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紮根_牧羊人:活著再見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29章 紮根(1 / 2)

回到連隊之後,指導員陳之東帶我來到文書值班室,而此時的文書值班室,最先撞進眼裡的是暮色——不是城裡那種勻淨的昏,是紅土坡特有的、帶著土腥氣的沉。它順著窗欞的鐵條往下淌,鐵條是老式的方鋼,鏽跡從接縫處漫出來,像老秦煙袋鍋裡漏的灰,把暮色濾成一縷縷的橙紅。最開始是貼著窗玻璃的窄條,慢慢往下漫,在水泥地上洇出半尺寬的昏黃,邊緣毛茸茸的,像慧芳竹籃裡沒攤平的紅薯皮。光裡浮著無數細塵,是文件櫃年久積的灰,被穿堂風卷著打旋,每一粒都裹著暮色的暖,落在鐵皮櫃頂的舊賬本上,像撒了把碎金。

屋裡的日光燈管懸在房梁中央,玻璃罩上蒙的薄灰不是勻淨的一層,靠燈管根部積得厚些,形成圈暗黃的暈,像小蘭紙花上沒塗勻的紅鉛筆印。開關“啪”地按下去時,燈絲先暗橘色地顫了兩顫,才“嗡”地亮起,那哼聲裹著電流的顫,不是平穩的響,是忽高忽低的嗡,像界碑旁老黃牛反芻時喉嚨裡的動靜。燈管兩端發著烏紫,是用得久了的緣故,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罩灑下來,把牆麵上“為人民服務”五個紅漆字照得發白——不是紙的白,是褪了色的粉白,筆畫邊緣的漆皮卷得厲害,有的地方翹成小喇叭狀,粘在牆上的部分還帶著點紅,剝落的碎片懸在半空,像被風扯起的玉米葉。最末一個“務”字的捺腳缺了塊漆,露出底下的水泥牆,牆麵上有道淺痕,該是前文書釘釘子掛日曆留下的,痕裡卡著點藍黑墨水,像滴進紅土的雨。

牆根那排鐵皮文件櫃沉得像埋了半尺在土裡。最上層的櫃麵被經年累月的胳膊肘磨出片柔光,不是鏡麵的亮,是啞光的潤,能模糊映出人影,像老秦磨得發亮的薅鋤柄。櫃麵的劃痕縱橫交錯,深的地方露著灰鐵,淺的印子該是放茶杯、賬本磨出來的,像紅土坡上車轍壓出的紋。邊角的漆掉得最厲害,右下角缺了塊指甲蓋大的漆,露出的灰鐵上結著層細密的鏽,不是乾硬的黃,是褐紅裡透著黑,像界碑石縫裡嵌的紅土,用指甲摳一下,能帶下點鏽末,蹭在指尖發澀。

最左邊的櫃子抽屜沒關嚴,露出半寸寬的縫,能看見裡麵碼著的舊檔案,牛皮紙封麵已經發脆,邊角卷得像被水泡過的荷葉。櫃頂放著個墨水瓶,瓶蓋沒蓋緊,瓶口結著層深褐的墨痂,像磚窯裡沒燒透的炭,旁邊壓著半塊橡皮,棱角磨得圓了,上麵印的五角星隻剩個淡影,橡皮上沾著點紙屑,是剛擦過錯彆字的緣故。

空氣裡飄著股味兒——油墨的腥、紙張的潮、鐵皮的鏽,混著窗外紫菀被風吹來的淡香,像把紅土坡的日頭、界碑的風、文書的筆,全揉在了一塊兒,沉在這不大的屋裡,觸手可及。

靠窗的老文書正趴在桌上翻舊檔案,脊梁骨在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裡硌出道彎,像被紅土坡的風壓彎的蘆葦。他胳膊上套著的藍布袖套,是自家婆娘用舊工裝改的,粗棉布磨得發絨,袖口的毛邊七零八落地翹著,沾著幾點藍黑墨水——不是規整的圓點,是筆尖拖過的細痕,像慧芳竹籃沿蹭的磚窯灰,星星點點嵌在布紋裡,洗了多少遍都褪不去。

他翻檔案的動作慢得很,右手拇指抵著紙頁邊緣,食指關節微微發僵,該是常年握筆磨出的老繭在較勁。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時,能看見紙角卷成了小筒,是被前幾任文書翻得太多,脆得像曬了整夏的玉米葉,稍一用力就“哢”地裂個小口。紙頁邊緣泛著淺褐的黴斑,是梅雨季沒收好潮的,湊近了能聞見股舊書特有的腥氣,混著他指間的煙草味,倒像紅土坡上腐爛的落葉在喘氣。指甲縫裡卡著點紙屑,白花花的,是剛從紙頁上蹭下來的,隨著翻頁的動作輕輕抖,落在桌角的墨水瓶蓋上,像撒了把細鹽。

“沙沙”的翻紙聲混著窗外的動靜——紫菀被風推得往玻璃上撞,花瓣掃過窗紗,發出“簌簌”的輕響,兩種聲音纏在一塊兒,倒像紅土坡上枯玉米葉被風卷著,在跟田埂上的石頭說話。日光燈管的“嗡嗡”聲從房梁上落下來,裹在這兩種聲響裡,更顯得屋裡靜,連老文書的呼吸都聽得見,粗重得像挑了半上午水的老黃牛。

聽見我推門的動靜,他肩背先僵了半秒,才慢慢抬起頭。老花鏡早滑到了鼻尖,鏡腿的塑料套磨破了,露出裡麵的細鐵絲,勾著點灰白的頭發。左邊鏡片有道淺痕,是去年整理抗洪檔案時被文件夾劃的,此刻正映著窗外的暮色,在他眼窩投下道斜斜的陰。鏡片後的眼泡腫得發亮,像揣了兩顆浸了水的棉籽,眼尾的皺紋裡還卡著點血絲,不是新鮮的紅,是暗紫的,像沒擦淨的磚窯黑灰——準是熬了幾夜,台燈的光烤得眼仁發澀,連打哈欠時牽動的眼角都帶著點疼。

他張了張嘴,先往嗓子裡咽了口唾沫,才擠出句“來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尾音帶著點顫,是熬夜熬的。打哈欠時,嘴角扯出幾道深紋,露出的牙床泛著白,門牙上還沾著點煙漬,像沒擦淨的紅土。他往桌角努了努嘴,下巴上的胡茬跟著動,花白的,長短不齊,像荒了的紅土坡上的雜草:“陳指導剛還在這兒轉了兩圈,皮鞋底蹭著水泥地,‘咯吱咯吱’響,說你這胳膊石膏沒拆利索,先彆碰那台鐵殼裝訂機——就是上次夾傷小李手指的那台,齒輪鏽得厲害。”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頓了頓,抬手把老花鏡推回鼻梁,指腹的繭子蹭過鏡片,留下道霧蒙蒙的印:“就把這疊報表核一核,筆在筆筒裡插著,紅的改錯,藍的畫勾。”桌角那疊報表碼得不算齊,最上麵那張的右上角折了個角,是陳指導剛才捏過的,紙頁邊緣沾著點粉筆灰,該是從教室那邊過來時蹭的。報表上的字跡密密麻麻,是新兵包強填的,數字歪歪扭扭,像沒長直的玉米苗,有些地方還用紅筆圈了圈,是老文書早上初看時做的記號,圈得不太圓,像他煙袋鍋裡冒出的煙圈。

說話間,他又低下頭去翻檔案,指尖落在份1987年的退伍名單上,紙頁脆得幾乎要碎,他特意把指腹蜷起來,用指節輕輕推,像怕碰碎小蘭疊的紙花。窗外的風又起了,紫菀的“簌簌”聲和翻紙的“沙沙”聲再一次纏在一起,屋裡的靜更深了,深得能盛下這滿室的舊時光,和老文書指尖的溫度。

桌角那摞綠皮賬本堆得沒個正形,像被風刮過的紅土坡石子,東倒西歪地擠在一塊兒。最底下那本的書脊裂了道縫,露出裡麵泛黃的紙芯,稍微一碰就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賬本的綠皮早不是鮮亮的色,被日頭曬、被手汗浸,褪成了發灰的軍綠,像老秦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邊角處的皮麵卷了起來,露出裡麵的硬紙板,沾著點說不清的汙漬——是墨水洇的藍,是泥土蹭的褐,混在一塊兒,像紅土坡雨後的泥窪。

封麵上印的“物資登記冊”五個字,被磨得隻剩淺淺的痕。“物”字的撇劃磨得快要看不見,隻剩個模糊的彎;“資”字的貝字旁缺了個角,像被蟲蛀過;“登”字的上半部分幾乎平了,得湊到跟前才能認出那是個“登”。最逗的是“記”字,右邊的“己”被磨得隻剩一道豎,倒像個歪歪扭扭的“乙”,像包強剛學寫字時總寫錯的筆畫。

賬本的邊角卷得厲害,不是規整的卷,是東倒西歪的翹。有的地方折成了死褶,硬得像曬乾的玉米皮,用手指想捋平都得費點勁;有的地方被無數隻手撚過,磨得發毛,露出裡麵細細的纖維,風一吹就輕輕顫,真像被暴雨泡透又在日頭下曬裂的荷葉邊——去年在紅土坡見過慧芳晾的荷葉,被水泡得發脹,又被曬得發脆,邊緣就是這麼卷著,一碰就掉渣。

最上麵那本的紙頁沒對齊,錯開半寸寬的縫,縫裡夾著根紅鉛筆。筆杆是圓的,漆皮一塊一塊往下掉,露出裡麵淺黃的木芯,像老樹皮剝落的樣子。握筆的地方被磨得發亮,能看見細密的指紋印,是老文書常年攥著的痕跡。筆尖削得不算尖,帶著點鈍,筆杆上沾著點藍黑墨水的印子——不是利落的點,是暈開的一小片,邊緣帶著點毛邊,像小琴胳膊上蹭的磚窯黑灰。

那天見小琴幫慧芳搬磚,袖口沾了黑灰沒來得及擦,就那麼蹭在胳膊上,洗了三遍還留著淺痕,跟這鉛筆上的印子一個樣。後來才知道,是老文書改包強寫錯的“被褥”時,筆尖在紙上頓得太猛,墨水濺出來,蹭在了筆杆上。他當時光顧著笑包強“把被子寫成了受氣包”,沒顧上擦,這印子就這麼留著,像個藏在賬本裡的小玩笑。

風從窗縫鑽進來,掀得最上麵那本賬頁輕輕動,紅鉛筆的筆帽磕在紙頁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像誰在用指甲輕輕敲著桌麵。賬本上的墨跡、卷邊的紙頁、帶著墨印的紅鉛筆,就這麼擠在桌角,像一群守著舊時光的老夥計,安安靜靜的,卻藏著數不清的故事。

新兵包強正蹲在鐵皮櫃前,軍綠色作訓服的褲腿卷到膝蓋上方兩寸,露出的小腿上,戰術訓練時蹭出的擦傷還沒好利索——最顯眼的那道在脛骨外側,結著層淺黃的痂,邊緣翹著點白皮,是昨天擦汗時不小心蹭掉的,底下新肉泛著粉紅,像剛翻過的紅土坡新土。他左腿膝蓋上還有塊青紫的瘀青,該是匍匐前進時磕在水泥地上的,青裡透著紫,像被磚窯的煙熏過的舊布,邊緣暈著圈淺黃,看著就知道碰一下準疼。

他手裡攥著塊灰撲撲的抹布,是從洗衣房撿的舊毛巾改的,邊角磨得發毛,被他擰得像根浸了水的麻花,水順著指縫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串細碎的響:“嗒、嗒、嗒”,像簷角的雨打在紅土上。每滴水下墜時,都帶著點抹布裡的灰,在地麵洇出個小小的黑圓,很快又被他挪腳時踩碎。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得透濕,黏成幾縷貼在腦門上,有縷特彆長的垂在眉骨上,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像根沒係牢的細草。後頸的衣領也濕了,貼在皮膚上,勾勒出他年輕的肩胛骨形狀,後背的汗漬洇出片深綠,不是規整的圓,是順著脊椎往兩側漫的,像塊沒擰乾的海綿吸飽了水,連腰側的褲帶都濕了半截,軍扣上沾著點白花花的鹽霜——是汗乾了又浸新汗的緣故。

聽見我推門的動靜,他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獸,“噌”地一下站起來,膝蓋撞在鐵皮櫃上,發出“咚”的輕響,疼得他嘴角抽了抽,卻沒敢出聲。手裡的抹布往旁邊的搪瓷盆裡一扔,“啪”地濺起片水花,有幾滴蹦得特彆高,落在他軍靴的鞋麵上,洇出幾個深色的圓,像老秦煙袋鍋裡掉的火星燒出的印。他慌得手在褲縫上蹭了又蹭,指尖都泛白了,指腹的薄繭蹭過作訓服的布紋,發出“沙沙”的輕響,卻怎麼也蹭不掉掌心的濕。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黃…黃哥,我…我把櫃麵擦出印子了。”他聲音發緊,像被風扯緊的鐵絲,尾音帶著點抖,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睫毛忽閃忽閃的,像怕被雨打濕的蝴蝶,連耳尖都紅了,紅得像小蘭辮梢的布條。

他抬起右手,指尖虛虛地指著櫃門中間那道淺痕,胳膊肘還僵著,沒敢完全伸直。那道痕明明是舊的,邊緣結著層薄鏽,不是新鏽的亮黃,是褐紅裡透著黑,像老秦煙杆上的銅鍋鏽,用指甲摳一下,能帶下點發脆的鏽末。可他眼裡的慌卻新得很,瞳孔裡映著那道痕,像映著道過不去的坎,連呼吸都放輕了,胸脯起伏得特彆淺。

我把右臂的石膏往桌沿靠了靠,石膏殼子碰著鐵皮桌沿,發出“篤”的輕響,石膏邊緣沒擦淨的紅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桌角的報表上,像撒了把細沙——那是從紅土坡帶回來的土,混著磚窯的灰和紫菀的碎瓣,在白紙上洇出點淺褐。“沒事,老物件都這樣。”我伸手去拉桌下的抽屜,滑軌鏽得厲害,“吱呀”一聲像老黃牛在哼,摸出塊砂紙——砂麵糙得像紅土坡的碎石,邊緣被前幾任文書磨得圓了,邊角還缺了一小塊,該是被誰不小心咬過。

遞給他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汗,黏得像紅土坡雨後沒乾透的泥,還帶著點搪瓷盆裡的皂角味。“鏽跡重的地方,用這個打打就亮了。”他的手在抖,指尖碰著砂紙的糙麵,猛地縮了一下,像被刺紮了,隨即又趕緊攥緊,指節泛白,把砂紙捏出幾道褶。砂紙邊緣的糙麵蹭過他虎口,留下道白痕,像被風刮過的紅土,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消下去。

他捏著砂紙在櫃門上輕輕蹭,胳膊肘架得特彆高,像怕碰壞了什麼寶貝。砂麵磨過鐵鏽,發出“沙沙”的響,混著細小的鏽屑往下掉,有的落在他軍靴的鞋麵上,像撒了把碎鐵,有的飄進他敞開的衣領裡,引得他脖子輕輕顫。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那道舊痕,磨一下就抬頭看看我,見我沒說話,又趕緊低下頭去蹭,動作輕得像在給鐵皮櫃撓癢。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地哼,窗外的紫菀被風推得撞玻璃,“簌簌”的響混著砂紙的摩擦聲,倒像紅土坡上的玉米葉在跟石頭說悄悄話。

磨了沒幾下,他額前的碎發又被汗浸濕了,這次直接貼在眼皮上,他也沒敢抬手擦,就那麼眯著眼蹭,直到砂紙把那道舊痕磨出片灰鐵的亮,才停下手,舉著砂紙看我,眼裡的慌淡了點,多了點怯生生的盼,像等著被誇的孩子。

接下來的日子,就跟著這滿室的油墨味慢慢淌。日光燈管的“嗡嗡”聲裡,總飄著股複雜的氣——是藍黑墨水的腥,陳年紙張的潮,還有鐵皮文件櫃滲出來的鏽味,纏在一塊兒,像把紅土坡的日頭、界河的風都揉進了這方寸屋子。窗台上的紫菀開得正好,風一吹,淡香混著墨味漫過來,倒讓這屋裡的靜有了點活氣。

包強學東西慢,慢得像紅土坡上雨後的牛車。登記物資時,他總把身子俯得低低的,鼻尖快貼著賬本,軍綠色的作訓服袖口蹭在紙頁上,留下道淺灰的印。握筆的姿勢帶著股生猛勁,食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著白,鉛筆尖在紙上頓得“篤篤”響,像要用筆尖在紙上紮出個坑。那天登記被服,他盯著“被褥”兩個字看了半晌,眉頭皺得像擰乾的抹布,末了一筆一劃寫下來,寫完還湊到跟前吹了吹,仿佛這樣就能讓字跡更工整些。

等我接過賬本核對時,一眼就瞅見了那行字——“被辱三床”。“褥”字的衣字旁被他寫成了“寸”,整個字歪歪扭扭地趴在紙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自己先發現了,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脖頸,慌得伸手去夠紅鉛筆,筆尖在“辱”字上亂塗,塗得太用力,紙頁都起了毛邊,黑糊糊一團,像塊沒燒透的炭嵌在白紙上,反倒比原來更紮眼。

“彆急。”我從老文書的筆筒裡抽了把刀片——是那種最普通的單麵刀片,刃口有點鈍,邊緣還卷著點,該是前陣子刮發票存根磨的。我捏著刀片柄,讓刃口輕輕貼著紙頁,“順著紙紋刮,彆太用力。”刀片在紙上“簌簌”地走,像秋風掃過紅土坡的細沙,被墨染黑的表層慢慢褪去,露出底下淺黃的纖維,絨絨的,像剛翻過的新土,還帶著點紙漿的腥氣。

包強蹲在旁邊看,下巴快抵著我的胳膊,呼吸都放輕了,生怕吹跑了那層細屑。有片紙屑粘在他睫毛上,白花花的,像落了層細雪,他也沒察覺,就那麼直勾勾盯著那行字,直到“褥”字的輪廓慢慢顯出來,才眨了眨眼,紙屑簌簌落在賬本上。

他忽然抬頭,眼裡的光怯生生的,像被雨打濕的星子,說話時聲音帶著點抖:“黃哥,我是不是太笨了?”指尖在膝蓋上摳著作訓服的布紋,把布料捏出幾道褶,“在家時我娘總說我笨手笨腳,連喂豬都能把泔水灑一地……”話沒說完,喉結滾了滾,像是把後半句咽了回去,睫毛又垂下去,遮住了眼裡的慌,隻露出鼻尖沾著的點紙屑,像顆沒擦淨的白麻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日光透過窗玻璃斜斜照進來,在他手背上投下道亮線,線裡浮著無數細塵,是被刀片刮起的紙屑,慢悠悠地飄,像在替這屋裡的靜說點什麼。我望著他攥緊的拳頭,指節泛著白,忽然想起自己剛當文書時,把“炊事班”寫成“吹事班”,老文書舉著賬本在走廊笑,笑完卻把那頁紙小心撕下來,說“錯了就改,改了就不笨”。

我從桌角的鐵盒裡摸出塊橡皮,往他手裡塞時,指尖先碰著了橡皮的棱——早被前幾任文書磨得圓滾滾的,像紅土坡上被雨水泡軟的鵝卵石,摸上去溫涼光滑,帶著點經年累月的手溫。這是連隊小賣部最常見的硬橡皮,土黃色的膠麵被蹭得發烏,上麵印的五角星隻剩個淡淡的輪廓,角上的紅漆褪成了淺粉,像界碑上被風雨洗淡的“中國”二字,遠看幾乎辨不出原樣。橡皮側麵有道淺溝,是被無數次按在紙頁上擦出來的,溝裡還嵌著點藍黑墨水的碎屑,像紅土坡石縫裡卡的碎炭。

“雖然我現在在牧羊人突擊組,但我也當過文書,我剛當文書那會兒,比你還慌。”我屈起手指,敲了敲他手裡的賬本,紙頁發出“沙沙”的輕響,“有次登記武器庫,把‘手榴彈’寫成了‘手留彈’,那個‘留’字還寫得特彆大,占了半行。”說到這兒,我自己先笑了,想起當時的窘態——老文書拿著賬本從值班室追到走廊,軍靴踩在水泥地上“噔噔”響,嗓門亮得能驚動整個樓道:“小黃你這是想讓手榴彈在手裡留著過年?還是打算留著給新兵當糖吃?”

包強的眼突然亮了,像被風“呼”地吹燃的火星,睫毛顫了顫,沾著的紙屑簌簌掉在賬本上。剛才攥得發白的指節慢慢鬆開,捏著橡皮的指尖不再抖了,連呼吸都勻了些。他把橡皮輕輕按在“被辱”的“辱”字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小蘭疊的紙花——那天小蘭把紙花遞我時,指尖也是這麼懸著,生怕焦痕蹭掉了似的。

橡皮在紙頁上慢慢蹭,發出“簌簌”的細響,被紅鉛筆塗黑的地方漸漸淡去,露出底下淺黃的紙紋,像退潮後的紅土坡,露出藏在泥裡的細沙。他擦得極小心,擦一下就停住,對著光看看,生怕擦破紙頁,指腹偶爾碰到未乾的墨跡,蹭上點藍黑,他也沒在意,隻盯著那行字,直到“褥”字的輪廓慢慢顯出來,才鬆了口氣,嘴角悄悄翹了翹,像被風吹得舒展的紫菀花瓣。

窗外的風正好掠過那叢紫菀,花枝被推得往玻璃上靠,花瓣掃過窗紗,發出“沙沙”的輕響。夕陽的光斜斜地淌進來,把花瓣的影子投在包強手背上,紫得發暗,邊緣帶著點毛邊,像道沒愈合的疤——像小琴胳膊上被磚棱蹭出的印,新肉剛長出來,泛著點紅,卻透著股韌勁兒。那影子隨著風輕輕顫,包強的指尖也跟著動,橡皮在紙上又蹭了兩下,把最後一點墨痕擦淨,手背上的紫影恰好晃過他的指節,像誰用紫菀花汁輕輕描了道印。

他抬頭看我時,眼裡的怯生生全散了,剩點亮閃閃的光,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黃哥,”他捏著橡皮轉了轉,膠麵蹭過掌心的汗,“那老文書後來……沒罰你吧?”

“罰我抄了二十遍‘手榴彈’。”我往窗外瞥了眼,紫菀的影子還在手背上晃,“抄到最後,鉛筆頭都磨禿了,老文書卻把我抄的紙訂成了小本子,說‘錯一回,記一輩子,比沒錯還管用’。”

包強“嗯”了聲,低頭把橡皮塞進筆袋,動作輕得像在收件寶貝。手背上的紫影慢慢淡了,可那點從慌張裡透出的韌,倒像被這影子浸過似的,在他捏筆的指節上,悄悄生了根。

這天晚上,熄燈號的尾音剛在營房上空散了——那號聲拖著點顫,像被紅土坡的風揉過,最後一縷飄進值班室時,已經輕得像根羽毛。門就被輕輕叩了叩,三聲,間隔勻得像秒針在走,“篤、篤、篤”,輕得像春夜的雨打在紫菀花瓣上,帶著點花瓣的軟,生怕碰疼了門板。

我抬頭時,正看見包強站在門口,門框的陰影把他框成個瘦長的影。他軍帽捏在手裡,帽簷朝下,露出的帽頂沾著點草屑——該是下午戰術訓練時蹭的。帽簷那圈汗漬印得極深,不是新鮮的濕,是乾了又浸、浸了又乾的深褐,邊緣泛著層白花花的鹽霜,像紅土坡上被牛車碾出的老車轍,溝壑裡還嵌著點細沙,是白天出操時濺的。

他軍襯的領口敞著兩顆扣子,露出的鎖骨窩陷得深深的,窩邊還留著道紅痕——是戰術背心的鬆緊帶勒的,橫在骨頭上,紅得發紫,像小琴胳膊上那道被磚棱蹭出的印,邊緣帶著點破皮的白,看著就知道勒了一整天,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黃哥,能…能跟你說說話不?”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氣音裹著點抖,像怕被風聽見,每個字都得從牙縫裡擠出來。喉結在脖頸上滾了滾,幅度又急又猛,像吞了顆沒嚼碎的紅土坡石子,卡得他頓了頓才接著說:“外麵太吵,宿舍裡他們都睡了…打呼的聲跟老黃牛似的。”說完,他往身後瞟了眼,走廊的燈早滅了,隻有應急燈的綠光滲進來,在他耳尖投下點青影。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月光恰好在這時從他身後淌進來,不是城裡那種脆生生的白,是帶著紅土坡暖意的銀,像融化的錫水漫過水泥地,在地上鋪了層薄霜。霜裡浮著無數細塵,是被他帶進來的,打著旋兒飛,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地靠在牆上——影子的肩膀歪著,胳膊肘支棱著,像根沒紮穩的竹杆,杆底還裂了道縫,是他軍靴碾過地麵時帶起的土粒遮的。

我往牆角的小馬紮指了指。那馬紮的藤條斷了根,斷口處的藤芯泛著淺黃,像被蟲蛀過,用細鐵絲捆了三道,鐵絲鏽得發褐,在月光裡閃著點暗星似的光,倒像慧芳窩棚裡綁竹片的草繩,鬆鬆垮垮,卻偏能撐住事。

從褲袋裡摸出煙盒時,紙殼子“嘩啦”響了聲。是連隊小賣部最便宜的“紅塔山”,煙盒被揣得皺巴巴的,四個角都卷了邊,正麵的“紅塔”二字磨得快要看不見,像塊揉過又展開的紙花。邊角還沾著點紅土渣,顆粒細細的,是早上幫老秦搬紅薯時蹭的——那會兒老秦的紅薯筐漏了個洞,土渣順著洞眼掉,正好落在我褲袋上。

抽出兩根煙,煙紙在月光裡泛著點白。遞給他一根時,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胳膊肘往回收了半寸,才敢伸出手來接。指尖碰著我指甲蓋的瞬間,我覺出點涼——不是天氣的冷,是他掌心的汗浸的,像界河邊沒被太陽曬透的石頭,濕冷裡還帶著點河泥的腥氣。他的指尖在抖,煙卷在兩指間晃,差點掉在地上,最後被他用拇指死死按住,指腹泛白,把煙紙捏出了道深褶。

打火機是那種老式的砂輪款,金屬殼磨得發亮,側麵的紋路裡卡著點紅土渣——該是上次幫老秦修牛車時蹭的。我拇指按著砂輪一擦,“哢嗒”一聲脆響,火苗“騰”地竄起來,藍盈盈的,帶著點顫,像界河上漂著的磷火,在暮色裡亮得紮眼。火苗舔著空氣,把包強眼下的青黑映得更重了,那青黑不是均勻的一片,是眼角深、顴骨淺,像被誰用墨汁蘸了水,在他臉上暈開半朵雲。

他把煙卷往火苗上湊時,手還在抖,煙紙邊緣剛碰到火,就猛地把頭往前伸,像要把整團火都吸進肺裡。火苗“滋”地燎著煙絲,燃起圈橙紅的火邊,他狠狠吸了一大口,喉結猛地往下一滾——隨即就被嗆住了。

“咳咳……咳……”他咳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喉結上下滾動,像有顆滾燙的石子卡在喉嚨裡。右手攥著煙卷,左手撐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連軍襯的領口都被咳得敞開了些,露出鎖骨上那道紅痕。臉漲得通紅,紅得從耳根蔓延到下頜,像被磚窯的火燎過的紅土,連耳後都泛著熱,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浸得更濕了。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滑,不是大顆的淚珠,是細細的溪流,順著鼻梁的弧度淌,過嘴角時被他下意識地抿了抿,鹹澀的味混著煙味往喉嚨裡鑽。淚珠滾過顴骨時,在月光裡亮得像碎玻璃,滴在軍褲上,洇出的小水點慢慢暈開,混著褲腿上的塵土,成了淺褐的印,像紅土坡上被雨打濕的小坑。

好不容易順過氣,他把煙卷從嘴邊挪開,煙蒂在指間捏得發白,過濾嘴被口水浸得發潮。煙灰長長地懸著,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晃,終於“簌簌”落在軍褲上,像撒了把碎雪,沾在深色的布料上,格外顯眼。他低頭盯著地麵,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道淺影,聲音帶著點沒散儘的顫:“太累了。”


最新小说: 千金的救贖 我的當鋪通陰陽,顧客皆權貴 白袍與骨 天眼建築師 學貸壓身?我靠捉鬼實現財富自由 假扮臣妻的丈夫 春風驟 日曜南明 寧得歲歲吵 朕,朱厚照,開局大殺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