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紮根_牧羊人:活著再見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29章 紮根(2 / 2)

“早上五點半起來出操,天還黑得像潑了墨,跑道邊的路燈昏黃,露水打在作訓服上,沒跑半圈就濕了半截,貼在背上涼颼颼的。”他頓了頓,煙卷往嘴邊送了送,又停住,“跑完五公裡,小腿肚子硬得像塊凍住的紅土疙瘩,每走一步都覺得膝蓋縫裡卡著碎石,咯吱咯吱響,下樓梯時得側著身子挪,像隻崴了腳的兔子。”

“回來還得疊被子。”他扯了扯軍襯的袖口,指尖蹭過鎖骨上的紅痕,“那豆腐塊我練了倆月,每天比彆人早起半小時,在樓道裡借著應急燈的光疊,被班長掀過三次。最後一次他把被子扔在地上,軍靴尖踢在床架上‘咚’地響,說‘包強,你這被子攤開能當擔架,疊起來像塊發麵饅頭,還不如紅土坡的石頭規整’。”說到這兒,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聲裡帶著點澀,像嚼了口沒熟的野棗。

煙卷快燃到指尖了,他猛吸一口,煙圈從嘴裡鑽出來,在月光裡打著旋兒,剛聚成個圓就散了,像握不住的沙。“下午練戰術,水泥地糙得像砂紙,爬的時候胳膊肘先著地,‘噌’地一聲,作訓服就破了,後來膝蓋也磨破了,血順著褲腿往下淌,在地上拖出彎彎曲曲的紅印,像條受傷的小蛇。”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膝蓋,雖然隔著褲子,還是下意識地往回收了收腿,“那會兒趴在地上,聽見班長喊‘快點!’,可我真覺得胳膊抬不起來了,膝蓋像被碾碎的玉米,疼得鑽心……我真覺得熬不住了。”

他抬眼望我時,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在月光裡閃了閃。眼裡的光不是之前的亮,是忽明忽暗的,像被風刮得快滅的油燈,燈芯明明滅滅,映得他瞳孔裡的迷茫格外深。“黃哥,”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尾音帶著點哭腔,“你說咱們當兵,到底圖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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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卷在他指間燃儘,燙到了指尖,他“嘶”地吸了口涼氣,才猛地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軍靴碾了碾,火星“滋”地滅了,在水泥地上留下個黑印,像顆沒發芽的種子。

我往窗外吐了口煙,煙柱在風裡打了個旋,先是擰成道細灰的繩,隨即散開,化作無數碎絮,裹著紫菀的澀氣飄向遠處的營房。那紫菀開得正盛,花瓣邊緣泛著點白,像被霜吻過,風過時,細莖彎成淺弓,卻偏不肯折,花盤總朝著月亮的方向,倒像群倔強的小燈籠。紅土坡的風從窗縫鑽進來,帶著點磚窯的灰味——不是嗆人的濃,是淡得像層紗的土腥,混著未燒透的煤渣氣,吹得桌上的報表紙“嘩啦啦”響。最上麵那張的邊角被吹得卷起來,卷得又急又猛,像小蘭紙花上的焦痕,黑黢黢的,帶著點脆,仿佛再吹片刻就要碎成屑。

我用拇指彈了彈煙卷,煙灰簌簌落在窗台上,積成小堆,被風一吹,又散成星子。火星墜在水泥窗台的裂縫裡,“滋”地滅了,留下個淺褐的印,像老秦煙袋鍋裡掉出的火星燒過的紅土。“你見過界碑旁的老秦嗎?”我側過頭,目光越過包強的肩膀,落在遠處紅土坡的輪廓上——夜色裡,那坡像頭臥著的老獸,脊梁骨在月光下泛著暗啞的光。

“就是那個守著半畝旱田的老漢。”我頓了頓,煙卷在指間轉了轉,燙紅的火點映著指腹的繭,“去年山洪下來時,我正在界碑巡邏,親眼看見那水裹著石頭往坡下衝,黃濁濁的,像條發瘋的黃蛇。老秦的玉米地恰在坡底,剛灌漿的玉米稈被衝得東倒西歪,有的連根拔起,有的攔腰折斷,青綠色的葉片泡在泥水裡,很快就發了黑。”

“他從窩棚裡衝出來時,手裡還攥著把薅鋤,鋤尖卷著,是早上薅草時磨的。”我望著窗台上的煙灰,仿佛又看見那天的情景——老秦踩著齊膝的泥水往地裡闖,粗布褂子被泥水浸透,貼在背上,像層硬殼。他想扶住那幾株沒倒的玉米,可水太急,剛抓住稈子,就被浪頭掀得打了個趔趄,摔在泥裡,濺起的泥點糊了滿臉。“後來水退了些,他蹲在紅土裡哭,不是嚎啕,是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打濕的老黃牛。拳頭往地上砸,‘咚咚’的響,指關節磕在碎石上,血珠‘啪嗒’滴在土裡,紅得跟他那杆旱煙鍋一個色——他的煙鍋是銅的,用了三十年,被煙火熏得發烏,可那銅底子,總泛著點紅,像浸了血。”

風又緊了些,報表紙被吹得拍在鐵皮櫃上,發出“啪啪”的響。“可第二天天沒亮,雞還沒叫呢,我換崗路過他的地,就見他挑著水桶往地裡去。”我吸了口煙,煙味混著風裡的土腥,往肺裡鑽,“那水桶是竹篾編的,沿口磨得發亮,被水泡得發漲,晃得像風中的窩棚——就是慧芳娘仨住的那種,竹片搭的架子,風一吹就咯吱響。扁擔壓在他肩膀上,壓出道深紅的痕,像條沒褪色的血印,每走三步就得歇一歇,往地上吐口帶血絲的唾沫,唾沫落在紅土裡,洇出個小小的黑圓。”

“他挑的水是從界河打的,離旱田三裡地,坡又陡,去時上坡,回來下坡,水桶晃得厲害,到家時能灑掉一半。我見他舀水時,手都在抖,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舀滿一桶,得扶著桶沿喘半分鐘,額角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河水裡,像顆顆碎銀。”

包強的眼眨了眨,長睫毛上沾著點月光,像掛著層霜。煙灰從煙卷上掉下來,落在他手背上,燙得他指尖猛地縮了縮,卻沒躲開,隻任由那點燙意順著皮膚往心裡鑽。“他圖啥?”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老秦挑水的影子。

“圖他兒子回來時,能看見地裡的玉米。”我往他身邊湊了湊,右臂的石膏殼子輕輕碰著他的胳膊,他立刻往旁邊挪了半寸,肩膀還保持著緊繃的弧度,顯然是怕碰疼我。石膏邊緣沒擦淨的紅土渣蹭在他軍襯上,留下點淺褐的印,像老秦的旱煙末落在布上。“他兒子五年前走丟了,走的時候背著個藍布包,裡麵裝著他娘繡的平安符,符上是隻歪歪扭扭的喜鵲。”

“有人說在界河對岸見過他,被散兵抓去當挑夫,挑著藥材往山裡走,腿被打了一槍,一瘸一拐的;也有人說他過界河時遇上了激流,連人帶包被衝走了,那藍布包後來漂到下遊,被個打魚的撿了去,裡麵隻剩半塊沒吃完的窩頭。”我彈了彈煙灰,火星落在搪瓷煙灰缸裡,“可老秦不信。每天收工,他都往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站,樹身有個樹洞,他總往裡麵塞塊玉米餅,說‘小秦愛吃剛烙的’。”

“他手裡總攥著兒子臨走時穿的布鞋,黑布鞋,千層底,是他婆娘活著時納的。鞋底磨穿了三個洞,大腳趾那處最厲害,能看見裡麵的布筋。他就找慧芳要了點麻線,是慧芳縫麻袋剩下的,浸過桐油,硬得像鐵絲,他戴著老花鏡,一針一針往鞋底上納,針腳密得像蜘蛛網,每納一針,都得用牙咬斷線頭,嘴角因此總沾著點線絮,像掛著朵白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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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蒂快燃到指尖了,燙得我猛地一哆嗦,趕緊把它摁在窗台上的搪瓷煙灰缸裡。煙灰缸是連隊發的,邊沿用得卷了口,裡麵積著層黑灰,火星“滋”地滅了,留下個焦黑的印,像老秦煙鍋在地上摁出的痕。“你說他累不累?”我望著包強,他的眼亮了些,像被風擦亮的星,“挑水挑到肩膀腫得像發麵饅頭,晚上脫衣服時,得讓鄰居幫著拽,說‘像揭層皮’;薅草薅到手指裂得滲血,拿膠布纏了又纏,膠布上全是土,看著像裹了層泥;夜裡疼得睡不著,就坐在窩棚門口抽煙,煙鍋明明滅滅,映著他滿臉的皺紋,像紅土坡上的溝壑。”

“可他見人就笑,露出豁了顆門牙的嘴,牙床泛著點紅,是上火燎的。他總拉著我看他的玉米,說‘你看這穗子,比去年的大’,其實那玉米棒也就比拳頭大點,粒還稀稀拉拉的。他說‘等玉米熟了,我兒子就回來了,他最愛啃剛煮的嫩玉米’。”

風穿過窗縫,帶著紫菀的香,吹得包強手背上的汗毛輕輕顫。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隻剛才還在抖的手,此刻捏著煙卷,指節穩了些,煙灰落在手背上,他沒再縮,隻任由那點白慢慢積著,像落了層薄雪。

包強指間的煙卷快燃到儘頭,燒紅的煙頭在月光裡明明滅滅,像他眼裡忽明忽暗的光——亮時,是被風撩起的火星;暗時,又沉得像界河底的石頭。他沒再吸,任由煙灰長長地懸著,垂在軍褲前襟,像紅土坡上熟透的玉米須,黃澄澄的,稍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我望著窗外的紫菀,月光在花瓣上鍍了層銀,最頂端那朵的花瓣卷著邊,像被誰輕輕咬過一口。花瓣上的露水滾來滾去,大顆的懸在瓣尖,顫巍巍的,像小蘭仰著臉看我時,睫毛上沒掉的淚——那天她舉著紙花跑過來,額角的汗混著紅土,順著臉頰往下淌,快到下巴時停住,就那麼懸著,像顆舍不得掉的星。

“我在紅土坡養傷時,見過慧芳娘仨。”我把煙卷往煙灰缸邊靠了靠,火星蹭著缸沿,“刺啦”一聲輕響,“慧芳男人原是馬幫的,前年過界河時遇上散兵,貨被搶了不說,人還被槍子兒打穿了腰,掉進冰窟窿裡,連屍首都沒撈上來。馬幫的老夥計說,他最後還攥著韁繩,想把馬往回趕——那匹老馬後來瘋了似的往界碑撞,腿都撞瘸了。”

風從紫菀叢裡鑽出來,帶著點苦香,吹得我右臂的石膏微微發顫。“慧芳帶著倆閨女在磚窯搬磚,我見她時,磚窯剛出了一窯新磚,紅得發亮,燙得能烙餅。她沒戴手套,左手搬三塊,右手托兩塊,胳膊肘彎得像拉滿的弓,腰幾乎貼到地麵,脊梁骨在粗布褂子裡硌得尖尖的,像根被壓彎的鐵釺。”

“磚棱子是新燒的,鋒利得很,”我盯著包強的手背,那裡還留著戰術訓練的擦傷,“蹭破她掌心時,血珠‘啪嗒’滴在磚上,不是淺紅,是發暗的絳,順著磚麵的紋路往下淌,紅得跟她竹籃沿那圈布條一個樣。”

我頓了頓,想起那圈布條——是用她男人的藍布褲腳改的,洗得發白,邊緣磨出了毛,結著層硬痂,該是血漬混著磚灰凝成的。慧芳總把竹籃往磚堆旁一放,布條垂下來,剛好掃過新磚,像在跟逝去的人說些什麼。“她每天都數磚,‘一千、一千零一’,數到太陽落坡,磚窯的煙筒冒起灰煙,她的聲音也啞了,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有回我問她數這乾啥,她往窩棚那邊努努嘴,小蘭正蹲在窯口撿碎磚,小琴幫著把碎磚往筐裡裝,‘再數三個月,就夠給娃們買新課本了’——她說這話時,嘴角沾著點磚灰,笑起來像朵被土埋了半截的野菊。”

風卷著煙味往遠處飄,裹著營房的燈光,淡成一片暖黃。包強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了月光:“那她不覺得累嗎?”

“累。”我想起那天在窩棚外撞見的——後半夜,磚窯的火快熄了,慧芳在窩棚裡揉腰,竹片縫漏進的月光照在她背上,脊梁骨一節節硌出來,像串老玉米。她每揉一下,就“嘶”地吸口涼氣,左手攥著右手腕,往掌心吹氣——那裡的血痂又裂開了,新血珠浸在舊痂上,紅得刺眼。“可她給小女兒梳頭時,總會把辮梢的紅布條係得緊緊的,打個漂亮的蝴蝶結,說‘紅的吉利,能避禍’。布條是小蘭自己找的,從破棉襖上撕的,洗了八遍,還帶著點棉絮,係在辮梢,跑起來時甩得老高,像隻紅蝴蝶。”

“她大女兒小琴胳膊上有塊磚棱印,”我往包強的胳膊肘瞟了瞟,那裡也有塊訓練磨出的瘀青,“紫青裡帶著黑,像塊在冰裡凍了半宿的肉,邊緣還沾著點磚窯的黑灰。有回搬磚時,新磚棱又刮過那印子,血珠剛冒出來,小琴就往身後藏胳膊,咬著嘴唇往推車上摞磚,磚摞得歪歪扭扭,她也沒敢停。”

“慧芳回頭看見,伸手想摸她的胳膊,小琴突然往旁邊躲,說‘娘,不疼’,聲音脆得像碎玻璃,可指尖在印子周圍捏了又捏,指節泛白,捏出幾道新的紅痕。”我想起那夜窩棚裡的動靜,小琴用衣角蘸著泥水擦胳膊,擦到那道印子,動作猛地頓住,肩膀輕輕顫,卻沒出聲。慧芳躺在草堆裡,呼吸粗重,手卻在草裡摸索,最後輕輕搭在小琴背上,指尖在那道印子上方懸了懸,終究沒敢落下,隻把草往女兒身邊攏了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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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口袋裡摸出那朵紙花,月光照在焦痕上,黑得像磚窯的炭,花瓣邊緣的紅鉛筆印洇得發虛,像被雨水泡過的血跡。“這是小蘭給我的,”我把紙花往包強麵前遞了遞,他的睫毛顫了顫,“她撿碎磚時,看見我胳膊上的石膏,就蹲在窯口疊這花。紙是從作業本撕下的最後一頁,米白的紙被她掌心的汗浸得發潮,邊緣卷成了硬挺的小筒。紅鉛筆是借磚窯記賬先生的,筆芯磨禿了,她趴在泥地上塗了半夜,花瓣邊緣出了老大一塊邊,紅痕順著紙紋往下洇,彎彎曲曲的,像她發燒時從嘴角淌下的血。”

“剪花時,磚窯的火星燎了個洞,紙邊還劃了她的手,血珠滴在花瓣上,她卻攥得死緊,”我指尖碰了碰紙花上的血痂,早已乾硬,“說‘黃哥,你看著它,就不覺得疼了’。我趁她睡著,想掰開她的手看看,剛碰著紙邊,她突然攥緊了,指節泛白,嘴裡嘟囔著‘爹的草螞蚱’——她爹以前總給她編草螞蚱,綠的,能蹦。”

包強的目光落在紙花上,忽然伸手想碰,又猛地縮回去,像怕碰碎小蘭捏花時的指溫。煙卷在他指間徹底燃儘,燙得他猛地一哆嗦,才想起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火星滅時,他眼裡的光卻亮了些,像被紙花上的紅痕映的。

包強的目光膠在那朵紙花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他的指尖懸在離紙頁半寸的地方,指腹微微發顫,能看見細密的汗毛孔裡滲著點潮氣——那是剛才攥煙卷時浸的汗。紙花的邊緣卷著硬挺的小筒,是被小蘭的掌心反複焐過的,焦痕處的紙纖維發脆,像被磚窯的火燎過的玉米葉,透著股焦香混著紅土的腥氣。就在指尖快要觸到那道洇開的紅鉛筆印時,他猛地往回一縮,手腕帶動著胳膊肘顫了顫,像怕碰碎了小蘭捏花時留在紙頁上的指溫——那溫度該是暖的,帶著孩子掌心特有的軟,混著磚窯的熱氣,焐得紙頁都發潮了。

他喉結在脖頸上重重滾了滾,像吞下顆沒嚼爛的紅土疙瘩,然後低頭去摁煙灰缸裡的煙頭。這次的動作比剛才穩了些,拇指和食指捏著煙蒂轉了半圈,火星在缸底的黑灰裡“滋”地滅了,留下個蜷曲的紙燼,像隻死去的小蟲子。他的指腹蹭過缸沿的鏽跡,帶起點褐紅的粉末,落在軍褲的膝蓋處,那裡還留著戰術訓練時磨出的淺白印子。

“我以前覺得,累是腿酸、是手疼、是被子疊不成豆腐塊。”我把紙花往他手裡塞,紙頁的糙麵蹭過他掌心,像紅土坡的砂粒擦過皮膚,帶著點澀,卻又溫溫的——那是被體溫焐透的緣故。紙花背麵還粘著半片枯了的紫菀花瓣,是小蘭從界河邊摘的,邊緣卷得像隻乾硬的蝶,卻被她用唾沫粘得牢牢的,粘了又掉,掉了又粘,直到花瓣在紙上結了層硬殼。“可在紅土坡待久了才明白,真正的累,是老秦望著旱田裂縫時的沉默。”

我望著窗外的月光,想起老秦蹲在田埂上的樣子。他的草帽簷壓得遮住眉眼,露出的下巴上沾著紅土,像塊沒擦淨的陶片。旱田的裂縫寬得能塞進兩根手指,深褐色的土塊硬得像燒過的磚,他就那麼蹲著,薅鋤插在旁邊的土裡,木柄被汗浸得發黑,指節在鋤柄上捏出五道深痕。風卷著土粒打在他的粗布褂子上,他一動不動,隻有煙鍋在唇間明明滅滅,煙圈從皺紋裡鑽出來,很快被風吹散,像沒說出口的話。那沉默裡裹著的累,比挑三裡地的水還沉,壓得他脊梁都彎成了弓。

“是慧芳數磚時數到一半突然停住的哽咽。”我捏著紙花的焦痕邊緣,指腹能摸到紙頁上凹凸的紋路,“她每天數到‘八百六十六’的時候總會頓一下,那天我蹲在磚堆後抽煙,聽見她捂著嘴往磚窯後麵躲,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風刮得搖晃的蘆葦。磚窯的煙筒正往外冒灰,灰落在她的粗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雪,可她沒抬手拍,就那麼站著,直到喉嚨裡的哽咽變成了齁聲,才又走回磚堆前,重新數‘八百六十七’。”她的手背青筋暴起,是搬磚搬得太狠,指節處的血痂裂開了,新血珠順著磚棱往下淌,滴在紅磚上,紅得跟她竹籃沿的布條一個樣——那布條是她男人的褲腳改的,洗得發白,卻總沾著新的血痂。

“是小蘭攥著紙花時發白的指節。”我低頭看著包強手裡的紙花,那幾道指痕深得能嵌進指甲,“她把花遞給我時,指節白得像沒沾過紅土的石膏,指甲蓋都泛著青,紙頁被攥得變了形,紅鉛筆的粉末蹭在她掌心,洗了三天都沒褪,像道淺淡的血痂。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她在磚窯撿碎磚,被掉落的磚塊砸了腳,疼得在地上坐了半晌,卻死死攥著這朵花,說‘黃哥看見就不疼了’。”

我抬眼望包強,他的睫毛上沾著點月光,像掛著層細霜,鼻尖微微發紅,泛著點潮意。“可他們都沒說過‘熬不住’,你知道為啥不?”

他搖搖頭,嘴唇抿成道淺白的線,喉結又動了動,沒出聲。

“因為心裡有個盼頭。”我從煙盒裡又抽出根煙,遞給他時,他的手指穩穩地接了過去,指尖捏著煙卷的力度剛剛好,既沒捏皺紙皮,也沒鬆得要掉——那是種放下了慌張的力道。“老秦盼兒子回來,每天收工都往村口的老槐樹下站,樹洞裡藏著他給兒子留的玉米餅,餅硬得能硌掉牙,他卻每天換塊新的,說‘小秦愛吃剛烙的’。他納兒子的布鞋時,針腳密得像蜘蛛網,麻線浸過桐油,硬得像鐵絲,每納一針都要用牙咬斷線頭,嘴角因此總沾著點線絮,像掛著朵白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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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芳盼閨女們有課本。”我想起她窩棚裡的牆縫,塞著幾張從廢品站撿的舊書頁,上麵的字被雨水泡得發虛,她卻每天讓小琴對著認,小琴念錯一個字,她就往磚堆裡多搬一塊磚,說“多搬一塊,離新課本就近一步”。有回我看見她偷偷數著布包裡的毛票,一分一分地摞,數完又小心地裹進藍布帕子裡,帕子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花,是她男人活著時教她繡的。“她總說‘等娃們有了新課本,就能知道山外麵的事了’,說這話時,她眼裡的光比磚窯的火還亮。”

“小蘭盼我胳膊好起來。”紙花在包強手裡輕輕晃,紅鉛筆的印子在月光裡泛著暗,“她每天天不亮就往我養傷的窩棚跑,手裡要麼攥著顆野棗,要麼揣著片枇杷葉,說‘野棗甜,能治疼’‘枇杷葉泡水,能消炎’。有回她舉著這朵紙花,踮著腳往我石膏上彆,鞋上的紅土蹭在我軍褲上,像撒了把碎金,她說‘黃哥,等你胳膊好了,咱們去橡膠林摘紫菀,那裡的花比磚窯的火還紅’。”

打火機“哢嗒”一聲竄出火苗,藍盈盈的,映得包強眼裡的慌淡了些,多了點透亮的光。我幫他點上煙,他吸了一口,沒再嗆著,煙圈從嘴裡慢慢飄出來,在月光裡聚成個圓,過了好一會兒才散。“咱們當兵的,盼的是啥?”我往界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夜色裡,那青灰色的石頭像個沉默的巨人,“是界碑旁的老秦能安心種玉米,不用怕山洪把地衝了,不用怕散兵把糧搶了,他可以蹲在田埂上抽著煙,看玉米稈在風裡搖,像看兒子小時候跑的模樣。”

“是慧芳娘仨不用再搬磚。”風卷著紫菀的香從窗縫鑽進來,吹得紙花在包強手裡顫,“她們能坐在亮堂堂的教室裡,小琴胳膊上的磚棱印褪成淺白的疤,小蘭可以用新鉛筆在新課本上畫畫,畫橡膠林的紫菀,畫不會冒煙的磚窯,畫爹編的草螞蚱——那螞蚱的腿能蹦得老高。”

“是小蘭的紙花能曬著太陽,不用沾血,不用帶焦痕。”我望著包強手裡的紙花,焦痕處的硬殼在月光裡泛著點光,“花瓣是新作業本的紙,白淨得像沒被紅土染過,紅鉛筆塗得勻勻的,不會洇出邊,她可以坐在橡膠林裡疊,風裡都是花香,沒有磚窯的灰,沒有界河的冷。”

包強吸著煙,煙卷在指間轉了轉,火星在他眼底明明滅滅。“你說的累,是腿上的沉,是皮肉的疼,像剛跑完五公裡的酸,像戰術訓練磨破的皮。”我拍了拍他的肩,他的肩膀不再繃得像塊硬磚,鬆了些,帶著點年輕人的韌,“可這盼頭,能讓腿上的沉變成心裡的勁,像紅土坡的草——石縫裡有半寸土,就能往上鑽,風刮它就彎彎腰,風停了又直起腰,霜凍它就縮縮根,開春了又冒出綠,啥都擋不住。”

煙味混著紫菀的香往遠處飄,包強低頭看著手裡的紙花,忽然用拇指輕輕蹭過那道焦痕,動作輕得像在撫摸什麼寶貝。月光落在他手背上,那裡的擦傷還沒好,卻好像不再那麼疼了。

包強吸了口煙,這次沒再嗆著。煙圈從他唇間漫出來時,帶著點他胸腔裡的熱氣,先是凝成個圓,邊緣帶著點毛邊,像被風吹軟的紫菀花瓣,懸在月光裡晃了兩晃,才慢悠悠散開,化作無數細縷,纏在他發梢的白霜上——那是月光鍍的,像撒了把碎鹽。他望著煙縷飄向窗外的紫菀叢,忽然開口,聲音裡的抖散了些,軟得像浸了水的棉線:“我老家在平原。”

他頓了頓,煙卷在指間轉了半圈,火星亮了亮,映出他眼底的潮意。“平原的麥子跟紅土坡的玉米不一樣,”他的聲音帶著點鼻音,尾音纏在喉嚨裡,像沒說儘的委屈,“我娘總說,麥子要澆三遍水才飽滿,頭遍水最累,得趕在清明前,地裡的凍土剛化,爛泥黑糊糊的,混著麥茬根,踩下去‘噗嗤’響,能沒到腳踝。”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軍靴,鞋幫上還沾著白天出操的紅土,像撒了把細沙。“鞋裡灌滿了泥,黏在腳底板,像塗了層膠,每拔一步都帶著‘咕嘰’的聲,膝蓋彎得像張弓,腰裡像墜著塊石頭。我娘總在前麵拉犁,我跟在後頭澆,水瓢裡的水晃得厲害,濺在褲腿上,風一吹涼颼颼的,凍得骨頭縫都疼。”

“可澆完了,”他忽然抬眼,睫毛上的月光抖了抖,像落了層雪,“過半個月再去看,麥苗就直起腰了,綠油油的,葉尖帶著點露珠,能映出太陽的光。風一吹,‘沙沙’地響,像在跟你說‘再等等,就有穗子了’。”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紙花,紅鉛筆的印在月光裡泛著暗,邊緣的焦痕像藏著點火星,“黃哥,我是不是那沒澆頭遍水的麥苗?”

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手掌剛落在他肩上時,能覺出肌肉的緊繃,像按在塊沒焐熱的鐵皮,指腹蹭過他作訓服的布紋,粗糲得像紅土坡的砂。過了兩秒,那緊繃才慢慢化了,肩膀往下塌了半寸,像被正午的日頭曬軟的紅土,帶著點溫乎的韌。“誰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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