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後山夜影_牧羊人:活著再見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2章 後山夜影(1 / 2)

宴席上的酒氣還沒褪儘,是種混著廉價威士忌的烈、雪茄煙的焦,還有生醃海貨腥氣的怪味,像塊浸了濁水的棉絮,堵在宿舍逼仄的空氣裡。辛集興坐在硬板床上,床板的木紋硌著尾椎骨,發疼——那是塊拚接的舊木板,邊緣被磨得發亮,中間卻陷著個淺窩,顯然被前人的脊梁骨壓了無數個日夜。

他的指尖在虎口那道舊疤上打圈。疤是陳年的,邊緣已經泛白,像條曬乾的蚯蚓趴在掌心,可摩挲時仍能摸到皮下微微凸起的筋絡,像藏著半寸未消的火氣。這道疤總在這種時候發燙,和後頸被山九敲打的鈍痛、肋骨處隱現的舊傷,纏成股說不清的沉,壓得他胸口發悶。

雷清荷給的這間“宿舍”在倉庫二樓最裡間,說是宿舍,不如說更像間被遺忘的羈押室。門是鐵皮的,關時“哐當”一響,鎖舌彈動的聲音能在走廊裡滾出三丈遠;牆皮脫了層殼,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牆角結著片蛛網,蛛絲上沾著幾粒鏽屑,像誰沒擦淨的血痂。

鐵架床的漆皮剝落得厲害。豎欄上的暗紅漆皮卷著邊,像被水泡過的紙,輕輕一碰就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灰褐的鏽,摸上去糙得像砂紙。床板上鋪著張草席,席子的篾條斷了三根,露出的縫隙裡卡著半根煙蒂,是前住客留下的,煙紙已經發黃發脆,一碰就碎成渣。

最讓人發悶的是那扇窗。拇指粗的鐵條焊得密,間距剛夠塞進三根手指,鐵條上的鏽跡是深褐的,像結了層硬殼,用指甲摳能刮下點紅粉。月光從鐵條的縫隙裡擠進來,在水泥地上投下橫七豎八的影,不是柔和的亮,是帶著棱角的冷光,像無數根細鐵條鋪在地上,織成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整個屋子都罩在裡麵。

風從倉庫的破縫裡鑽進來,帶著鐵皮頂的鏽味和樓下貨箱的黴味,刮過鐵條時發出“嗚嗚”的響,像誰被捂住嘴的嗚咽。辛集興抬眼時,剛好看見月光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像網在輕輕收,勒得人後頸發緊——他突然想起柳河埡口那夜,自己被綁在樹乾上時,頭頂的樹影也是這樣晃,隻是那時的影裡,還混著黃導往他嘴裡塞乾糧的手影。

指尖停在虎口的疤上,他忽然用力按了按,疼意順著指腹爬上來,總算壓過了那股子被禁錮的悶。窗外的月光又移了移,地上的鐵網影跟著動,像要把他的影子也纏進去,連帶著那點藏在心裡的火,都快被勒得喘不過氣。

門外的皮鞋聲是從走廊儘頭鑽進來的。不是單一的“哢噠”,是三雙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疊聲——頭一聲是硬膠鞋跟碾過地麵的鈍響,像小石子砸在鐵板上;第二聲跟著撞過來,帶著點拖遝,該是有人的鞋底磨偏了;最後那聲最脆,是鋥亮的皮鞋頭磕在地板接縫處,“嗒”地彈起半寸,回聲在走廊裡蕩開,像根細針往辛集興耳朵裡鑽。

聲音越來越近,帶著巡邏隊身上的汗味和劣質發膠味,順著門縫往裡滲。每一步都踩在神經上,不是疼,是麻,像有隻手攥著他的後頸,隨腳步聲輕輕往緊裡收。他閉了眼,眼皮上卻晃著宴席上的光——水晶燈的碎光裡,雷清荷的笑正從雪茄煙霧裡浮出來。那笑聲不是敞亮的,是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裹著古巴雪茄的焦苦,像燒著的舊麻繩在耳邊“滋滋”響。說“往後碼頭的貨你說了算”時,他特意抬了抬下巴,那顆缺角的金牙在燈影裡亮得紮眼,牙尖沾著點暗紅的煙漬,像沒擦淨的血。

可這些都壓不過腦子裡那隻表。麻袋破洞裡露出來的軍綠色帆布表帶,毛邊卷得像隻褪了毛的鳥羽,靠近表扣的地方磨出道白痕——和當年柳河埡口,我總愛蹭他後腦勺的那隻一模一樣。那時我總用表殼敲他的頭,“出拳慢了半秒!”帆布表帶蹭過他的發茬,帶著曬過太陽的乾草味,表背的溫度透過布料烙在他頸窩,比槍膛還燙。此刻那表帶該正勒在誰的手腕上?毛邊會不會像當年那樣,勾住囚服的線腳?

後頸突然發緊,像被人用指甲掐了下。他抬手摸過去,指腹先觸到層黏膩的汗,再往下按,就能摸到那塊腫起來的硬疙瘩——不是軟綿的腫,是像半塊曬乾的土坷垃嵌在皮肉裡,邊緣帶著點燙,按下去時,疼會順著脊椎往上爬,像根細鐵絲往天靈蓋裡鑽。這是山九的黑棍敲出來的,昨夜在倉庫拳台後巷,棍梢帶著風聲砸下來時,他甚至聽見自己後頸的筋腱“嗡”地顫了顫。

他收回手,指尖沾了點冷汗。雷朵的布防早被他在宴席上刻進了腦子裡,不是靠聽,是靠看——正門崗亭裡的兩個守衛,電擊棍的保險栓都沒拉開,卻總愛把棍頭往褲腿上蹭,該是新手;後院圍牆上的紅外感應藏在爬藤裡,綠幽幽的光比螢火蟲亮半分,巡邏隊的手電筒每晃過那裡,就會頓一下,顯然是怕觸響警報;巡邏隊換崗的間隙有三分二十秒,剛才數著秒針跳時算過的,夠他從二樓窗口翻下去。

最要命的是後山。雷清荷說那是“盲區”,實則是故意敞著的口子。山口那三個老手總愛蹲在歪脖子樹下抽旱煙,煙袋鍋的火星在夜裡能亮到半坡;狼狗是蒙古細犬串,耳朵尖得能聽見百米外的草動,據說上個月剛把個想逃的貨工咬得露出了骨頭——那些狗鼻子尤其毒,山九在宴席上吹噓時,唾沫星子濺到了辛集興手背上:“埋三尺深?照樣能把土刨開,連帶著骨頭渣都給你舔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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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聲在宿舍門口停了。有人用手電筒往門縫裡掃了掃,光柱帶著灰塵的白,在地上投出道斜痕,像把刀往辛集興腳邊劃。他屏住氣,聽著外麵的人低聲說笑,其中一個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這新哥看著麵冷,剛才宴席上喝了三瓶白的呢……”另一個接話時,鞋跟又磕了下地麵:“雷總看上的人,能是軟貨?”

聲音漸漸遠了,像被走廊吞了進去。辛集興睜開眼,窗外的月光剛好移過床腳,把地上的鐵欄影拉得更長,像張剛收緊的網。他摸了摸虎口的舊疤,那裡又開始發燙——當年在柳河埡口,我替他擋刀時,血就是順著這道疤往下淌的,熱得像火。此刻那熱度正順著指縫爬,燒得他後頸的疼都淡了些。

得去後山。這念頭像顆釘子,突然釘進腦子裡,帶著股狠勁。管他什麼崗哨什麼狗,那隻表還在轉,表針指的方向,就該是他要去的地方。

“老東西……”

辛集興對著空牆吐出這三個字,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澀得發疼。尾音沒散開,在逼仄的宿舍裡打了個旋,撞在脫殼的牆皮上,碎成幾片,像他喉間卡著的沙——那不是真的罵,是帶著哽咽的疼,舌尖頂在上顎時,連牙齦都跟著發酸。他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過眉骨的疤,那裡的皮膚還在跳,像被柳河埡口的風吹得發顫。

記憶突然就漫了過來。

柳河埡口的風是卷著沙的,刮在臉上像小刀子。那天的日頭毒得很,曬得石頭燙腳,他趴在掩體後,嘴唇乾裂得能撕下皮,喉嚨裡像塞了團乾棉花。然後“我”就爬了過來,迷彩服後背被汗水浸成深褐,又被風沙糊成淺黃,像塊被揉皺的土布。袖口磨出的破洞像隻張開的小嘴,露出裡麵卷邊的布筋,混著點沙礫,晃得他眼睛發澀。

“我”的胳膊就在那破洞底下支著,小臂上的疤看得清清楚楚——是上次替他擋開山刀時留下的,月牙形的疤肉翻著,邊緣結著層硬痂,像塊沒長好的樹瘤,新肉從痂下鑽出來,紅得發亮。那時“我”正把軍用水壺往他懷裡塞,壺身燙得像塊烙鐵,是被太陽曬的,壺蓋沒擰緊,晃悠時漏出的水順著“我”的手腕往下淌,在那道疤上劃出道亮痕,像條細小的河。

“活下去,比什麼都強。”

“我”的聲音從風沙裡鑽出來,啞得像被水泡過的麻繩,每個字都磨得發毛,卻帶著股砸不碎的硬。說話時,“我”的牙花子都露了出來,沾著點乾涸的血痂——是剛才衝鋒時被彈片劃破的。可“我”的眼睛亮得嚇人,瞳孔裡盛著埡口的太陽,金黃金黃的,像兩團燒著的火,連風沙都吹不滅。那光撞進他眼裡,燙得他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記得自己當時沒接水壺,死死盯著“我”胳膊上的疤,喉嚨裡堵得說不出話。“我”就把水壺往他懷裡按,力道大得像要嵌進他肉裡,“磨磨蹭蹭什麼?等會兒子彈飛過來,有你哭的!”罵聲裡帶著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堆,被太陽曬出的老年斑在那堆褶皺裡,像撒了把土坷垃。

此刻宿舍的牆是冷的,柳河埡口的太陽卻仿佛還曬在背上。辛集興對著空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牆皮的裂縫,指甲縫裡嵌進點灰,像當年埡口的沙。他又低低罵了句“老東西”,這次的聲音裡帶著點顫,像被風刮得晃的草——這老東西,自己總說“活下去最要緊”,怎麼到了這時候,倒把自己埋進了後山的土裡?

牆上的石英鐘塑料外殼裂了道斜紋,秒針的金屬尖磨得發亮,每跳一下都帶著“哢”的輕響,像在數著藏在暗處的心跳。指針剛過淩晨一點,時針在“1”字上微微發顫,鐘麵蒙著層薄灰,把月光折射成細碎的白,落在辛集興手背上,像撒了把鹽。

巡邏隊的腳步聲像退潮的浪,從走廊儘頭一點點往樓梯口縮。膠鞋碾過水泥地的“沙沙”聲越來越淡,混著隊員低聲說笑的氣音,最後被遠處碼頭的風吞了進去。風裹著江腥鑽窗而入——是魚汛後未清的腐腥混著船底的鐵鏽味,順著鐵條縫隙往屋裡擠,貼在臉上涼絲絲的,像浸了水的布條。遠處貨輪的鳴笛突然炸開,聲線拖著長尾巴,從江麵蕩到倉庫二樓,震得窗欞“嗡嗡”輕顫,把最後一點巡邏隊的動靜都蓋了過去。

辛集興的後背離開床板時,脊椎發出極輕的“哢”聲,像生鏽的合頁被小心推開。膝蓋頂在床沿的瞬間,他頓了頓,耳尖捕捉著走廊裡最後的動靜——確認巡邏隊的腳步聲已過了轉角,才像塊浸透了水的棉絮,無聲無息地滑到地上。

他貼著門縫往外看,鼻尖幾乎蹭到鐵皮門的鏽斑。走廊儘頭的監控器塑料外殼蒙著層灰,鏡頭斜斜對著樓梯口,紅燈跳得很勻,“明滅、明滅”,把走廊的陰影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像被撕碎的黑布。監控線從天花板垂下來,在風裡輕輕晃,投在地上的影像條扭動的蛇。

床板第三道裂縫裡藏著塊玻璃碴。是他今早趁換衣服時塞進去的,邊緣被指甲磨得發鈍,卻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棱角處還沾著點倉庫的紅土渣,摸上去糙得像砂紙。他捏著玻璃碴轉了轉,指腹蹭過最尖的那角——足夠劃開浸蠟的麻繩,他昨夜在拳台後巷試過,那時玻璃碴劃開的是“瘋狗”的袖口,此刻要劃開的,是困住自己的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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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英鐘的秒針剛跳過第十二格,監控器的紅燈突然晃了晃。他算準了這個間隙,鏡頭會被走廊拐角的水管擋三秒。就在紅燈隱進陰影的瞬間,他的手已經按在了門把上。

開門的動作輕得像呼吸。鐵皮門軸抹過機油,“嘶”地滑開寸許,他像隻受驚的夜貓,肩膀擦過門框時,帶起的風連門軸的灰都沒驚動。腳落在走廊的瞬間,腳尖先著地,鞋跟懸在半空——膠鞋的軟底踩在牆根的陰影裡,那裡的水泥地被常年的陰影浸得發潮,腳步聲會被吸得更乾淨。每一步都貼著牆根的黴斑走,黴斑是深綠的,像塊塊凝固的膿,蹭在褲腿上發黏。

二樓樓梯口的老守衛歪在藤椅上,頭抵著牆,涎水順著嘴角的皺紋往下淌,在襯衫第二顆紐扣上積成小小的水窪。電棍的橡膠柄被汗浸得發亮,斜斜靠在膝蓋上,棍頭的電極片閃著暗紫的光,像條蜷著的蛇。他的呼嚕聲很輕,像漏風的風箱,胸口起伏得很慢,顯然是熬了半宿的困。

辛集興繞到他身後時,影子剛好被樓梯的陰影罩住。左手捂上去時,掌心先按在對方的人中上,指尖順勢扣住下巴——力道不重,卻讓對方發不出半點聲。右手的玻璃碴抵在頸動脈的瞬間,他能感覺到手下的皮膚猛地一縮,像被燙到的蛇。守衛的眼睛突然瞪得滾圓,眼白裡的血絲像炸開的蛛網,四肢在瞬間繃得筆直,又猛地軟下去,像被抽走了骨頭。

鑰匙串掛在守衛的皮帶扣上,黃銅鑰匙磨得發亮,其中一把帶著掛鎖的齒痕——他摸準了那把,捏在手裡時,金屬的涼意順著指縫爬。後門的掛鎖鏽得厲害,鑰匙插進去時“咯吱”響了半聲,他頓了頓,等走廊裡的回聲散了,才輕輕一轉——“哢嗒”,鎖舌彈開的脆響裹在風裡,像顆石子掉進了深潭。

門外的夜氣湧進來,帶著後山的鬆針味。他回頭看了眼樓梯口,老守衛的頭歪得更厲害了,涎水順著襯衫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監控器的紅燈又亮了,在走廊裡投下安穩的光,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後山的風是帶著棱角的。比江邊的濕冷更烈,卷著鬆針的澀味往領口鑽,像無數根細冰碴子刮著脖子,激得辛集興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風穿過鬆枝時發出“嗚嗚”的響,把遠處山口的狗吠撕成了碎片——那吠聲斷斷續續的,不是凶戾的狂吠,是帶著困意的悶哼,像誰打哈欠時沒閉緊嘴,每聲都拖著長尾巴,在樹林裡蕩出半裡地才散。

辛集興弓著腰,脊梁骨像根被壓彎的鐵條。軍靴踩在厚厚的落葉層上,先是“噗”的悶響——那是新落的鬆針被踩實的軟;再往下用勁,就會聽見“哢嚓”的脆響,是埋在底下的枯樹枝被碾斷,碎成幾截。他每走三步就猛地頓住,耳朵像雷達似的豎起來,連風刮過草葉的“沙沙”聲都分得清清楚楚:左前方三丈遠有隻夜鳥驚飛,翅膀振得“撲棱”響;右後方的灌木叢裡藏著隻刺蝟,窸窸窣窣地扒拉著腐葉。確認沒有異常,才繼續往前挪,軍靴的鞋帶沾著露水,蹭在褲腿上發潮,像裹了層濕棉絮。

雷清荷說的歪脖子鬆樹在月光下像個佝僂的老人。樹乾往西南傾斜得厲害,最彎的地方幾乎要貼到地麵,樹皮裂著深褐色的縫,裡麵嵌著些經年的鬆脂,硬得像琥珀。最紮眼的是樹乾中段的疤——碗口大的疤肉翻卷著,邊緣結著層深褐的硬殼,像被人用斧頭劈過又沒劈透,硬生生撕下塊肉來,在月光下看,真像張哭歪的臉,眼角的裂紋往樹梢爬,把半邊樹影都扯得發斜。

樹下的土明顯是新翻的。顏色比周圍的黑土深半分,帶著潮氣的烏,像剛潑過墨的布。土塊沒來得及碾細,還留著鐵鍬鏟過的棱痕,橫七豎八地疊著,最寬的那道棱上沾著片新鮮的鬆針,顯然是剛落上去的。辛集興蹲下身時,膝蓋壓碎了塊小土坷垃,土坷垃裡混著點發白的東西,湊近了看,是半片腐爛的橡果殼,黴得發黏。

他跪下去,掌心先按在土裡。土是濕的,帶著腐葉的黴味——不是單純的腥,是混著鬆根腐爛的酸、雨水浸過的涼,還有點若有若無的……血味?他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插進土裡,泥順著指縫往肉裡鑽,把指甲縫填得滿滿當當,像鑲了圈黑邊。

挖了兩尺深,指尖突然觸到片布料。不是鬆軟的棉,是糙得發刮的帆布,紋理裡還嵌著點沙礫——是“我”常穿的那種迷彩服,柳河埡口那夜,“我”就是穿著這件衣服,把最後半壺水塞進他懷裡的。那時布料蹭著他的手背,帶著“我”胳膊上的汗味,現在隔著兩尺厚的土,布料的糙勁卻更清晰,像“我”當年用拳頭敲他後背的力道。

“咚、咚、咚——”

心跳突然炸了,像有人在胸腔裡擂鼓,震得耳膜發疼。辛集興的呼吸亂了,鼻息噴在泥土上,濺起細小的泥花。他加快了動作,不是用手指挖,是用手掌往外刨,土塊“簌簌”往下掉,砸在軍靴上,濺得褲腿都是黑。掌心被土裡的碎石劃破了,血珠滲出來,混著泥,把指甲染成暗紅,他卻像沒察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眼裡隻有那片越來越清晰的迷彩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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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導……”

他把聲音壓在喉嚨裡,像怕驚飛什麼。字剛出口就澀住了,喉嚨發緊,像被誰用手攥住,每說一個字都要費老大勁,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不是怕,是急——急著看清布料下的人,急著確認那點若有若無的呼吸,是不是真的。

風又從鬆梢刮過,帶著更濃的澀味。歪脖子鬆樹的影子晃了晃,像那哭歪的臉在輕輕點頭。辛集興的指尖終於摸到了布料下的溫熱,不是土的涼,是帶著點潮氣的暖——他的手猛地頓住,眼淚毫無預兆地砸進土裡,和泥混在一塊兒,像柳河埡口那夜,“我”替他擋刀時,滴在他手背上的血。

土裡的“嗬”聲是從指縫間鑽出來的。不是連貫的氣音,是像被揉皺的紙筒突然漏了絲風,又猛地卡住——先是極輕的“呼”,帶著泥土的腥氣從土層深處冒出來,接著是“嗬”的半截響,像風箱的木塞鬆了,卻拉不動杆,卡在最緊的地方。那聲音太弱了,混著鬆針落地的“簌簌”聲,稍不留意就會被風卷走,辛集興卻像被燙了似的,指尖猛地懸在半空。

他的呼吸突然停了。胸腔裡的氣像被誰攥住,沒等吐出來,眼淚已經砸了下來——不是無聲的淌,是帶著力道的墜,砸在新翻的泥土上,“啪”地濺起細小的泥花,泥點落在他手背上,涼得像柳河埡口的露水。指節在顫抖,剛才刨土時磨出的血痕滲著新血,混著淚和泥,把指甲縫染成暗紅。他不敢再動,怕這聲氣音是最後的餘響,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會像捏碎泡漲的麥粒似的,捏碎這僅存的生機。

刨土的動作變得像拆解精密的鐘表。指尖蜷成虛握的形狀,一點一點往外扒土,土塊落在地上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最先露出來的是額角,沾著塊暗褐的血痂,血痂下的皮膚泛著青黑,像被水泡透的舊布;接著是眼窩,睫毛上還掛著土粒,黏成一綹一綹的;直到鼻子和嘴露出來,他才敢喘半口氣。

我的臉在月光下泛著死氣。麵色是青紫的,像凍透的茄子,顴骨處的皮膚陷下去,能看見底下突出的骨棱;嘴唇乾裂得厲害,裂紋深得能卡進細沙,邊緣卷著焦黑的皮,像被野火燒過的老樹皮;眼睛半睜著,眼白渾濁得像蒙了層霧,瞳孔縮成極小的圈,灰撲撲的,幾乎看不清焦點。

可就在辛集興的影子投到我臉上時,那圈灰霧裡突然動了動。睫毛顫了顫——不是大幅度的扇,是像被風吹動的蛛絲,極輕地掀了掀,土粒從睫毛上滾落,掉進眼角的皺紋裡。

“還活著……”辛集興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尾音帶著哭腔。他半跪下來,手臂穿過我的膝彎和後背,抱起的瞬間才發現,我輕得像捆乾透的柴禾。肩胛骨硌得他小臂發疼,後背的衣服被泥土浸成硬板,卻能感覺到底下微弱的起伏——胸口每抬一下,都像拉不動的風箱,要頓兩秒才敢落下,吸進來的氣裡裹著濃重的土腥,呼出去時帶著若有若無的鐵鏽味。

他摸向腰間的軍用水壺。壺身磨得發亮,是當年我給他的,壺蓋的螺絲鬆了,擰開時“哢噠”響了聲。他把壺嘴湊到我嘴邊,手指擋著不讓水倒得太急——清水順著乾裂的唇縫往裡滲,剛碰到舌尖,就順著嘴角往下淌,在下巴的皺紋裡積成小小的水窪,又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洇出片深色的痕。

我的喉結突然動了。不是吞咽,是像被水嗆了下,緩慢地往上滾了半寸,又重重落下。緊接著,一聲更清晰的“嗬”從喉嚨裡擠出來——這次帶著點濕意,像漏風的風箱突然吸進了點水汽,雖然依舊微弱,卻比剛才多了點活氣。

辛集興低頭時,看見我的睫毛又顫了顫。這次的幅度稍大些,像要把眼窩裡的土抖掉。他突然想起柳河埡口那夜,我也是這樣,中了彈還硬撐著給他塞水壺,喉結滾動的樣子,和此刻一模一樣。眼淚又湧了上來,他趕緊彆過臉,用袖子蹭了蹭,卻蹭不掉滿臉的熱。

得把土填回去。

辛集興咬了咬牙,後槽牙咬得發緊,下頜線繃成道冷硬的棱。他先將我輕輕放平在旁邊的草堆裡——那堆草是去年的陳草,枯得發脆,卻軟得像床舊棉絮,剛好能托住我的背。草葉上的露水沾在我迷彩服的破洞上,涼絲絲的,他下意識地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墊在我頭下,外套上還留著拳台的汗味和紅土渣。

鐵鍬就插在旁邊的土裡,木柄被夜露浸得發潮,握在手裡黏糊糊的。他揚鍬時動作很輕,挖出來的土要一勺勺填回去,不能像剛才刨土時那樣急。第一鍬土落在坑底,發出“噗”的悶響,驚得草堆裡的蟲“簌簌”往深處鑽。他一邊填一邊用鍬背拍實,拍打的力度由輕到重,直到土麵和周圍的地麵齊平,連剛才挖出來的土坷垃都按原來的紋路擺好,像塊沒被動過的拚圖。

最要緊的是腳印。他蹲下身,用鬆針把自己跪在地上的膝印蓋住,鬆針是深綠的,帶著鬆脂的黏,鋪上去能遮住大半的土色。軍靴踩過的地方,他用腳尖反複碾,把土碾得和周圍一樣實,連鞋跟的棱痕都抹掉了。做完這一切,他退到三丈外看——月光下,歪脖子鬆樹下的土還是那樣,隻有風刮過鬆針的“沙沙”聲,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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