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旅大會的擴音器剛接通電源時,先炸出一陣“滋滋”的電流聲,像條被踩住尾巴的蛇在鐵皮裡亂撞。緊接著,旅長的聲音從喇叭裡湧出來,混著風的嗚咽,在操場上空蕩開——那聲音比往日沉了許多,每個字都像裹著紅土坡的泥,落地時能砸出個淺坑。
風正從紅土坡的方向卷過來,帶著股執拗的勁。先是掀動最前排戰士的帽簷,把迷彩帽吹得歪在一邊,再往人群裡鑽,卷起操場跑道上的沙粒——那些沙粒細得像磨碎的紅土,混著橡膠樹的碎屑往人臉上撲:有的碎屑還帶著未乾的膠汁,黏在顴骨上,涼絲絲的;有的沙粒鑽進眼角,刺得人眼淚直打轉,卻沒人抬手去擦,任由那點疼在眼眶裡焐著。
主席台上的紅旗被風扯得獵獵作響,綢麵繃得筆直,像塊要被撕裂的紅布。旗角卷著道舊痕,是道斜斜的裂口,邊緣的絲線磨得發毛,露出裡麵的白紗——那是去年在邊境線遭遇伏擊時,流彈擦著旗杆飛過,給紅旗留下的疤。裂口處還沾著點暗紅的漬,是當時濺上去的血,被雨水泡過,成了塊洗不掉的印。
鄧班望著那道裂口,突然聽見黃導的聲音在風裡響。那天也是這樣的風,黃導蹲在旗杆下,用手指撚著旗角的裂口,笑得露出白牙:“你看這疤,多精神。”他指尖的老繭蹭過綢麵,留下道淺痕,“比軍功章好看多了——功章是給彆人看的,這疤是自個兒跟生死較勁的證。”說著,他從口袋裡摸出枚彆針,小心翼翼地把裂口彆住,“先對付著,等咱贏了,換麵新的,讓這疤成個念想。”
此刻風更急了,紅旗的裂口在風裡忽閃忽閃,像隻眨動的眼。擴音器的電流聲還在“滋滋”響,旅長的聲音隔著風聲傳過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沙粒還在打人臉,橡膠樹的碎屑黏在嘴角,帶著點澀——那是紅土坡的味,是黃導最後消失的地方的味,此刻混在風裡,往每個人的肺裡鑽,沉得像塊鉛。
旅長站在話筒前,軍靴跟在主席台的水泥麵上碾了碾。台沿積著層從紅土坡帶回來的細沙,被他這麼一碾,簌簌往下掉,在台麵上留兩道淺痕,像誰用指甲劃下的印。他的右手捏著份文件,指腹反複摩挲著紙頁邊緣——那裡早就被磨得起了毛,卷成小小的波浪,露出裡麵的紙芯,白得像沒被紅土染過的雪。風從主席台側麵鑽進來,掀起文件的一角,“嘩啦啦”地響,他趕緊用左手按住,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青筋像條繃緊的弦。
擴音器的電流聲“滋滋”地漫出來,像生鏽的鐵片在空鐵皮裡摩擦,把旅長的聲音劈成一片一片的。他清了清嗓子,喉結在領口滾動了兩下,聲音發緊:“黃xx同誌,在紅土坡緝毒行動中,為掩護戰友突圍,為搗毀雷朵集團核心溶洞據點……”說到這兒,他頓了頓,風掀起他的衣角,掃過話筒線,帶起一陣更亂的“滋滋”聲,“不幸……英勇犧牲。”
最後幾個字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落地時帶著重音。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台下黑壓壓的隊伍,那些年輕的臉在風裡繃得緊緊的,像紅土坡的灰岩。“經上級黨委批準,追記……一等功。”
“一等功”三個字剛飄出擴音器,台下突然響起一片抽氣聲,像被風攥住的布料猛地鬆開。阿江手裡的拐杖先動了——鋁製杖頭撞在水泥地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驚得前排的軍犬抖了抖耳朵。杖頭磕出個癟,白花花的鋁茬露出來,像塊沒長好的骨頭。他整個人像被抽去了筋,猛地往前撲,額頭撞在前麵戰友的作訓服上,發出“咚”的悶響。
那戰友的肩甲猛地一沉,下意識伸手托住他的腰。作訓服的後背很快洇出一片深痕,是阿江的眼淚滲進去的,順著布料的紋路往下爬,在腰側積成小小的水窪。阿江的肩膀抖得厲害,像暴雨裡的芭蕉葉,每一片葉子都在顫,喉嚨裡滾著“嗬嗬”的聲,卻吐不出一句整話。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眉骨上的新疤,那是在紅土坡摔的,黃導當時用碘伏給他擦,棉簽戳得他齜牙咧嘴,黃導就笑“這點疼都扛不住,以後怎麼當硬漢”。
“他還沒教我認完橡膠樹……”阿江的聲音終於擠出來,帶著哭腔的尖,“氣根紮進土裡要多久才能長粗,他說等雨停了……等雨停了就帶我去看那棵老橡膠樹的根,說能當拐棍……”他的手死死攥著戰友的衣角,指縫裡還沾著紅土坡的泥,那是出發前黃導幫他拍掉褲腿上的土時蹭上的。
他的瘸腿在地上蹭來蹭去,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的疤。那疤是上個月在雨林裡被銀環蛇咬的,紫黑的牙印周圍現在長了新肉,粉嫩嫩的,像塊沒熟的果子。當時黃導跪在泥裡,捏住他的腳踝往自己嘴邊送,腥臭的毒液混著唾液從嘴角往下滴,滴在阿江的軍靴上,他還抬頭笑“彆怕,阿江,哥的唾沫比血清管用”。後來黃導背著他走了三裡地,後背的汗把阿江的臉都泡濕了,他說“等你好了,教你認蛇,咱不惹它,但也不能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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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新肉在風裡泛著紅,像塊被揉破的草莓,提醒著誰再也不會蹲下來,用粗糙的拇指蹭過他的疤,笑著說“快好了,再忍忍”;再也不會在他瘸著腿跟不上隊伍時,慢下來等他,說“阿江,彆急,咱腳慢,但走得穩”。
風卷著紅土坡的沙粒,打在阿江的疤上,涼得像冰。他趴在戰友背上,哭得渾身發顫,拐杖倒在地上,在風裡輕輕晃,像個沒人扶的孩子。擴音器裡還在響著什麼,可他什麼也聽不見了,滿耳朵都是黃導教他認橡膠樹時的聲音——“你看這氣根,嫩的時候是白的,紮進土裡就變黑,跟咱當兵的一樣,得在苦裡泡過,才站得穩”。
李凱站在隊伍最後排,後背抵著操場邊的白楊樹。樹皮上的裂紋硌著作訓服,像紅土坡崖壁的複刻,風從樹後繞過來,掀起他的衣角,卷著沙粒往領子裡鑽。他的右手攥得死緊,指骨因為用力而泛白——掌心裡是那截斷槍,槍托的裂縫裡卡著紅土坡的泥,是種發暗的赭石色,混著沒乾透的膠汁,黏在木紋裡,像塊長死的疤。每動一下,泥塊就往手心的繭子裡鑽,那疼不是尖銳的刺,是鈍鈍的磨,從掌心漫到胳膊肘,像有根濕冷的繩在骨頭縫裡纏。
槍管上那道新添的彎痕在風裡泛著冷光。是道歪歪扭扭的弧,像被巨力生生擰過,邊緣卷著細碎的金屬屑,摸上去剌手——李凱記得清楚,那天傣鬼紅著眼往霧裡衝,槍托撞在灰岩柱上,就是這道痕,當時還濺起星點火花,映著傣鬼滲血的紗布,紅得刺眼。他的指腹反複摩挲著那道彎,像在數上麵的金屬棱,一下,兩下,數到第七下時,指尖被屑子劃破,滲出血珠,滴在槍托的裂縫裡,和紅土混在一塊兒,分不清誰是誰的血。
左手插在褲袋裡,指尖蜷成拳,死死攥著那片藍布角。是靛藍色的棉布,布麵被體溫焐得發燙,像塊剛從灶膛裡掏出來的碎炭。針腳處的紅線磨得發毛,卻依舊纏著另一片布角的線頭——那是吉克阿依撿到的半片,此刻正和他手裡的這半片絞在一塊兒,紅線繞了三圈,結打得死緊,像兩隻扣住的手,拇指抵著拇指,指節都在用力。布角邊緣的毛邊沾著點暗紅,是暗河的水浸的,聞著有股土腥氣,像紅土坡雨後的味道。
風突然掀動他的帽簷,露出額角的疤——那是去年在靶場被彈殼燙的,黃導當時用涼水給他衝,笑得直不起腰:“傻小子,彈殼都能欺負你。”記憶就順著這道疤漫開來,漫回出發前夜的帳篷裡。
那時煤油燈的光昏昏黃黃,黃導坐在他對麵,手裡捏著這兩片藍布角,指尖的老繭蹭過布麵,“沙沙”響。“這是林老師給紅土坡小學的孩子們繡的,”黃導把其中半片塞進他手心,掌心的溫度順著布角傳過來,暖得像揣了個小太陽,“她眼睛不好,繡了半宿才成這朵海棠,分你半朵,保平安。”他的指腹蹭過李凱的手背,老繭糙得像紅土坡的礫石,卻帶著股讓人踏實的勁,“等咱端了毒窩,把這兩半片拚起來,讓林老師接著繡完,掛在小學的門楣上。”
李凱當時還紅著臉推:“導,我不愛戴這些。”黃導就拍他的後腦勺,力道不輕不重:“戴不戴在你,我這是給你個念想——活著回來,才能看海棠全開的樣子。”
可現在,半朵海棠在褲袋裡燙得他手心發疼。擴音器裡還在念黃導的功績,“深入敵後”“重創毒販”“舍生取義”,每個字都像浸了冰的錘子,砸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他望著主席台上那枚用紅絨布托著的一等功章,金光閃閃的,晃得人眼睛發酸。可那光再亮,也照不亮紅土坡的霧;那功績再顯赫,也換不回那個會在拉練時把最後半塊壓縮餅乾塞給他的人——黃導總說“你腸胃弱,多吃點”,自己嚼著樹皮似的乾糧,笑得一臉滿足。
風卷著白楊樹的葉子“嘩嘩”響,像誰在耳邊輕咳。李凱把斷槍攥得更緊,槍托的裂縫硌破了手心的繭,血珠混著紅土滲出來,和褲袋裡那片發燙的藍布角遙遙相對。他突然懂了黃導說的“念想”——不是半朵海棠,不是功勳章,是那個會笑著罵他“傻小子”、會把後背留給戰友的人。可那個人,永遠留在了紅土坡的霧裡,留得那麼沉,像塊長在土裡的根,再也拔不出來了。
鄧班站在隊伍前排,目光死死釘在主席台上方的國旗上。旗麵被風扯得筆直,紅得像淬了血,金色的五角星嵌在中央,陽光正從雲層的裂口裡漏下來,斜斜地打在旗麵上——金紅交錯的光流在綢布上淌動,像融化的銅水,刺得他眼睛發酸,眼角的淚意湧上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隻在睫毛上凝著層濕。
他的右手按在帽簷上,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道磨得發亮的邊。帆布帽簷早就沒了新時的挺括,邊緣軟塌塌的,卻留著塊溫溫的印——是黃導總愛幫他調整帽型時,掌心反複蹭過的地方。黃導的手糙,指腹帶著常年握槍磨出的繭,每次幫他把帽簷壓出合適的弧度,都會笑著罵:“你這帽子戴得跟耷拉著的耳朵似的,得精神點!”此刻那處的帆布被體溫焐得發暖,像還留著黃導掌心的溫度,燙得他指腹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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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突然被風卷著往後退,退到三個月前的紅土坡小學。那是棟漏風的土坯房,黑板是用墨汁刷過的木板,邊緣翹著皮,右上角還缺了塊,露出底下的黃土。黃導蹲在黑板前,右腿屈膝頂著木板,左手扶著釘子,右手舉著把鏽跡斑斑的羊角錘。“篤、篤、篤——”釘子敲進木框的聲音在空蕩的教室裡撞來撞去,驚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落在黃導的迷彩帽上,像撒了把細鹽。
陽光那時是金晃晃的,從破了個洞的窗戶裡鑽進來,斜斜地切過空氣裡的塵埃,落在黃導背上。他的迷彩服被曬得發亮,後背的汗漬洇出片深色,像幅模糊的地圖,影子被拉得老長,鋪在坑窪的泥地上,隨著他敲釘子的動作輕輕晃。敲完最後一顆釘,他直起身捶了捶腰,轉過來時,額角的汗順著眉骨往下滑,剛好流過眉骨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在邊境緝毒時被彈片劃的,此刻被陽光照得泛著亮,像塊沒磨透的銀。
“等破了毒窩,”黃導衝他笑,露出兩排白牙,嘴角的紋路裡還沾著點紅土,“我就打報告轉業,來這兒當老師。”他伸手指了指黑板,木板被敲得穩穩當當,連缺角的地方都透著股踏實,“你看這黑板,夠畫滿一整麵牆的海棠了。林老師說孩子們從沒見過真海棠,我就畫給他們看,畫得比真的還豔。”
說著,他從褲袋裡摸出半截白粉筆,在黑板右下角畫起來。筆尖在粗糙的木板上“沙沙”響,畫出來的花瓣歪歪扭扭的:有的往左斜,像被風吹得站不穩;有的花瓣尖缺了塊,像被蟲咬過;最底下那瓣尤其滑稽,畫得太用力,粉筆頭斷了,在花瓣中間留下個白點點。他沒擦,就那麼讓它留著,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灰末在陽光裡飄,像落了場細雪。“等畫完了,再請林老師來繡麵海棠旗,掛在教室門口,比啥都吉利。”
此刻那笑聲好像還在耳邊繞,混著風裡的沙粒,往耳朵裡鑽。鄧班眨了眨眼,把目光從國旗上移開,落在主席台上——紅絨布托著的一等功獎章正被陽光照著,金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邊緣的棱角反射出細碎的光斑,晃得人頭暈。可那光再亮,也照不亮紅土坡峽穀底的黑暗,照不亮暗河底那頂變形的鋼盔,更照不亮紅土坡小學黑板上那朵沒畫完的海棠——花瓣尖的白點點還在,像個沒說完的句號,停在黃導沒來得及實現的願望裡。
風又起了,國旗在頭頂獵獵作響,像在替誰喊著沒說完的話。鄧班的拇指還在帽簷上蹭,那處的帆布被磨得發燙,他突然想起黃導畫完海棠時,用粉筆頭敲了敲黑板:“等孩子們看著海棠笑了,咱這仗才算打贏了。”可現在,打贏了的仗,掛著功章的台,卻少了那個最想看見孩子笑臉的人。
楊文鵬扶著香客往會場外挪時,腳底下的水泥地黏著層紅土坡的沙,每走一步都像踩著濕棉花。風從操場豁口灌進來,卷著擴音器的餘響往人骨縫裡鑽,香客後背的傷被風一吹,疼得他牙關緊咬,喉結在皸裂的嘴唇下滾了滾,沒哼出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