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轟的氣浪像隻淬了冰的巨手,帶著硝煙的灼熱氣息,狠狠攥住我的後領往老榕樹上摜。後背撞上樹瘤的刹那,我聽見自己骨頭發出“咯吱”的呻吟——那樹瘤足有拳頭大,凸在樹乾半腰,邊緣結著層深褐的硬殼,像塊生了鏽的鐵疙瘩。撞擊的力道順著脊椎往頭頂衝,五臟六腑仿佛被隻無形的手攥住、揉碎,再猛地塞進喉嚨口,喉頭湧上的腥甜不是血,是泛著苦味的膽汁,燙得食道發疼,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沒吐出來。
耳邊的轟鳴還在鼓蕩,像有十架直升機貼著耳膜盤旋,連界河的水流聲都被震成了模糊的悶響。頭頂的腐葉和碎石“嘩啦啦”砸下來,不是零散的落,是成股的潑——半乾的橡樹葉帶著鋸齒邊,刮過臉頰時像被砂紙蹭過;鴿子蛋大的碎石子砸在鋼盔上,“當當”的脆響裡混著頭盔變形的“咯吱”;最狠的是塊紅土塊,棱角分明,擦過眉骨時帶起道灼熱的疼,血珠瞬間滲出來,順著睫毛往下滴,在視野裡暈開片暗紅,像潑了滴墨。
“黃導!”傣鬼的吼聲從濃白的煙霧裡鑽出來,帶著股被嗆住的沙啞。聲音剛落,就聽見“哐當”聲脆響——是他的狙擊槍托砸在岩石上,該是剛才翻滾時沒攥穩,槍身撞在灰岩上,彈起的碎石“劈啪”濺在他的護目鏡上,鏡片反射出煙霧裡跳動的火光。“檢查裝備!快!”他的聲音又近了些,呼吸聲粗得像風箱,混著咳嗽的“嗬嗬”聲。
我抬手抹臉,指腹先觸到滿臉的紅土——是那種摻著腐殖質的黏紅土,潮乎乎的,攥在手裡能捏成團,此刻混著眉骨滲出的血,在掌心搓成了黏糊糊的漿,指縫裡還嵌著幾片碎葉,帶著股黴味。放下手時,視線裡的世界還在晃,像隔著層起霧的玻璃。
左眼的觀察鏡歪在額角,鏡帶勒得太陽穴發疼。我抬手扶正,才發現鏡片裂了道蛛網紋,最密的地方嵌著片焦黑的橡膠葉——葉邊卷成了炭,葉脈卻還硬挺,像被燒過的骨架,湊近了聞,能嗅到股橡膠燃燒的焦糊味,混著硝煙的嗆,刺得鼻腔發酸。
右手的手槍還牢牢攥著,握把的防滑紋嵌進掌心的老繭裡,硌得生疼。槍管燙得驚人,是那種能烙熟肉的灼,我下意識想鬆勁,卻發現虎口的筋絡早被震得僵硬,隻能死死扣著。更糟的是保險栓,不知何時被震到了半開的位置,金屬片卡在卡槽裡,“哢”地卡得死死的,我用拇指推了推,紋絲不動,倒蹭下片滾燙的金屬屑,燙得指腹縮了下。
最要命的是左耳的耳麥,線繩不知何時斷了半根,掛在脖頸上晃蕩。裡麵的電流聲徹底成了亂碼,不是之前的“滋滋”,是“嘶啦嘶啦”的銳響,像有把鈍鋸齒在來回鋸耳膜,偶爾還夾雜著“哢噠”的爆鳴,該是內部線路燒了,每響一下,耳膜就跟著抽痛,連帶著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靠著老榕樹慢慢直起身,膝蓋“咯吱”響了聲——剛才落地時沒站穩,右膝磕在塊埋在土裡的半截磚頭上,此刻那地方像塞了把碎玻璃,一動就鑽心地疼。低頭時,看見迷彩褲的褲腿被劃開道口子,露出的皮膚青了塊,沾著紅土和草汁,像塊被揉皺的臟布。
煙霧漸漸淡了些,能看見傣鬼正半跪在不遠處的坡上,左手按著右臂——他的袖子破了,滲出血來,該是被彈片劃的。他正用牙齒咬開新彈匣的包裝,金屬箔紙被撕得“刺啦”響,動作卻穩得驚人,隻有下頜線的肌肉在微微顫動,暴露了他的疼。
“耳麥廢了。”我啞著嗓子喊,聲音剛出口就被自己嚇了跳——喉嚨像被砂紙磨過,粗得像老樹乾。
傣鬼抬頭看我一眼,沒說話,隻是揚了揚手裡的備用通訊器——那東西掛在他的戰術背心上,屏幕裂了道縫,卻還亮著,像隻受傷的眼睛。他的狙擊槍斜靠在岩石邊,瞄準鏡的鏡片也花了,蒙著層灰,卻依然透著股蓄勢待發的冷。
風從橡膠林深處鑽出來,掀動了我們的衣角,帶著股複雜的味——硝煙的焦、紅土的腥、腐葉的黴,還有遠處罌粟田飄來的甜,混在一塊兒,像這片林子在炮轟後喘出的粗氣。我攥緊手裡的手槍,盯著保險栓上的卡槽,突然覺得這卡住的半寸,像極了此刻懸在我們頭頂的生死線。
“都他媽活著沒?!”
鄧班的吼聲像塊燒紅的鐵,“哐當”砸進未散的硝煙裡。聲音帶著爆破後的沙啞,不是單純的粗,是喉嚨被火藥嗆過的澀,每個字都裹著硫磺顆粒,刮得空氣發疼。他該是剛從掩體後爬起來,軍帽歪在一邊,帽簷下的額角滲著血,正扶著塊被震裂的灰岩,另一隻手死死攥著通訊器——那東西的天線斷了半截,屏幕黑著,他卻像攥著救命稻草。“點人數!李凱——阿江——吉克阿依——”
“到!”
李凱的應答從西南側的榕樹林裡撞出來,帶著股機槍的餘熱。他該是正趴在機槍陣地後,聲音混著槍管冷卻的“滋滋”聲,還有他用袖子擦臉的“蹭蹭”響,尾音裡飄著點劫後餘生的抖,卻硬撐著沒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到!”
阿江的聲音從排水溝方向鑽出來,悶得像從地底發出來的。他剛才該是離炮彈落點最近,聲音裡裹著股濕土味,還有點咳嗽的“嗬嗬”聲,估計是被氣浪掀進了泥裡,連說話都帶著紅土的腥。
“香客……還撐著!”
吉克阿依的聲音最急,像被風扯著的線。他的位置在東北側的岩縫邊,話音裡混著拖拽的“窸窣”聲,還有香客微弱的喘息,每說一個字都像用儘了力氣,尾音撞在岩壁上,彈回來的都是疼。
應答聲從三個方向紮進硝煙,像三根沒被炸斷的樁,撐著這片搖搖欲墜的橡膠林。我扶著老榕樹的氣根慢慢直起身,右手按在樹乾上——樹皮被震得裂開道縫,滲出乳白的汁,沾在掌心黏糊糊的,像血。膝蓋“咯吱”響了聲,不是普通的酸,是生鏽的合頁被強行掰開的銳,裡麵像塞了把碎玻璃,每動一下,尖碴就往骨頭縫裡鑽。低頭看時,褲膝處的迷彩布磨破了,露出的皮肉青一塊紫一塊,沾著紅土和草屑,像塊被反複蹂躪的臟布。
視線穿過彌漫的煙塵——那煙是灰白的,裹著硫磺的嗆味,陽光鑽進來時,被濾成了淡金的霧,飄著無數細小的火星。就在那片霧裡,我看見吉克阿依正半蹲身子,用後背頂著香客往岩縫深處挪。香客的頭歪在他肩上,臉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紙,嘴唇泛著青紫,嘴角掛著半乾的血沫。可他的右手攥得死緊,死死按在胸口——那本牛皮封麵的作業本被按成了褶皺的團,邊緣的紙頁被血浸得發脆,露出的半角上,蠟筆畫的海棠已經成了深褐,針腳處的紅線被血泡得發脹,像無數條細蛇纏在紙上,輪廓在硝煙裡忽明忽暗,卻始終沒散。
“黃導,能走不?”傣鬼不知何時挪到我身邊,他的護目鏡裂了道縫,鏡片後的眼睛亮得像鷹。他伸手想扶我,手腕轉動時,袖子滑下去,露出臂上的傷口——彈片劃的,不深,卻在滲血,血珠順著血管往下淌,滴在戰術手套上,洇開小小的紅。
我點點頭,咬著牙把重心移到左腿。膝蓋的疼突然變沉,像墜了塊鉛,卻沒剛才那麼鑽心了。遠處的界河傳來“嘩啦”的水聲,混著風吹過橡膠葉的“沙沙”,還有鄧班正在清點裝備的吼聲,像場混亂的合奏。可我的目光總往岩縫那邊飄——香客按在胸口的作業本又動了動,該是他無意識地攥緊了,那團深褐的海棠,像顆沒被炮火打滅的心,在硝煙裡輕輕跳。
煙漸漸淡了,能看見李凱正扛著機槍往這邊挪,槍管上的散熱孔還在冒白氣;阿江拖著條瘸腿,手裡拎著半盒沒炸的煙霧彈,褲腳還在滴水。鄧班站在老榕樹下,正用匕首挑開通訊器的外殼,手指上的血蹭在金屬上,像畫了道歪歪扭扭的線。
這片剛被炮轟過的橡膠林,此刻像頭受傷的巨獸,喘著粗氣,卻沒趴下。而香客胸口那團血海棠,在所有人的目光裡,成了最硬的骨頭。
“報告鄧班!”
李凱的聲音像顆被踩炸的響雷,“哐當”一聲劈進尚未散儘的硝煙裡。不是平日的沉穩,是帶著驚惶的銳,尾音裡裹著沒喘勻的氣,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他該是剛從蘆葦蕩裡蹚出來,褲腳還在往下滴水,混著紅土的泥漿在腳踝處凝成硬殼,每說一個字,喉結就劇烈地滾動一下,“界河下遊……發現浮屍!不是洛紅!”
這句話像顆淬了冰的冷彈,“嗖”地紮進混亂的戰場。原本還在挪動的身影瞬間僵住,連風都像被釘在了橡膠林間,腐葉落地的“噗嗤”聲突然變得格外清晰。我猛地轉頭,脖頸的筋絡被扯得生疼,視線穿過搖晃的蘆葦稈——李凱正蹲在界河岸邊的水窪裡,軍靴陷在半尺深的淤泥裡,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深綠的葦葉汁液。
他的右手死死拎著件黑膠雨衣,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那雨衣濕透了,沉甸甸地往下墜,下擺拖著串渾濁的水珠,砸在泥裡“啪嗒”響。最紮眼的是袖口——纏著截紅布條,布麵磨得發亮,邊緣卷著毛邊,顏色紅得發暗,和洛紅槍上的那截一模一樣,連布條末端打的死結都分毫不差。
可當我的目光掃過雨衣領口時,後脊突然竄起股寒意。
領口被水流掀開了半寸,露出的脖頸上赫然有道刀傷。不是雜亂的劃痕,是道平直的切口,從左側頸動脈延伸到右側鎖骨,長度足有四指寬。邊緣的皮肉翻卷著,卻沒多少新鮮血液滲出,切口處的皮膚泛著死白,像被凍住的油脂,平整得不像話——絕不是槍擊或爆炸能造成的,倒像是用手術刀慢慢劃開的,連最細微的皮肉纖維都被齊齊切斷。
“是替身。”
傣鬼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冷得像界河底的冰。我沒回頭也知道他何時到的——腳步輕得像貓,隻有戰術靴碾過碎玻璃的“咯吱”聲,混在河水的“嘩嘩”裡幾乎聽不見。他正半蹲在我身側,狙擊槍斜靠在肩頭,瞄準鏡的鏡片裂了道蛛網紋,最密的地方像撒了把碎鑽。他用袖口擦著鏡片,那截袖口早被硝煙熏成了灰黑,擦過裂紋時,纖維勾在玻璃碴上,發出“刺啦”的輕響。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刀傷是死後補的。”他的指尖點了點自己的脖頸,動作精準得像在解剖,“你看切口邊緣,沒有生活反應——活人被割傷,血管會收縮,皮肉會外翻出血,可這道傷……”他頓了頓,視線越過蘆葦蕩,落在那具浮屍上,“像給死豬肉劃刀,隻為了讓我們‘看清’特征。”
風順著河麵向岸上吹,卷著股腥氣——是河水的腥混著腐草的黴,還有點若有若無的福爾馬林味,該是為了防腐,故意往屍身潑的。李凱還在盯著那截紅布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雨衣的布料,黑膠表麵被水泡得發黏,沾著他指腹的老繭,像粘住了塊化不開的冰。
鄧班的腳步聲“噔噔”踩過碎石灘,軍靴底碾著枚沒炸響的彈片,發出刺耳的刮擦。他沒看我們,徑直走向李凱,蹲下身時,軍帽的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嘴角。“把雨衣掀開。”他的聲音比傣鬼更冷,帶著股要咬碎什麼的硬。
李凱手一抖,雨衣的領口徹底敞開來。那張臉暴露在晨光裡——不是洛紅,是張陌生的女人臉,眉骨處有顆綠豆大的痣,嘴唇被人用線縫成了獰笑的弧度,線跡在蒼白的皮膚上像條醜陋的蜈蚣。最刺眼的是她左耳的銀耳環,不是洛紅那種粗製的鐵環,是朵小巧的銀海棠,花瓣上還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紅”字,邊緣被河水泡得發烏。
“故意留的破綻。”傣鬼擦完鏡片,把狙擊槍重新架在肩頭,瞄準鏡的裂紋裡,剛好框住那朵銀海棠,“紅布條、刀疤位置、甚至這耳環……都是洛紅想讓我們看見的。”
我望著界河的水麵,那具浮屍還在輕輕搖晃,像片被水流遺棄的破布。突然想起洛紅轉身時,黑膠鞋跟沾著的紅土——那土色偏黃,不是界河岸邊的紅,倒像是橡膠林深處的壤。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真的過河。
李凱的手還在抖,黑膠雨衣從他指尖滑下去半寸,露出那道平整的刀傷,在晨光裡泛著死寂的白。河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眉骨處的舊疤——那是去年在紅土坡被毒販用砍刀劃的,此刻那道疤正微微抽動,像在呼應水中那道偽造的傷。
“這婆娘……”鄧班的拳頭在身側攥得死緊,指節捏得發白,骨節處的皮膚幾乎要裂開,“玩得夠陰。”
水麵突然起了層漣漪,浮屍被暗流推得轉了個身,雨衣的下擺掀開,露出後腰處的淤青——不是新傷,是舊的,像被什麼東西長期硌著,形狀隱約是副手銬。
傣鬼的瞄準鏡微微動了下,“她在告訴我們,這隻是開始。”
風裡的腥氣更重了,混著遠處罌粟田飄來的甜,像張無形的網,正慢慢收緊。
鄧班的腳步聲“噔噔”碾過碎石堆,軍靴鐵底磕在棱角分明的灰岩上,發出沉悶的鈍響。快到蘆葦蕩邊時,靴底突然碾上枚沒炸響的彈片——那彈片鏽得發烏,邊緣卻還鋒利,像片被遺棄的鐵指甲,被軍靴碾得“吱啦”刮擦,聲音尖得像鋸子磨過生鐵,刺得人耳膜發緊。碎石子順著靴紋往鞋裡鑽,他卻渾不在意,大步走到李凱身邊時,褲腿掃過叢半枯的蘆葦,“嘩啦”帶起串水珠。
他蹲下身,右手猛地掀開那具浮屍身上的黑膠雨衣。雨衣被水泡得發脹,布料硬挺如板,掀開時帶著股阻力,“刺啦”扯動了屍身,讓那具軀體在水麵微微晃了晃,像塊浸透水的木頭。
我隔著硝煙看清了那張臉——不是洛紅。
是張陌生的女人臉,膚色在水裡泡得發白,像塊發漲的豆腐。眉骨上方有顆米粒大的痣,黑得發沉,痣邊還沾著點河底的淤泥。最瘮人的是嘴角,被人用刀硬生生劃開了道口子,從唇角一直扯到耳根,傷口邊緣的皮肉翻卷著,結著層暗紫的血痂,像凝固的糖漿,把原本該是抿緊的嘴,強行扯成了道獰笑的弧度,在硝煙裡泛著種詭異的光。
她的左耳墜著隻銀耳環,不是洛紅常戴的那種粗製鐵環——那耳環是朵小巧的銀海棠,花瓣卷著細小的毛刺,像是手工鏨刻的,最底下那瓣花瓣上,用鏨子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紅”字,筆畫邊緣被河水泡得發烏,卻依然清晰。銀海棠貼著蒼白的耳垂,像朵彆在屍身上的悼花。
“操!”
鄧班猛地攥緊拳頭,指節“哢哢”響著,指腹的老繭蹭過掌心,磨出細微的疼。他的指節瞬間捏得發白,連手背的青筋都突突跳著,像要把骨頭捏碎。軍帽的帽簷壓得很低,可我看見他額角的血管在劇烈搏動,剛才炮轟時被濺起的碎石劃破的傷口,又滲出了血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雨衣的黑膠麵上,暈開個小小的紅圈。
“這婆娘玩替身術!”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帶著股要嚼碎什麼的狠,“我們手裡的照片,根本就是她故意放出來的!從紅布條到這刀疤,全是她想讓我們看見的破綻!”
他突然抬手,狠狠抹了把臉,血和汗混在一塊兒,在掌心搓成了黏糊糊的漿。“洛紅的檔案裡,從來沒提過眉骨有痣!這銀海棠耳環,更是她媽的憑空冒出來的——”他的拳頭重重砸在身邊的泥地裡,濺起的紅土混著水,“啪”地糊在那具浮屍的雨衣上,“她就是要讓我們以為她死了,好趁機在林子裡搞鬼!”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風順著界河吹過來,掀動了鄧班的衣角,也吹動了那具浮屍的頭發。濕漉漉的黑發貼在蒼白的臉上,遮住了半隻眼睛,露出的眼白在晨光裡泛著死寂的灰。那朵銀海棠耳環在風裡輕輕晃,花瓣上的“紅”字像個嘲諷的符號,映著鄧班眼底翻湧的怒。
他猛地站起身,軍靴再次碾過那枚彈片,刮擦聲更響了,像在為這場被識破的詭計,發出刺耳的冷笑。
鄧班猛地轉頭時,軍帽的帽簷斜斜壓在眉骨上,陰影裡的眼睛亮得嚇人——不是火光反射的亮,是淬了毒的刀剛從罌粟汁裡撈出來的那種,寒得能凍裂紅土。眉骨上的傷口還在滲血,血珠順著顴骨往下滑,在下巴尖懸了懸,滴在軍綠色的領章上,洇開一小片深褐。他的嘴角緊抿著,咬肌突突跳著,像在嚼碎剛才那具替身屍帶來的惡氣。
“全體注意!”他的聲音突然拔高,軍靴在泥地裡碾出個坑,“洛紅還在橡膠林裡!不是東邊的界河方向,是密林深處!”他抬手往身後的橡膠林指了指,指尖的方向,正是剛才炮轟時煙霧最濃的地方,“兩兩分組搜索,半徑擴大到五百米!重點查岩洞、芭蕉叢、老榕樹氣根密集處——”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們每個人,像在清點手裡的牌:“記住,這婆娘要的不是逃。”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股咬碎牙的狠,“她手裡有人質,有機關,還有我們沒摸透的毒窩——她就是要拖著我們,耗到天黑,耗到我們鬆懈,再一口咬斷喉嚨!”
分組的命令像道炸雷,“哢”地劈開尚未散儘的硝煙。濃白的煙團被震得翻湧,露出後麵晃動的樹影,像被撕開的幕布。李凱正扛著機槍往阿江身邊靠,兩人的戰術背心上都沾著泥,眼神一對,就知道該往西南坡的野芭蕉林去;吉克阿依把香客安頓進岩縫,正扯著醫療包往鄧班那邊走,他的綁腿鬆了半截,露出的腳踝上有道新劃的口子,卻渾不在意。
我和傣鬼幾乎同時往對方身邊靠。
沒什麼需要說的——從三年前紅土坡那次夜襲,我們背靠背蹲在罌粟田的排水溝裡,聽著毒販的腳步聲從頭頂過;到去年南沙鎮小學的圍剿,他趴在鐘樓頂打掩護,我摸進教室救孩子,彼此的呼吸頻率早就磨成了一個調。他的狙擊槍剛換過瞄準鏡,鏡片上還沾著點硝煙灰,卻不妨礙他往槍身纏新的偽裝布——那布是用橡膠樹皮煮過的,綠得發暗,纏到第三圈時,他的手指在某個結扣處頓了頓,我伸手遞過嘴裡咬著的戰術繩,他接住時,指尖的老繭擦過我的掌心,像兩塊磨合了多年的鐵。
傣鬼往狙擊槍裡壓新彈匣的動作快得像道影子。金屬彈匣從戰術背心裡滑出來,表麵磨掉了漆,露出銀白的底,邊緣還留著上次繳毒窩時磕的凹痕。他的拇指抵住彈匣底部,“哢”地往槍托裡一送,彈匣撞進卡槽的瞬間,發出聲悶響,不是脆的,是沉的,像塊石頭落進了深潭。接著是拉栓上膛,槍機滑動的“嘶啦”聲裡,能聽見子彈上膛的細微“哢”,那聲音比任何命令都讓人踏實。
“左前方三百米,有片野芭蕉林。”他壓低聲音,槍口斜指地麵,槍管的偽裝布掃過片焦黑的橡膠葉,“剛才炮轟時,那邊的藤子動得蹊蹺——不像被氣浪掀的,像有人在底下拽。”
我點點頭,右手的手槍保險栓已經複位,握把的防滑紋嵌進掌心的繭裡,硌得正好。褲袋裡的賬本邊角還在硌小腹,林悅繡的藍布角露了點出來,被汗水浸得發暗,卻像塊涼玉,壓著心裡的躁。風從我們之間穿過去,掀動他的偽裝布,也掀動我的衣領,帶著橡膠林特有的味——硝煙的焦、腐葉的黴、還有遠處若有若無的罌粟甜,混在一塊兒,像我們倆背靠背時,彼此都熟悉的那股氣息。
遠處,李凱和阿江的腳步聲已經鑽進了芭蕉林,“嘩啦”的葉響裡,夾著機槍拉動槍栓的脆響;鄧班正和吉克阿依檢查香客的傷口,隱約傳來醫療包拉鏈的“刺啦”聲。而我和傣鬼站在這片剛被炮轟過的林子裡,像兩棵沒被吹倒的橡膠樹,根在地下纏在一塊兒,枝葉卻各自伸向該警戒的方向。
他的狙擊槍瞄準鏡轉向野葛藤的方向,鏡片反射著點晨光,像隻半眯的眼。我的手槍指著身後的岩縫,那裡藏著香客和那本沾血的作業本。分組的命令像道無形的線,把我們串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林子裡,而洛紅就藏在某個暗處,像條毒蛇,等著我們邁出最錯的那步。
“左前方三百米,野芭蕉林。”傣鬼的側臉幾乎貼在狙擊槍身,聲音壓得比腐葉落地還輕,像幾粒冰粒滾過槍管的冷鋼。他的槍口斜斜指地,槍管裹著的橡膠樹皮偽裝布掃過片半焦的蕨類,距離地麵不過三寸,“剛才炮轟時,那邊的芭蕉葉不是被氣浪掀得朝上翻,是往土裡紮——像有人在底下拽著藤根較勁。”
我下頜線繃緊,算是應了。右手攥著手槍往腰側頂了頂,槍柄的防滑紋早被掌心的汗浸得發潮,木頭貼片磨出的包漿蹭著虎口的老繭,像塊溫熱的貼肉符。保險栓的金屬片硌著指腹,冰涼的觸感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這槍是去年從糯卡窩點繳的,槍管上還留著被林悅用粉筆寫過的“平安”二字,雖被硝煙熏得發暗,筆畫的輪廓卻還在。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褲袋裡的賬本邊角硌得小腹發緊。那本子浸過界河的水,紙頁脹得發脆,邊角磨得卷了邊,像隻被水泡過的蟬蛻。不知何時,林悅繡的海棠布角從賬本裡滑了出來,藍得紮眼——不是那種褪了色的灰藍,是像被紅土坡的雨水洗過的靛藍,針腳處的白線沒被硝煙熏黑,反而被體溫焐得發亮,在這片灰黃的硝煙裡,像塊沒被弄臟的天。指尖蹭過布角,能摸到“棠”字最後那筆捺畫的毛邊,是當年她繡到深夜,線不夠了硬扯出來的茬。
我們貓著腰鑽進密林,膝蓋彎成九十度,脊背弓得像兩張拉滿的弓。我的迷彩服後襟蹭過橡膠樹的氣根,那些垂下來的灰白色氣根上還掛著炮轟時的黑灰,蹭在布上“沙沙”響,像有蟲在爬。傣鬼走在左前方半步,狙擊槍的槍管幾乎貼著地麵,偽裝布掃過腐葉堆,驚起幾隻潮蟲,“窸窣”鑽進更深的枯枝裡。
腳下的腐葉厚得像層棉,踩上去“噗嗤”作響——不是輕快的聲,是悶沉的,像踩碎了曬乾的骨頭。半乾的橡樹葉邊緣帶著鋸齒,劃破褲腿時“刺啦”響;發黴的蕨類植物軟得像爛棉絮,踩上去“咕嘰”冒出水泡,腥氣往鼻腔裡鑽。每一步都落得極輕,足尖先探,確認沒踩空才敢把重心移過去,像在刀尖上走——這片林子埋著洛紅的機關,上次在紅土坡,她就用腐葉蓋過竹簽陣,有個新兵的小腿被紮穿了三個洞。
“她的刀比槍準。”傣鬼突然偏頭,聲音混在風吹樹葉的“沙沙”裡,“替身脖子上的傷,是‘柳葉刀’的活兒,切口斜著進,平著出,專挑頸動脈——當年她爹就是用這手法殺了三個緝毒警。”
我沒接話,隻是攥槍的手更緊了。眼前閃過洛紅那張年輕的臉,左臉頰的疤在晨光裡泛著白,像條沒蛻乾淨的蛇皮。她敢用替身,就絕不會留活口——那些被她喂過rkb1的孩子,那些被她逼著運毒的山民,哪個不是被她攥著軟肋往死裡逼?
腐葉堆裡突然露出半截青灰色的繩頭,被紅土蓋著,隻露個尖。傣鬼的腳在半空頓住,靴尖輕輕撥開浮土——是截浸過桐油的麻繩,末端係著個鏽鐵環,環上纏著的絲線還是新的,綠得像野芭蕉的汁。他衝我比了個“停”的手勢,指尖往繩頭延伸的方向指了指——那裡的腐葉比彆處平整,像被人用腳碾過。
風從芭蕉林方向吹過來,帶著股甜腥。不是罌粟的甜,是野芭蕉果熟透了的膩甜,混著點血腥味,像洛紅身上那股奇異的香。我的目光越過傣鬼的肩頭,看見三百米外的野芭蕉林,闊大的葉片在風裡晃得厲害,像無數隻綠手在招搖。
那布角還在褲袋裡飄,藍得像道護身符。我摸了摸它,突然想起林悅說過,野芭蕉的根能解毒,當年她總在教案本上畫,說“再毒的地方,也有能救命的東西”。可眼下這片芭蕉林裡藏著的,分明是能要命的鬼。
野芭蕉林比預想中密得嚇人。闊大的葉片層層疊疊,像無數把撐開的綠傘,傘麵足有澡盆大,邊緣卷著波浪形的褶,葉麵蒙著層厚厚的蠟質,在暗處泛著油亮的光。陽光被擋得嚴嚴實實,隻有幾縷碎光從葉縫裡擠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亮斑,像撒了把碎銀。空氣裡裹著股濕悶的腥——是芭蕉葉腐爛的黴味混著根莖滲出的黏液腥,吸進肺裡像吞了口泡了水的棉絮,悶得人發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