,小蘭攥緊的紙花是,連這朵被揣得皺巴巴的花,都藏著些說不出的暖,像窯口的火,明明滅滅,卻執拗地燃著。
吉普車的引擎低低地哼著,像頭溫順的老黃牛,載著我們往連隊的方向挪。車是半舊的綠皮吉普,擋風玻璃右上角裂著道細縫,陽光從縫裡鑽進來,在儀表盤上投下道亮線,隨著車身的晃動輕輕遊移。我靠在副駕駛座上,右臂的石膏墊在軍大衣卷成的團裡,車座的帆布被曬得發燙,隔著衣料烙在背上,倒比空調風更實在些。
窗外,紅土坡的輪廓正在一點點地往後退。不是利落的遠,是被風揉過的慢——近處的坡地紅得發沉,像塊被太陽烤透的赭石,土粒被曬得發脆,車轍印裡的泥裂成蛛網狀的紋,露出底下更深的紅;遠處的坡線卻淡了,被蒸騰的熱氣暈成層粉紫,像誰在天邊抹了道胭脂。坡頂稀稀拉拉的鬼針草被風吹得往一個方向倒,莖稈細得像縫衣線,卻執拗地牽著串褐色的籽,晃得人眼暈。
鄧班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指關節在軍綠色的手套裡微微泛白。車速表的指針始終沒超過三十,指針晃悠悠地跳,像個打瞌睡的鐘擺。他說:“慢點開,你這胳膊經不得顛。”可我瞥見他的目光總往後視鏡瞟——鏡裡,三個趕牛的老鄉正慢悠悠地跟在後麵,老黃牛的蹄子踩在碎石路上,發出“篤、篤”的悶響,像敲著塊受潮的木頭。
邊境的路確實窄,剛夠兩車勉強錯身。路麵是紅土混著碎石鋪的,坑窪處積著前幾天下雨的泥,乾成了硬殼,邊緣翹得像塊碎玻璃。最窄的地方,路邊的灌木叢幾乎要伸進車窗,帶刺的枝椏刮過車門,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用指甲撓鐵皮。
“得等他們先過那道坎。”鄧班突然開口,打了把方向盤,把車往路邊的土坡又靠了靠。車輪碾過坡邊的軟土,車身輕輕晃了晃,我右臂的石膏撞在車門上,卻沒覺得疼——注意力早被後視鏡裡的景象勾走了。
走在最前的老鄉戴著頂破草帽,帽簷耷拉著,遮住了半張臉,露出的下巴上沾著紅土,像塊沒擦淨的陶片。他手裡的牛繩攥得很緊,繩結處磨得發亮,老黃牛的脊背上搭著個竹筐,筐裡裝著些乾癟的紅薯,葉子蔫得卷成了團,隨著牛的步子輕輕晃。中間的老鄉該是他兒子,也就十五六歲,光腳踩在地上,腳趾縫裡全是紅泥,腳後跟裂著道血口,沾著的土被血浸成了深褐。他時不時彎腰拽拽牛尾巴,老黃牛被拽得“哞”地叫一聲,聲音粗得像破鑼,在空曠的坡上蕩出老遠。走在最後的是個小姑娘,辮梢係著根紅布條,手裡提著個豁口的陶罐,罐沿沾著點綠,該是剛摘的野菜。她的布鞋前掌磨穿了,露出的腳趾蜷著,卻跑得歡,時不時追著牛屁股笑,笑聲脆得像山澗的水,卻被風一吹就散了。
鄧班的目光在後視鏡裡停了很久,直到看見老鄉們牽著牛,小心翼翼地挪過那道最陡的坎——老黃牛的前蹄在坎上頓了頓,膝蓋彎得像個弓,老鄉在後麵推了把牛屁股,牛才“哞”地悶哼一聲,爬了上去。他這才輕輕踩了油門,車速表的指針往上跳了兩格,引擎的哼聲也亮了些。
“這邊的規矩,見了老鄉趕牛,得讓著走。”鄧班的聲音裡帶著點笑,“牛認生,一受驚嚇就往路中間竄,前年有個新兵不懂,開快了點,驚了牛,連車帶牛翻進了坡下的溝裡,老鄉的腿斷了,新兵也受了處分。”
車慢慢駛過那道坎時,我回頭望了眼——老鄉們正坐在坎上歇腳,小姑娘舉著陶罐給老黃牛喂水,老黃牛伸出舌頭舔著罐沿,舌頭粗得像塊砂紙。紅土坡的風卷著他們的笑聲過來,混著牛身上的腥氣、紅薯的土味,還有小姑娘辮梢紅布條的淡香,撞在車窗上,像團溫溫的棉。
吉普車載著我們繼續往前開,紅土坡的輪廓在窗外退得更遠了,卻好像有什麼東西留了下來——是老黃牛蹄子的“篤篤”聲,是小姑娘脆生生的笑,是鄧班握著方向盤時,那隻總往後視鏡瞟的眼。原來這邊境的路,窄的不隻是路麵,還有日子;慢的不隻是車速,還有人心底的那點軟。
車輪碾過那道淺溝時,不是“咚”的一聲脆響,是悶沉的、帶著震顫的鈍——像塊浸了水的紅土疙瘩砸在空心木頭上。溝裡的碎石被輪胎碾得“咯吱”作響,有塊棱鋒利的石片彈起來,“啪”地撞在車底盤上,震得整個車身都晃了晃。我右臂的石膏沒穩住,順著慣性往車門上撞,石膏殼子邊緣的毛糙處擦過鐵皮,發出“沙沙”的刮擦聲,緊接著就是那聲悶響,像骨頭直接磕在了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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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瞬間從石膏裡炸開。不是表皮的灼,是從骨頭縫裡往外湧的鈍,混著石膏與繃帶摩擦的癢,像有無數根細針順著血脈往太陽穴紮。我沒忍住,喉間溢出半聲悶哼,尾音卡在喉嚨裡,帶著點發緊的顫。
鄧班的腳幾乎是同時踩在刹車上的。吉普車猛地頓了頓,慣性讓他的肩背往前傾了半寸,又迅速穩住。他沒看路況,第一時間扭頭看我,眼裡的光沉得厲害——比界碑那塊立了幾十年的老石頭還沉。界碑的石頭是青灰色的,被風雨磨得溜光,卻總透著股冷硬的沉;他此刻的眼神就是那樣,帶著點自責的緊,眉頭擰成個疙瘩,喉結滾了滾才開口:“忘了你這胳膊經不得晃。”
他推開車門下去時,軍靴踩在紅土上“噗”地陷了半寸。後備廂的鎖扣“哢嗒”彈開,他彎腰翻找的動作帶著急,軍綠色的褲腿掃過廂壁的鏽跡,沾了點褐紅的渣。沒多久,他抱著塊軍大衣鑽進來,大衣是舊的,邊角磨出了毛,袖口處有塊洗不掉的油漬,像朵發暗的花。“墊著。”他說著,把大衣抖開,仔細疊成個厚實的方塊,塞進我右臂底下——布料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暖,還有股淡淡的樟腦味,混著他身上的紅土腥氣,倒把石膏的涼意壓下去了些。
“前兒個去鎮上拉藥,路過磚窯時,正見著慧芳。”他的手還扶在我肘彎處,沒立刻鬆勁,指腹的繭子蹭過我手腕的皮膚,粗糲得像紅土坡的砂,“磚窯剛出了一窯新磚,紅得發亮,燙得能烙餅。她沒戴手套,就那麼徒手搬,左手搬起三塊,右手托著兩塊,腰彎得像張弓,往推車上送時,磚棱子正蹭在她掌心。”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石膏上,像是透過這層白,看見了慧芳的手:“她掌心的繭子厚得像層硬殼,可那磚棱太尖,一下就把繭子磨破了。血珠‘啪嗒’滴在磚上,不是淺紅,是發暗的絳,順著磚麵的紋路往下淌,紅得跟她竹籃沿那圈布條一個樣——就是你見過的,沾著血痂、磨得發亮的那圈。”
我想起慧芳籃沿的布條。暗紅的,被汗水浸得發硬,邊緣卷著,像道沒愈合的疤。此刻那血珠滴在紅磚上的畫麵突然清晰起來:磚是新出窯的,帶著火氣,血珠落在上麵,該是“滋”地一聲就洇開了,把那點紅烙進磚紋裡。
車再啟動時,速度比剛才更慢了,引擎的哼聲低得像怕驚擾了什麼。我把目光挪向窗外,紅土在陽光下泛著層刺眼的亮。表層的土被曬得發脆,像塊沒揉透的麵團,車轍印碾過的地方,土塊碎成細小的顆粒,有的被風吹起來,打著旋兒往遠處飄,露出底下更深的紅——那紅是沉的,帶著點濕潤的腥,像藏著無數人的汗。
車轍印裡還留著前幾天下雨的泥,此刻早被曬成了硬殼,龜裂的紋路像極了老樹根——不是直挺挺的主根,是在地底盤桓了幾十年的虯須,彎彎曲曲,縱橫交錯,最深的裂縫能塞進半根手指,黑黢黢的,像藏著不見光的苦。
遠處的玉米地稀稀拉拉的,沒什麼生氣。秸稈大多是枯黃的,瘦得像根根細柴,最高的也夠不著膝蓋,葉片卷成了筒,被風吹得“嘩嘩”響,像群餓瘦的孩子在哭。有個戴草帽的老漢正蹲在地裡拔草,草帽是麥稈編的,邊緣破了個洞,露出的頭發白得像霜,被汗水貼在頭皮上。
他的草帽簷壓得極低,幾乎要碰到地麵,隻能看見露出的脖頸——不是曬黑的褐,是紫黑,像被太陽烤過的豬肝,皮膚皺巴巴的,像張揉過又展開的粗紙。他蹲的姿勢很沉,膝蓋往外撇,褲腿卷到大腿根,露出的小腿上沾著紅土,有幾道被草葉劃的血痕,結了層淺褐的痂。拔草時,他的背弓得像隻蝦米,脊梁骨在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裡硌出尖尖的形狀——不是圓潤的弧度,是一節一節的棱,像根被風吹彎的枯木,表皮乾裂,連紋路都透著股硬挺的倔。
風從車窗外鑽進來,帶著紅土的腥氣,還有玉米葉的澀。我望著老漢佝僂的背影,望著那片稀稀拉拉的玉米地,突然想起鄧班說的慧芳——她掌心的血滴在紅磚上,老漢的脊梁骨硌在粗布褂裡,原來這片紅土上的疼,從不是藏著的,是明晃晃的,像被太陽曬得發亮的石膏,一眼就能看見,卻又重得讓人說不出話。
鄧班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指關節泛著白。車開得更慢了,像怕驚動了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點聲響。
“那片就是老秦家的地。”鄧班順著我望過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方向盤輕輕打了個小彎,車輪避開路上那塊拳頭大的尖石頭——石頭邊緣還沾著點濕泥,該是前幾天下雨時從坡上滾下來的,棱角鋒利得像把沒開刃的刀。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片地在紅土坡的凹處,像塊被老天爺啃過的疤。地埂是用紅土坯壘的,去年山洪衝過的痕跡還清晰得很:靠坡底的半畝地,紅土被衝得露出猙獰的砂石,土坯埂塌了半截,斷口處的泥還保持著被激流撕扯的形狀,像塊沒愈合的傷口。剩下的幾畝地也沒好到哪去,紅土被曬得板結,裂縫像老樹根似的爬滿地麵,最寬的縫能塞進兩根手指,深褐色的土塊硬得像塊燒過的磚,腳踩上去“哢啦”響,能碎成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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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裡的玉米稀稀拉拉的,稈子瘦得像晾衣繩,最高的也才到膝蓋,葉片卷成了筒,邊緣焦得發脆,被風一吹就“嘩嘩”響,像群餓癟了的孩子在哭。最紮眼的是玉米棒子——掛在稈子上,小得可憐,最大的也沒超過拳頭,綠皮發皺,頂端的須子乾成了褐紅,像老漢下巴上沒剃淨的胡茬。有幾穗棒子被蟲蛀了,洞眼周圍的皮發黑,露出裡麵乾癟的玉米粒,像顆顆沒長熟的淚珠。
戴草帽的老漢正蹲在地裡拔草,動作慢得像被太陽曬蔫了的瓜藤。他手裡攥著把鏽跡斑斑的小薅鋤,鋤尖卷了刃,木柄被汗浸得發黑,握著的地方磨出了圈亮痕。拔草時,他得先把腰彎成張弓,左手扶著膝蓋,右手的薅鋤才夠得著地麵,每拔一下,肩膀就跟著顫顫,像擔著塊卸不下的石頭。草帽簷壓得太低,遮住了眉眼,隻能看見他喉結在黧黑的脖頸上慢慢滾,像吞著口咽不下的苦。
“去年山洪下來時,水裹著石頭往坡下衝,”鄧班的聲音沉了沉,車輪碾過塊碎石,車身輕輕晃了晃,“老秦拚著命往地裡跑,想把那半畝快成熟的玉米搶回來,結果被石頭砸了腿,躺了仨月。今年開春又旱,從清明到現在沒下過一場透雨,井裡的水都快見底了,他每天天不亮就挑著水桶往地裡跑,一趟三裡地,挑到日頭晌午,也就能澆半壟。”
說到他兒子,鄧班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敲,像在數著什麼:“他兒子小秦,比你還小兩歲,以前在鎮上開了個雜貨鋪,嘴甜,見誰都笑。五年前說去山那邊收藥材,能賣好價錢,走的時候背著個藍布包,裡麵裝著他娘繡的平安符。”
車駛過一道土坎,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老漢佝僂的背影上:“走了三個月,就沒信了。有人說在界河那邊見過他,被散兵抓了挑夫;也有人說藥材被搶了,人跳了河。老秦不信,每天收工都往村口的老槐樹下站半個鐘頭,手裡攥著小秦臨走時穿的那雙布鞋,鞋底磨穿了,他就納了層新布,納得針腳密得像蜘蛛網。”
風從車窗縫鑽進來,帶著紅土的腥氣。我看見老漢拔完一壟草,慢慢直起身,往地頭的石墩子挪——石墩上放著個豁口的搪瓷缸,裡麵的水隻剩個底,水麵漂著層紅土。他拿起缸子,仰脖喝了口,喉結動了動,然後從懷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煙袋,煙絲是自己種的旱煙,嗆得很。火柴劃著時,火苗在風裡抖了抖,照亮他眼角的皺紋,像紅土坡上的溝壑,深得能藏住半世紀的苦。
“就剩他一個人守著這幾畝地了。”鄧班的聲音輕得像怕被風聽見,“天不亮就來,日頭落了才走,比雞還早,比狗還晚。有人勸他,這地彆種了,去鎮上找個活計,他說‘小秦回來要是看不見玉米,該著急了’。”
車漸漸遠了,老漢的身影縮成個小黑點,蹲在紅土地裡,像塊生了根的石頭。玉米葉還在風裡響,紅土還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亮,可那片地突然變得很重——重得像老漢攥在手裡的煙袋,像他納了又納的布鞋,像那句“小秦回來該著急了”,壓在紅土坡上,壓在無數個日出日落裡,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車開過那道土坡時,車身輕輕晃了晃——坡是紅土堆的,被雨水衝得溝壑縱橫,像頭脫了毛的老獸趴在路邊。坡下的窩棚就在這道“獸脊”的陰影裡,一眼望過去,竟和慧芳說的那個沒兩樣。
竹片搭的架子歪歪扭扭,最粗的幾根是從老槐樹上鋸的,樹皮還沒剝淨,裂著道深縫,像道沒愈合的傷口。細竹條更可憐,有的被蟲蛀了洞,有的被曬得發脆,風一吹就“咯吱”響,像隨時要散架。架子上蒙著的化肥袋是綠的,卻被曬得褪成了灰,邊角爛了好幾個洞,露出裡麵的竹條,風灌進去時,袋子鼓得像隻泄了氣的綠皮球,“呼嗒呼嗒”地拍著竹架,倒比誰都賣力地證明自己還“撐著”。
窩棚前的空地上,扯著根鏽鐵絲,上麵晾著些衣裳。哪是衣裳,分明是幾塊褐色的破布——料是最粗的麻袋布,被汗漬浸得發硬,被紅土染得發黑,看著比沒洗過的還臟。有件小褂子該是孩子穿的,袖口磨出個圓洞,邊緣的毛邊被風吹得直顫,衣擺也撕了道口子,用粗麻線胡亂縫著,針腳歪得像條爬動的蜈蚣。它被晾在個斷了腿的木架上,木架用石頭墊著才勉強站穩,小褂子在風裡“嘩啦啦”地響,不是輕快的飄,是帶著委屈的抽噎,真像個被丟在路邊、沒人管的孩子在哭。
窩棚門口的石頭上,蹲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布衫是洗得發白的靛藍,領口爛了,露出裡麵的粗布小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曬得和紅土一個色。她的褲腳也卷著,露出的小腿上沾著層紅土,像剛從地裡鑽出來,腳踝處有道深褐的疤,不是平整的傷,是坑坑窪窪的圓,像被野狗啃過似的,邊緣還結著層硬痂。
她正捶衣裳。手裡的木槌是硬雜木做的,柄被磨得發亮,能照見模糊的人影,頂端裂著道斜縫,用圈枯黃的草繩纏著,繩結處磨得發毛,一看就用了好些年。木槌砸在塊青石頭上,“砰、砰”的響,隔著車窗都能震得耳膜發緊。她捶得很用力,每一下都把胳膊掄得老高,木槌落在衣裳上時,能看見布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可捶不了幾下,就得停下來直腰——她的背弓得像張拉滿的弓,右手按在腰上,左手撐著膝蓋,“哎喲”地輕哼一聲,指節在腰上慢慢揉,揉了好一會兒,才又咬著牙拿起木槌,隻是這回,力道明顯輕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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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男人原是馬幫的。”鄧班的聲音低了些,方向盤打了個小彎,避開路上的土塊,“去年冬天過界河,遇上散兵了。貨是剛收的藥材,全被搶了,男人為了護著馬隊,被槍子兒打中了,掉進界河的冰窟窿裡,連屍首都沒撈上來。”
風從車窗縫鑽進來,帶著紅土的腥氣。我看見女人捶完衣裳,把那塊破布擰乾,水順著布角往下滴,落在紅土裡,洇出個小小的黑印。她蹲下身,從窩棚裡拎出個豁口的瓦盆,往裡麵倒了點渾濁的水,又從懷裡掏出塊乾硬的窩頭,掰了半塊,塞進嘴裡慢慢嚼,另半塊用布包著,小心地放進窩棚——該是留給孩子的。
“男人走後,她就帶著倆娃在這兒搭了窩棚。”鄧班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像帶著點疼,“去磚窯給人縫麻袋,縫一個掙五毛。麻袋是粗麻布,線是浸過桐油的硬麻線,她的手指頭被勒得全是血口子,有的結了痂,有的還滲著血,可她總說‘多縫一個,娃們就能多喝口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