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拆下來那天,2166高地的日頭帶著紫外線的銳,把碎石子曬得發燙。繃帶一圈圈鬆開時,右臂的皮膚泛著種捂久了的瓷白,像終年不見光的岩縫裡的苔蘚,一遇強光就沁出細密的汗,順著肘彎的褶皺往下淌,在結痂的舊傷處積成小小的水窪。
鄧班蹲在瑪尼堆旁,手裡轉著顆磨掉了漆的彈殼。彈殼邊緣的鏽跡像凝固的血,蹭在他掌心的老繭上,簌簌掉渣。指節敲彈殼的“篤篤”聲裡,能看見殼身上深淺不一的劃痕——有的是被風沙磨的,有的是抵在岩石上磕的。“胳膊能彎不?”他眼皮都沒抬,彈殼在指間打了個旋,“哢”地卡在虎口,露出殼底模糊的年份刻字。
我試著繃緊三角肌往上抬臂,石膏拆去後鬆弛太久的肌肉像團擰成死結的粗麻繩,猛地被拽著往開扯。那疼不是銳刺般的紮,是鈍重的碾——從肩胛骨縫裡鑽出來,順著肱骨內側的筋絡往下爬,連帶著指尖都發麻,像有截生鏽的鐵絲在骨頭縫裡慢慢拉鋸,磨得骨膜發燙。牙關不自覺咬緊時,鬢角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迷彩帽的係帶。
“能。”字剛從齒縫擠出來,鄧班捏著芒果的手突然揚了揚。那芒果青黃相間的皮上泛著層黏膩的白霜,是沒乾透的橡膠汁,指甲蓋刮過能拉出細韌的絲,像文書蘸了藍黑墨水沒甩淨的筆尖垂著的墨線。他手腕輕抖的瞬間,芒果帶著拋物線砸過來,風裡裹著股未熟的酸澀氣。
我胳膊肘先動了,像台缺油的機械臂,關節“哢”地響了聲。右手剛要抬到胸前,整條胳膊突然卸了勁似的往下墜——不是沒力氣,是肌肉記憶還卡著石膏的束縛,僵得打不了彎。芒果“啪”地撞在胸前,青硬的果蒂磕在第二顆紐扣上,震得鎖骨發麻。橙黃的果汁順著迷彩服的斜紋往下淌,在第三顆紐扣的凹槽裡積成小水窪,邊緣還浮著層細密的泡沫,像剛從2166高地石縫裡滲出來的雨水,在乾燥的岩麵上洇開淺痕。
“還得練。”鄧班踩著腐葉站起身,軍靴的齒紋碾過片半腐的橡樹葉,褐黃的葉肉被擠得發黏,混著底下的黑土發出“咯吱”的悶響,碎渣從靴底邊緣漏下來,沾在他腳踝的綁腿上。他迷彩服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肌肉賁張,一道淺粉色的疤橫在肌腱上——去年追毒販時被老藤勒的,當時血順著藤條往下滴,在腐葉上砸出串暗紅的點。如今疤邊緣的皮膚皺成細褶,像被水泡脹又曬乾的牛皮紙,摸上去能感覺到底下骨頭的輪廓。
他用拇指蹭了蹭那道疤,指腹的繭子刮過皮膚發出“沙沙”聲:“下午進林子,牧羊人組全體帶實彈。”風從橡膠林深處鑽出來,掀動他帽簷的偽裝網,網眼裡卡著的枯葉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軍靴旁的芒果汁漬上,像給那灘橙黃蓋了層碎紗。
叢林的綠是層層疊疊潑上去的——新抽的蕨葉帶著點透亮的嫩,老榕葉沉成墨色,藤蔓卻泛著油亮的深,纏在枝椏間織成密不透風的網。日頭鑽過網眼,碎成金箔似的光斑,在半尺厚的腐葉上跳,有的落在朽木的裂縫裡,有的沾在卷邊的枯葉上,晃得人眼暈。腳踩下去時,腐葉“噗嗤”陷進黑土,混著雨水泡爛的朽木味往上冒,腥得發沉,卻偏有野芒果的青甜從縫隙裡鑽出來——是熟透落地的果子爛在土裡,甜得發膩,又被箭毒木的苦氣中和了幾分,那苦帶著點澀,像嚼了口沒泡透的黃連,再混上枝葉蒸騰的濕潮,倒比老文書值班室的油墨混鐵鏽更烈,嗆得人鼻腔發麻,偏又醒神,連腳步都輕了幾分。
楊文鵬走在最前,迷彩服的肩章早被藤蔓勾得發毛。他握砍刀的姿勢像攥著根燒紅的鐵釺,虎口抵著刀把的纏繩,繩結磨得發亮,沾著層深褐的樹汁。刀刃劈進藤蔓時,“唰”地綻開道白痕,斷口處立刻冒出乳白的漿汁,稠得像剛熬的米湯,順著刀背往下淌,在軍靴的鞋尖積成小珠,墜在腐葉上“啪”地碎了,暈成淺黃的漬,邊緣還卷著點絨毛,是腐葉上的細屑粘了上去。
“左前方三十米,有獸徑。”他頭沒回,側臉貼在老榕的陰影裡,眉骨上的汗順著顴骨往下滑,在下巴尖懸了懸,滴進衣領。聲音壓得低,氣音裹著點潮濕,像怕驚了葉間的蟬——那些蟬剛歇了聲,隻留翅尖偶爾碰著樹葉的“沙沙”響,倒襯得他的話更清,像塊小石子投進綠潭,蕩開圈輕波。
香客的身影幾乎是貼著地麵滑出去的——貓著腰,膝蓋微屈,迷彩服下擺掃過腐葉堆,沒帶起半片碎渣。他竄到老榕樹後時,像塊突然嵌進樹身的石頭:布料上的綠紋剛好對上樹皮的深褐,肘部的磨損處沾了點新鮮苔蘚,連帽簷垂下的偽裝網都纏著幾縷枯葉,遠看過去,仿佛樹身自己長出了段會動的枝椏。
他側耳貼上樹乾的瞬間,指腹先在樹皮上碾了碾。那樹皮皴裂得厲害,深溝裡嵌著層黑綠的地衣,摸上去又硬又澀,像老文書磨禿的紅鉛筆頭。指節微屈,用指腹的薄繭輕輕敲下去,“篤、篤”兩聲輕響,帶著木頭的悶顫往樹心鑽,回聲從樹腔裡漫出來時,混著遠處風過葉隙的“嗚嗚”聲,竟能辨出幾分不同。他又敲了兩下,指腹的磨砂感蹭過樹紋,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有隻小蟲子在樹皮裡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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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前有動靜,不是野獸。”他忽然回過頭,帽簷下的眼睛亮得驚人——不是強光反射的那種刺目,是聚著光的銳,像傣鬼狙擊槍瞄準鏡裡那點鎖定目標的亮星,連眼白上的紅血絲都看得清。他往腳邊偏了偏下巴,那裡的腐葉被踩得陷下去一小塊,露出底下的泥地:“看這蹄印。”
泥裡的印子半乾未乾,邊緣結著層淺殼,是被太陽曬過的痕跡。蹄鐵的形狀很清晰,卻比巡邏馬的蹄印淺了半指,印心還有道微微下凹的淺溝,像被重物壓出的窩。“咱們的馬空著背,蹄印邊緣是炸開的,”他用指尖沿著印子描了圈,指甲縫裡的泥蹭在地上,“這印子收得緊,邊緣還帶著點滑痕,像是……馱著重物往坡下走時,馬蹄打滑蹭出來的。”話尾帶著點篤定的沉,像敲在樹身上的那兩聲“篤篤”,落在空氣裡,震得周圍的蟬鳴都歇了半拍。
阿江蹲得很低,膝蓋幾乎抵著地麵,軍褲膝蓋處的迷彩布早被腐葉的潮氣浸得發暗,沾著的泥點像綴了串深褐的星。他沒立刻伸手,先是盯著泥裡的蹄印看了兩秒——那印子被淩晨的雨水泡得邊緣發虛,一圈淺灰的泥暈像被打濕的宣紙邊緣,輕輕洇開半寸,細看能發現無數細密的裂紋,是水乾後縮出的痕跡。但印子中間那道淺溝卻異常清晰,窄窄的,深約半指,溝底的泥被碾得實實的,泛著點冷硬的光,像被什麼重物硬生生壓出的槽。
他右手食指第二節輕輕往溝裡按了按,指腹先觸到層濕軟的浮泥,再往下探,才碰到溝底的硬邊——泥被馬蹄碾得密,比周圍的土更瓷實,指尖能感覺到溝壁上殘留的蹄鐵紋路,斜斜的,帶著點交錯的棱,是負重時馬蹄往裡收的力道壓出來的。“這溝比空馬的深三成。”他低聲說,氣音裹著點潮濕,吹得眼前的碎草輕輕顫。
然後他往旁邊挪了挪,避開蹄印最清晰的部分,從背囊側袋裡摸出個透明塑料袋。袋子邊角有點卷,是之前裝過土樣留下的褶皺,他用拇指把袋口撚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左手扶著袋底,右手食指和拇指捏著蹄印邊緣的泥,一點一點往袋裡撚。泥是深褐的,混著腐葉的碎末,沾在指尖涼絲絲的,像攥著塊剛從界河撈起的鵝卵石。
裝了小半袋,他捏著袋口往中間湊,拉鏈頭的金屬齒“哢”地咬住一邊,再慢慢往上拉。“刺啦——”聲不響,卻拖得很長,拉鏈齒啃過塑料的摩擦聲在靜悄悄的叢林裡格外清,像有隻小蟲子在啃樹葉。拉到頂時,他還特意頓了頓,確保袋口封得嚴實。
“你看。”他把袋子舉到眼前,對著從樹葉縫漏下來的光斑晃了晃。袋裡的泥隨著動作輕輕轉,混在泥裡的幾絲碎草慢慢浮了上來——不是鮮綠的草葉,是淺褐的,乾硬的,纖維像被揉過的麻線,邊緣還帶著點焦黑的痕。“這是罌粟稈。”他指尖點著袋子上對應的位置,聲音壓得更低了,“曬乾了的稈子才會這麼脆,一折就碎成這樣,新鮮的稈子有汁,折了會黏手。”
碎草在泥裡打著旋,像幾片被風吹落的枯葉,阿江又晃了晃,袋壁上沾的泥點被震下來,落在碎草旁。“前陣子截獲的馱隊,馬背上的麻袋裡就混著這東西。”他把袋子小心地塞進背囊,拉鏈聲又輕響了一下,“這蹄印,十有八九是運那東西的馬留下的。”說完,他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沾著的泥點在皮膚上洇出個小褐點,像顆沒長熟的野果。
李凱半跪在青石旁,膝蓋抵著石麵的凹處——那是被常年累月的槍架磨出的淺坑,邊緣嵌著層暗綠的苔蘚,被汗水浸得發亮。他的班用機槍斜架在青石最高處,槍身與地麵成三十度角,正好卡進石麵天然的槽裡,穩固得像長在了石頭上。槍管裹著的偽裝網是新換的,網眼纏著野葡萄藤的嫩枝,枝上綴著三片心形的葉,葉尖還懸著水珠——是剛從旁邊的榕樹上捋的,水珠在光裡滾來滾去,像三顆透明的玻璃珠,偶爾“嗒”地掉在槍管上,順著散熱孔往裡滲,在金屬內壁留下道細水痕。
他的右臂肘撐在膝蓋上,肌肉賁張的小臂與槍身幾乎平行,迷彩服的袖口被槍栓磨出毛邊,露出的腕骨處凝著顆汗珠,正順著青筋往下爬,快到虎口時被他下意識地用拇指蹭掉。左手食指第二節搭在扳機護圈上,指腹的硬繭蹭著冰冷的金屬,留下道淺白的印;指節卻因為用力泛著青,像被凍住的石子——那是常年握槍練出的力道,即使放鬆時,指尖也帶著種隨時能扣動扳機的緊繃。
槍身的金屬部件蒙著層薄汗。槍管下方的機匣蓋被手掌捂得發亮,拇指按過的保險栓泛著濕亮的光,像塊被反複摩挲的銅鎮紙;彈匣與槍身連接的縫隙裡卡著點腐葉的碎末,隨著他輕微的呼吸輕輕顫。最亮的是機瞄的準星,汗水在上麵凝成層水膜,把從樹葉縫漏下來的光斑折射成細碎的星,映在他緊抿的嘴角上——唇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下唇正中央有塊淺白的印,是被牙齒咬出來的,舊痕疊著新痕,像槍身反複撞擊留下的凹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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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班,左翼山脊需要警戒。”他的聲音沒抬高,卻像塊浸了水的石頭砸進寂靜裡。每個字都帶著胸腔的共鳴,混著喉結滾動的沉,像機槍射擊時特有的那種震顫感——不是脆響,是從深處漫出來的鈍,每個音節都像從槍膛裡退出來的彈殼,沉得能砸進腐葉裡。說話時他沒回頭,眼睛依然盯著左前方的山脊線,睫毛上沾著的細塵被呼吸吹得輕輕動,準星的反光在他瞳孔裡跳,像顆攥緊的火星。
風從山脊那邊溜過來,掀動偽裝網的藤枝,葉片掃過槍管,發出“沙沙”的輕響。李凱的食指在護圈上碾了碾,指節的青白又深了些——他在數風裡的動靜,辨著樹葉摩擦的聲裡有沒有雜著彆的響動。機槍的槍口微微偏了偏,跟著他視線的移動轉了半寸,槍管上的水珠被甩下來,“啪”地砸在青石的苔蘚上,洇出個深色的圓,像顆剛落地的彈殼。
吉克阿依的身影已經在陡坡上縮成個移動的綠點。她把迷彩褲腿順著靴筒往上捋了兩寸,用軍綠色綁腿在腳踝處纏了三圈,結打得緊實,尾端的繩頭垂在靴跟,隨著攀爬的動作輕輕晃。裸露的腳踝骨突出著,像塊被雨水洗亮的白石,上麵沾著的蒼耳子還帶著潮氣——是剛從坡底的灌木叢蹭來的,顆顆圓滾滾的,帶鉤的刺尖勾住了襪口的線絨,像串沒係牢的小刺球,她每抬一次腳,就有兩三顆順著靴筒往下滑,在腐葉上撞出細碎的響。
她爬得極穩,不是直上直下的莽勁,而是像條貼著岩壁的蛇:左手摳住岩縫裡的老藤,那藤條粗得像孩童的胳膊,表皮皴裂,沾著層深綠的苔蘚,掌心攥上去能感覺到內裡硬挺的筋絡;右手撈過斜生的野杜鵑枝,枝椏帶著新抽的嫩芽,指尖掐下去能擠出點黏膩的綠汁,順著指縫往指甲縫裡鑽。指甲縫裡早嵌滿了深褐的泥,是前半截坡地的紅土混著腐葉的黑,被汗水泡得發潤,綠汁滲進去,暈成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紋,像剛下過雨的紅土坡,被蹄子踩出的泥窪裡積著草葉的綠。
“呼……”她往對講機裡說話時,帶著爬坡時的喘息,氣音裹著點濕,混著電流的“滋滋”聲,像有隻小蟲子在聽筒裡爬,“山脊有新翻的土。”
說話間,她已經攀到坡頂的平台,膝蓋抵著塊鬆動的碎石,碎石“咕嚕”滾下去,撞在下麵的樹乾上停了。她騰出右手抹了把額角的汗,手背蹭過眉骨時,帶起片沾著的草屑。“土是新的,”她蹲下身,指尖插進土裡撚了撚,土粒從指縫漏下來,帶著股潮濕的腥氣,“不是雨水泡鬆的,是被鐵鍬翻的——你看這土塊,邊緣還帶著鐵鍬的刃痕,整整齊齊的。”
她往旁邊挪了挪,露出被土蓋住的半截鞋印。印子不算深,卻清晰得很:前掌的紋路是橫七豎八的粗線,後跟有個半月形的凹槽,是解放鞋特有的樣式。“鞋印沒乾透,”她用指尖沿著紋路描了圈,指腹沾的土落在印子裡,“邊緣的土還發黏,應該是今晨留下的。看這步幅,約莫是個中等個頭的男人,重心偏左,像是……扛著東西走的。”
風從山脊那頭吹過來,掀動她帽簷的偽裝網,網眼裡卡著的野菊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那堆新土上。她對著對講機頓了頓,聲音裡的喘息勻了些,卻添了點銳:“鄧班,這土旁邊的草有被踩倒的痕跡,往界河方向去了。”
傣鬼像片被風釘在枝椏間的枯葉,伏在二十米高的樹冠裡。他選的那根橫枝粗得能架起半張行軍床,樹皮皴裂處嵌著層黑綠的苔蘚,剛夠托住他蜷起的身體——左臂肘彎卡在樹瘤凸起處,那裡的樹皮被磨得發亮,是常年潛伏蹭出的痕;右腿膝蓋頂著根斜生的細枝,褲腿上的偽裝布與枝葉纏在一塊兒,不細看竟辨不出哪是布料哪是真葉。
狙擊槍被他壓在胸腹間,槍管裹著的舊帆布布條早被樹汁染成深褐,縫隙裡塞著的苔蘚綠得發暗,帶著雨後的潮氣,摸上去黏糊糊的,像老文書硯台裡沒研開的墨渣。布條邊緣磨出的毛絮纏著幾片碎葉,是剛才爬樹時蹭的,風一吹就輕輕顫,正好遮住槍管的金屬反光。槍身與樹枝接觸的地方墊著塊迷彩布,布上的紋路被汗水浸得發深,能看見他掌心的汗漬印——五指張開的形狀,指根處的漬最深,是長期握槍壓出的痕。
他的呼吸輕得像縷遊絲。鼻翼幾乎不動,隻有喉結極緩地上下滾一下,才算完成一次換氣。胸口起伏的幅度比榕樹葉被風拂過的顫還要輕,每一次呼氣都順著下頜線往斜下方走,帶著樹膠的腥氣,幾乎與林間氣流混為一體。耳廓上沾著的點樹屑隨著呼吸微微動,卻沒掉下來,像長在了皮膚上。
瞄準鏡的鏡片斜對著陽光,表麵蒙著層薄灰——是故意抹的,為了柔化反光。偶爾有光斑從灰層的縫隙漏出來,忽明忽暗地跳,像葉尖滾到邊緣的露,眼看要墜不墜的。鏡片裡的十字準星穩穩鎖著三百米外的老榕樹,樹身的褶皺、樹洞的陰影都看得清,連樹後靶紙邊緣卷起的毛邊都能數出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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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鎖定。”他對著衣領麥克風說話,氣音從齒縫裡擠出來,輕得像片蒲公英絨,剛飄出就被風揉碎了。耳麥裡傳來電流的“滋滋”聲,混著遠處李凱機槍機括輕響的回音,他卻像沒聽見,眼睛始終沒離開瞄準鏡。
“模擬靶在三百米外的榕樹後。”他頓了頓,舌尖頂了頂下唇內側——那裡有塊常年咬出的薄繭,“心跳每分鐘五十八。”這數字不是猜的,是他貼在左胸的戰術背心傳感器傳來的,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自己脈搏的沉,“比李凱的機槍射速穩。”說這話時,鏡片裡的準星晃了晃,像被他嘴角極淡的笑意牽了一下,隨即又穩穩落回靶心。
風突然緊了些,吹得樹枝往東南偏了半寸。他的身體跟著枝椏輕輕晃,像焊在上麵的鐵件,槍管始終沒挪地方。瞄準鏡的光斑掃過榕樹的氣根,根須垂在靶紙旁,被風吹得掃過靶麵,在鏡片裡投下道晃動的影。他的食指在扳機護圈上碾了碾,指腹的薄繭蹭過冰冷的金屬,留下道淺白的印——那是在等風停的間隙,也是在等自己的心跳,與三百米外的靶心,連成一條直線。
我趴在半尺厚的腐葉堆裡,前胸幾乎貼著地麵。上層的枯葉早被曬得發脆,壓在身下時“哢嚓”碎成細屑,混著底下漚爛的黑泥往上冒氣——那氣味又腥又澀,是腐殖質發酵的酸混著黴菌的潮,還纏了點野芒果爛在土裡的甜,像被雨泡過的舊棉絮捂出的味。右臂肘彎撐在塊突起的樹根上,石膏拆後沒長好的肌肉還發著僵,每撐一秒都像有根細針在肩胛骨縫裡鑽。掌心的汗浸透了迷彩手套,混著腐葉滲出的黏液往下淌,黏得能拉出細銀絲,蹭在樹根的苔蘚上,像沾了層沒熬開的樹膠。
觀察鏡被我穩穩架在左臂彎裡,金屬鏡身被體溫焐得發燙,邊緣的漆皮早被叢林的藤條刮得斑駁,露出底下的黃銅色,像老文書用舊的銅墨盒。鏡片上蒙著層薄水汽,是呼吸時不小心嗬上去的,我用手套指尖蹭了蹭,才看清三百米外的老榕樹——樹身的褶皺裡嵌著塊靶紙,米白色的紙被雨水泡得發漲,邊角卷成小筒,靶心那點紅在晃動的光影裡忽明忽暗。陽光穿過榕樹葉的間隙,在靶紙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紅點便跟著光斑跳,像隻被風追著的螢火蟲,剛停在準星中央,又倏地竄開半寸。
我屏住呼吸,食指關節抵著觀察鏡的調焦輪,慢慢旋動。輪軸裡的細沙被磨得“沙沙”響,是上次在2166高地潛伏時灌進去的紅土。十字準星終於穩穩套住紅點,鏡筒裡能看見靶紙邊緣沾的草籽,黑黢黢的,像文書賬本上沒塗勻的墨點。“風速每秒三米,偏東。”我的聲音壓在喉嚨裡,氣音裹著叢林的濕冷,每吐出個字都帶著舌尖的麻——是剛才咬著牙撐臂時,牙關太緊硌的。喉結往下滾了滾,把後半句頂出來:“濕度百分之八十,子彈下墜量加兩格。”
話音剛落,空氣裡突然炸開聲悶響。不是脆生生的裂帛,是“砰”的沉,像塊巨石砸進深潭,震得耳膜嗡嗡發顫。子彈穿透榕樹葉的瞬間,我看見樹頂的枝葉猛地一沉,碎葉像被誰撒了把綠雪,簌簌往下掉。緊接著,群灰雀“撲棱棱”從樹冠裡撞出來,得有十幾隻,灰撲撲的翅膀掃過樹葉,帶起陣亂響,有的擦著我的觀察鏡飛過去,翅尖的風掃在鏡麵上,涼絲絲的。
二十米外的樹冠裡,傣鬼動了動。他裹在槍管上的布條掃過榕樹葉,發出“簌簌”的輕響,像有隻小鬆鼠在枝椏間竄。偽裝網的邊緣垂著片野芋葉,被他起身時帶得晃了晃,葉尖的水珠“嗒”地掉在下麵的腐葉堆裡,洇出個深色的圓。
“命中。”他的聲音從對講機裡鑽出來,輕得像片被風吹過的蕨葉,聽不出半點起伏。我抬眼望過去,陽光正好從他藏身的枝椏間漏下來,在槍管的布條上投下道金線,苔蘚的綠混著布條的褐,倒像塊浸在溪水裡的老石頭。遠處的界河隱約傳來流水聲,混著灰雀遠去的翅膀聲,叢林又慢慢靜下來,隻有靶紙還在風裡輕輕晃,像片被打穿的枯葉。
鄧班的右臂是突然彈起來的,像被無形的線猛地拽了一把。手肘從身側繃直,拳頭攥得鐵緊,舉在胸前時離喉結隻有半拳遠。指節個個凸得像小石子,青白色的骨棱頂著皮膚,連虎口都泛著死白——那是常年握槍磨出的硬繭在較勁,掌紋裡還嵌著點早上檢查裝備時蹭的槍油,黑黢黢的,像沾了層沒擦淨的泥。
他上半身微微前傾,右耳朝著西北方的密林,耳廓動了動,像警惕的獸在辨聲。下頜線繃得比槍膛還直,喉結在皮膚下滾了半圈,停在中間沒動——是屏住了呼吸。眉頭皺得厲害,兩道眉峰擰成個深結,褶皺裡能看見點昨夜沒刮淨的胡茬,像被暴雨泡透的麻繩,濕沉地絞在一塊兒,連眼角的細紋都跟著繃緊了。
周遭的靜來得太突兀。方才還炸成一片的蟬鳴,不知在哪個瞬間戛然而止,像是被誰猛地掐斷了弦。最後一聲蟬叫的尾音還懸在半空,就被死寂吞了,連帶著林間的蟲吟、葉動,都消得乾乾淨淨。隻剩風還在動,穿過上層的榕樹葉時是“嗚嗚”的沉,掃過中層的蕨類又帶點“沙沙”的輕,混在一塊兒,竟真像界河漲水時的聲——不是平日裡的潺潺,是帶著暗流的湧,悶得讓人胸口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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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馬蹄聲。”他的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低得像塊石頭滾過腐葉堆,每個字都裹著股壓迫感。喉結又重重滾了滾,這次帶著吞咽的動作,像是把湧到喉嚨口的氣硬生生壓了回去。“不是咱們的巡邏隊。”
話音落時,風正好穿過他身後的野芭蕉叢,葉片“啪”地拍在樹乾上,倒襯得遠處那點“嗒、嗒”聲更清了。是馬蹄踏在濕泥上的響,比巡邏馬的步伐沉,間隙也更亂,像馱著東西在爬坡,偶爾還夾雜著鐵件碰撞的“叮當”,脆得紮耳朵。鄧班的拳頭又緊了緊,指節泛的青裡透出點紅,像要把那聲音攥碎在掌心裡。
楊文鵬的砍刀早橫在了胸前,刀把的浸油纏繩在掌心勒出深痕,繩結處還沾著今早劈藤條時蹭的白漿。刀刃斜斜朝上,磨得發亮的鋼麵把樹影裡漏下的光斑折成碎銀,在腐葉堆上跳著竄——有時落在他軍靴的鞋帶結上,有時掃過香客的帽簷,像條被驚動的銀蛇,吐著信子不肯安分。他虎口抵著刀根,小臂的肌肉繃成塊硬石,連呼吸都放成了細流,生怕氣流吹動刀身,驚了那越來越近的響動。
香客是貼著地麵滑到他身後的,膝蓋在腐葉上碾出淺溝,迷彩服的肘部沾了層黑泥。他右手捏著顆鴿子蛋大的鵝卵石,石麵被指腹磨得發燙,原有的糙紋磨平了大半,泛著層溫潤的光——像揣在懷裡焐了半晌的暖玉,卻偏帶著棱角,能硌得掌心發疼。左手按在腰間的匕首柄上,指節抵著鞘口的銅環,環上的綠鏽蹭在布上,留下道暗痕。他沒看楊文鵬,眼梢始終勾著西北方的密林,耳尖動得像受驚的鹿。
阿江的手在背囊裡摸索時,指腹先觸到了爆破筒的鐵皮殼,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上竄,激得他後頸冒了層細汗。筒身纏著的防滑布磨得發毛,他捏住引信的瞬間,指節“哢”地響了聲——那引信是紅漆刷過的麻繩,浸過桐油,硬得像段細鐵絲,繩頭的火帽泛著灰黑。他的手指懸在上麵,沒敢用力,指腹的汗把麻繩洇出片深痕,看著倒像引信自己在發燙,隨時會“刺啦”燃起火星。
馬蹄聲從林隙裡鑽出來時,帶著種悶沉的“篤、篤”——不是巡邏馬那種輕快的踏,每下都像砸在棉花上,裹著濕泥的黏滯。中間混著的金屬碰撞聲更清了,“叮當、叮當”,是鐵桶撞著鐵桶的脆響,偶爾還夾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該是馬背上馱的東西晃得厲害,桶底的鐵環蹭著馬腹的鞍韉。
李凱的機槍保險“哢”地彈開時,槍身跟著顫了顫。不是他手抖,是屏住呼吸時,胸腔的起伏帶著槍架在動——那槍架在塊青石上,墊著的迷彩布被汗水浸出深色的人形。他食指搭在扳機護圈上,指腹的硬繭刮過冰冷的金屬,護圈上的防滑紋卡進繭子的裂紋裡,疼得他舌尖發麻。槍口微微抬了半寸,瞄準鏡的十字準星套住了密林的入口,鏡筒裡能看見晃動的樹影,像有什麼東西正撥開枝葉往這邊闖。
吉克阿依從山脊上滑下來的樣子,真像片被風卷落的榕樹葉。她沒抓藤條,全憑腳尖在岩縫裡借力,迷彩褲的褲腳掃過岩壁的苔蘚,帶起層綠霧。落地時膝蓋彎成個圓潤的弧,軍靴的鞋尖先點地,再慢慢壓下全腳掌,腐葉在她腳下“噗”地陷了半寸,卻沒發出半點響。她往樹乾後一貼,背脊與樹皮的褶皺嚴絲合縫,帽簷壓得遮住眉眼,隻露出抿緊的嘴角。
“三匹馬。”她的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輕得像蟬翼擦過樹葉,氣音裹著山脊的風,“騎手穿黑膠鞋,鞋幫沾著紅土——跟咱們截獲的馱隊鞋印對上了。”她頓了頓,舌尖舔了舔乾裂的唇,“褲腿卷著,露出的腳踝上沾著碎草,是罌粟稈,曬乾的那種,脆得一碰就掉渣。”
話音落時,最前頭的馬已經撞開了最後一片擋路的野芭蕉,闊葉“嘩啦”翻倒,露出馬背上馱著的鐵桶——黑沉沉的,桶口用鐵鏈鎖著,鎖環上的鏽跡被風吹得簌簌掉。叢林裡的風突然停了,隻剩馬蹄聲、金屬碰撞聲,還有眾人繃在喉嚨裡的呼吸,像根越拉越緊的弦,就等哪一刻“啪”地繃斷。
傣鬼的槍響炸開時,叢林裡的風都頓了半秒。不是那種脆生生的裂帛聲,是“砰”的一聲沉響,像塊燒紅的鐵砸進冰潭,震得空氣都在顫——聲波撞在老榕樹的樹乾上,彈回來,在枝椏間打著旋,把葉尖的露水震得簌簌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