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窯裡的黴味是從磚縫裡鑽出來的,帶著股陳腐的黏——是十年未動的朽木在潮汽裡漚出的酸,混著牆根青苔爛成的泥,往鼻腔裡鑽時,像有條黏糊糊的蟲在爬。這黴味裡還纏著碘伏的刺,像根冰針往天靈蓋紮,末了又墜著點草藥的苦,是艾草混著蒲公英的澀,在舌尖上結了層薄霜。每吸一口氣,都像吞了塊浸了三天雨水的抹布,潮得人喉嚨發緊。
我是被疼硬生生拽出混沌的。左胸像卡著把鈍了的鋼鋸,吸氣時,鋸齒往肋骨縫裡鑽,“咯吱”一聲磨過骨膜,銳痛順著第三根肋骨往腋下爬;呼氣時,那疼又變成沉甸甸的酸,墜得左胳膊肘發麻,連指尖都像過了電,麻絲絲的,捏不住拳頭。冷汗早把後背的紗布浸透了,傷口的血順著紗布的紋路往外滲,在粗布迷彩上洇出朵深褐的花,黏在背上,一動就牽扯著皮肉發疼。
眼皮沉得像粘了兩瓣浸了水的棉絮,睫毛上還掛著昨晚的土渣,硬邦邦的。第一次掀,隻開了道頭發絲寬的縫,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第二次用了勁,眼皮往上掙時,像要把眼周的皮膚都扯裂,才露出半粒米大的亮;直到第三次,借著胸口一陣更烈的疼勁兒,才算掀開條能視物的縫——視線先糊成片白,像蒙了層磨砂玻璃,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清透。
窯頂破洞漏下的光淡得像稀釋的牛奶,斜斜劈在腳邊的乾草堆上。被照亮的草葉泛著點灰黃,邊緣卷得像被火燎過,草梗上的露珠在光裡閃,像撒了把碎銀;沒被照到的地方仍是濃得化不開的黑,磚縫裡的陰影深不見底,像藏著什麼東西在喘氣。那片光裡還浮著無數細塵,慢悠悠地轉,把這磚窯的靜,轉成了磨人的鈍。
我盯著那片光,喉結動了動,想咳,卻被胸口的疼噎了回去。舌尖嘗到點鹹,是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流進了嘴,混著點鐵鏽味——許是昨晚被花方踩破的嘴角又裂了。
意識起初是團浸了晨露的霧,白得發黏,裹著後腦勺的鈍痛在太陽穴裡轉。霧裡沒有邊界,前一秒撞著塊涼津津的東西,像塊浸了水的海綿,後一秒又踩著片糙麵,磨得腳底發疼——直到幾聲槍響“砰砰”炸開,才在霧裡劈出幾道縫。
是靶場的槍響。不是演習時的空包彈,是實彈打在靶紙上的脆響,帶著股硫磺的銳,混著槍膛散熱的鐵腥氣,往鼻腔裡鑽。我甚至能“看”到陽光斜斜劈在靶場的沙地上,把每粒沙都照得發亮,而我趴在掩體後,右手死死攥著那把老式步槍的槍托。槍托是新換的胡桃木,木紋深得能卡進指甲,靠近扳機的地方還留著前一個射手的汗漬,黏糊糊的,像柳河埡口曬了整夏的石頭,糙得硌手。身旁的新兵緊張得咽口水,喉結動的“咕咚”聲,比槍聲還清晰,而我正想轉頭罵他“穩住”,霧就漫了過來,把槍托的糙、硝煙的嗆,全裹成了團暖。
暖是從炊事班飄來的。蒸汽像條白胖的蛇,順著窗縫往訓練場鑽,裹著新蒸的大米香——是那種剛脫殼的新米,甜絲絲的,混著籠屜的竹篾味,還有老班長用大鐵鍋炒的鹹菜香,鹹裡帶點辣。緊接著,“哐當”一聲脆響炸在耳邊,是老班長用鐵勺敲鋁盆的動靜,那鋁盆邊緣卷著邊,掉了塊漆,勺底還沾著昨晚的粥渣,敲起來時,聲線裡帶著點破鑼似的顫。我“看”到自己正往食堂跑,作訓服的領口沾著靶場的沙,軍靴踩在水泥地上“咚咚”響,而老班長站在門口,圍裙上的油漬亮得像塊琥珀,他舉著鐵勺往我軍綠色作訓服上敲,“小兔崽子,又跑最後”,勺底的飯粒濺在我胸口,燙出個小小的暖,像顆裹了糖的石子。
蒸汽慢慢淡了,霧裡浮出片槐樹葉的綠。是老家院門口的老槐樹,樹乾歪歪扭扭的,最粗的枝椏上有個鳥窩,是我和辛集興十歲那年掏的。他總愛爬在我上頭,帆布鞋底踩著我的肩膀,褲腿蹭得我脖子發癢,嘴裡還叼著根草,含糊不清地喊“再高點”。鳥蛋碎在他口袋裡時,黃澄澄的汁順著褲縫往下淌,他嚇得差點從樹上摔下來,是我拽著他的褲腰把人拉回來的——那天回家,他娘拿著雞毛撣子追了半條街,他跑起來一瘸一拐,卻還不忘把剩下的兩個鳥蛋往我懷裡塞,蛋殼的涼混著他手心的汗,沾在我軍綠色的小褂上,洗了三回都沒掉。
霧又轉了轉,槐樹葉的綠變成了操場的紅。是初中的操場,跑道的塑膠被曬得發黏,我和辛集興正趴在單杠上比誰吊得久。他比我瘦,胳膊卻比我有勁,吊到第三分鐘時,我聽見他胳膊的筋“咯吱”響了聲,卻還梗著脖子喊“我還能來”。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我手背上,像條發燙的蛇。後來他掉下來,摔在沙坑裡,濺了我一臉沙,我正想笑他,卻看見他手心裡磨出的血泡,紅得像顆櫻桃,而他正往我手心裡塞顆大白兔奶糖,糖紙在陽光下閃著亮,“給,賠你的”。
再後來,霧裡有了軍列的汽笛。是我們倆入伍那年,綠皮火車“哐當哐當”晃著,車窗上結著層薄冰。辛集興坐在我對麵,軍裝穿得筆挺,卻把褲腳卷了半寸,露出腳踝上那塊小時候被狗咬的疤——是我當年非要拉他去逗村口的大黃狗,結果他替我擋了一口,疤像片小月牙,至今還泛著淺粉。他從背包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他娘烙的燒餅,還熱乎著,芝麻掉在軍綠色的褲腿上,他一粒一粒撿起來往嘴裡塞,“到了那邊,記得常寫信”。火車開時,他扒著窗戶朝站台喊,聲音被風刮得發飄,而我正想罵他“囉嗦”,霧就漫了過來,把燒餅的麥香、軍列的哐當、他褲腳的疤,全揉成了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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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黃……”
是辛集興的聲音。比小時候沉了八度,帶著點煙嗓的糙,卻還能聽出當年爬樹時的調調。這聲像塊石頭,“咚”地砸在霧裡,把那些靶場的槍、炊事班的香、槐樹上的鳥蛋、火車上的燒餅,全震成了碎光。而我在碎光裡慢慢睜了眼,左胸的疼還在,卻像被這聲喊焐得軟了些——原來那些混在霧裡的,從來都不是混沌,是刻在骨頭裡的印,是他和我,從穿開襠褲到穿軍裝,走了三十年的路。
這些碎片突然被一陣劇痛撞得粉碎——像有人拿鐵砧砸進了左胸,疼得我渾身猛地一抽,意識裡的靶場、炊事班、老槐樹全成了飛濺的玻璃碴,紮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是審訊室的水泥地。冰得像塊臘月裡凍透的鐵,貼著後腦勺時,寒意順著脊椎往骨髓裡鑽,硌得顱骨發麻,連帶著牙床都在顫。花方的黑靴就踩在我手背上,鞋跟的鐵掌磨得發亮,邊緣帶著點鏽,像顆沒打磨的狼牙,正往我指縫裡嵌。“哢嚓”一聲輕響,脆得像咬碎了凍梨,我聽見自己的指骨在呻吟,不是疼喊,是骨頭縫被碾開的澀響,像根被踩斷的枯樹枝,斷麵還在微微抽顫。
他嘴裡的酒氣噴在我臉上,是劣質白酒混著生醃的腥,衝得我舌根發麻。那顆金牙在頭頂昏黃的燈泡下亮得紮眼,牙尖缺了個角,沾著點暗紅的煙漬,像沒擦淨的血痂。“說不說?”他的鞋跟又往下碾了半分,指骨的疼順著胳膊爬,在腋下結成個硬疙瘩,“加不加入我們?雷總說了,給你個活口,夠意思了。”我的血順著水泥地的裂縫往遠處爬,不是流,是滲,在牆角積成小小的紅,像朵被踩爛的罌粟,瓣子往四周蜷,沾著灰,看著又臟又絕望。
“解放軍的骨頭倒挺硬。”雷清荷的笑聲從陰影裡飄出來,不是笑,是喉嚨裡滾出來的“嗬嗬”聲,像破風箱在拉。他總愛用那把雕花匕首敲自己的膝蓋,銀質刀柄上的狼頭刻得猙獰,狼眼是顆綠玻璃,在昏光裡閃著冷光,剛好映著他鼻梁那道疤——疤肉翻卷著,像條凍硬的蛇,隨著他敲打的動作輕輕動。“給他瞧瞧‘好東西’。”
鐵籠被拖進來時,鐵鏈在水泥地上“嘩啦”作響,不是連貫的聲,是頓一下、再錯半分的澀響,像有誰在拖著條死蛇。籠子是粗鐵條焊的,鏽得發黑,欄杆上還掛著點暗紅的垢,不知是血還是彆的什麼。裡麵的狼狗猛地抬起頭,吐著粉紅的舌頭,舌尖掛著涎水,眼睛紅得像燒紅的炭,瞳孔裡映著我的影子,凶得發直。鐵鏈勒著它的脖子,勒出圈紫黑的痕,毛都被磨掉了,露出底下青紫色的皮肉,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滴,在籠底積成小小的水窪,腥臊味順著鐵條往外飄,像打翻了的臭魚桶。
花方突然蹲下身,手裡的軍用匕首在我眼前晃了晃。刀刃磨得極薄,寒光裡能看見自己變形的臉,刀脊上刻著的編號被磨得發白。“噌”的一聲,他往我左腿上劃了一刀,不快,卻夠深,血珠剛冒出來就連成了線,順著褲腿往下淌,在水泥地上“嗒嗒”響。
幾乎是同時,狼狗瘋了似的撲過來,前爪搭在鐵籠上,“哐當”一聲撞得籠子直晃。鐵鏈被繃得像根弦,發出“嗡嗡”的顫音,它的獠牙齜著,沾著點暗紅的渣,離我的腿隻有半尺遠,腥臊的風掃過我的臉,帶著股腐肉的臭,涎水像膠水似的濺在我眼皮上,黏得睜不開眼。
“瞧,它餓了三天了。”花方的聲音裹著笑,鞋跟終於從我手背上挪開,卻碾在了我流血的褲腿上,“再嘴硬,就讓它嘗嘗解放軍的肉是什麼味。”
劇痛又撞了過來,這次不是骨頭疼,是心裡的冰——原來有些時候,活著比死更像在受刑。
“嗬——”
這聲氣音從喉嚨裡擠出來時,像破風箱漏了道縫,帶著鐵鏽味的疼。我猛地吸氣,胸腔卻像被隻手攥住,吸進的不是空氣,是磚窯裡的黴和草屑,嗆得我喉結劇烈滾動,卻咳不出半點聲。左胸的疼驟然炸開,不是鈍痛,是像被人用燒紅的鐵鉗生生撕開——斷骨摩擦的“咯吱”聲仿佛就在耳邊,疼得我渾身抽搐,蜷成蝦米狀,後背的紗布瞬間被冷汗浸透,黏在傷口上,每動一下都像有無數細針在紮。
血順著紗布的紋路往外滲,不是湧,是慢慢爬。先在紗布的網格裡積成暗紅的點,再順著布紋往下淌,浸透粗布迷彩的纖維,把軍綠色染成深褐,像塊被血泡透的舊抹布。我能感覺到那片濕意正順著脊椎往下爬,在腰窩積成小小的水窪,涼得像冰。
磚窯的黑暗裡,那些畫麵還在瘋跑。狼狗的紅眼是燒紅的炭,在眼前晃來晃去,涎水像膠水似的糊在我眼皮上;花方的金牙閃著冷光,牙尖的血漬紅得發僵,鞋跟碾過我指骨的“哢嚓”聲總在耳邊響;雷清荷的匕首最嚇人,銀質刀柄上的狼頭正咧著嘴笑,刀刃的寒光裡,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劈成了兩半……
突然,辛集興的臉從這些畫麵裡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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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宴席上的他。霧藍色襯衫熨得筆挺,卻掩不住袖口的褶皺——那是常年握拳磨出的形狀,袖口沾著點雪茄灰,焦黑的小顆粒嵌在布料紋理裡,像沒擦淨的血痂。他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節泛著青白,虎口的舊疤在水晶燈下亮得像條白蟲——那道疤是當年爬樹掏鳥窩時,被槐樹枝劃的,我替他貼了半個月的創可貼,還總笑他“細皮嫩肉不經劃”。可那天他的眼神冷得像結了冰的江,看雷清荷時帶著股狠,看山九時帶著股厭,唯獨沒有當年在格鬥俱樂部教孩子打拳時的暖。
他怎麼會在雷朵?
我咬著牙想。他不是該守著那家藏在老巷裡的格鬥俱樂部嗎?拳台的圍繩磨得露了棉絮,黑海綿套的邊角卷著毛邊,露出裡麵發黃的棕繩,他總愛用黃膠帶在磨損處纏上三圈,膠帶的黏性沾著他的汗,摸上去黏糊糊的。“這樣孩子們不容易擦破皮。”他說這話時,眼角的笑紋裡還沾著點紅土渣,是剛給孩子們示範倒地動作時蹭的。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總愛扯他的衣角,喊他“辛叔叔”,他會蹲下來,用滿是老繭的手替她理好歪了的拳套,指尖的糙蹭得孩子咯咯笑。
這些念想像根刺,紮得我心口發緊。我掙紮著想坐起來,左手撐在乾草堆上,掌心剛用勁,就傳來鑽心的疼——手腕腫得像發麵饅頭,繃帶被血浸得發沉,邊緣的紗布已經硬了,貼在皮膚上,一動就牽扯著傷口往外滲血,把白色的繃帶染成深褐,像塊浸了血的棉絮。
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胸口,指尖先觸到粗布迷彩的糙,再往下按,就碰到塊硬邦邦的東西。是那枚臂章。
我用牙齒咬開纏在右手指上的紗布,指尖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好不容易才把臂章從懷裡掏出來。帆布糙得像砂紙,邊角的線早就鬆了,一縷縷的白棉絮往外翹,像老人下巴上的胡須。五角星的黃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米白,卻還能看清當年我用軍線繡時歪歪扭扭的針腳——第三顆星的角繡得太尖,紮破了手指,血珠滴在布上,暈成個小小的紅,洗了多少次都沒褪。
磚窯頂漏下的微光落在臂章上,把那些磨損的痕跡照得清清楚楚。我盯著那半褪的五角星,突然想起辛集興第一次戴上這枚臂章時的樣子,他才十六,臉紅得像蘋果,手都在抖,說“黃導,我以後一定跟你一樣”。
現在,這枚臂章在我手裡,像塊浸了歲月的鐵,沉得讓人心頭發酸。
臂章的夾層裡,藏著個硬邦邦的東西。指尖探進去時,先觸到帆布的糙麵,像蹭過砂紙,再往深裡鑽,就碰到個帶棱角的小方塊——不是金屬的冷,是紙的硬,邊緣硌著指腹,像塊被曬乾的泥巴。
我用牙齒去咬纏在右手指上的紗布。紗布被血浸得發黏,咬下去時,線腳在齒間打滑,帶著股碘伏的澀味。好不容易扯鬆了些,指尖才得以蜷曲,抖得像秋風裡的槐樹葉,指甲縫裡還嵌著磚窯的土,摳那小方塊時,土渣簌簌往下掉。費了三回勁,才把它從夾層裡摳出來——是張煙盒紙,被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塊,邊緣被汗浸得發皺,卷著像朵醃壞的鹹菜花,紙角還沾著點帆布的纖維,是從臂章上蹭下來的。
借著窯頂漏下的微光,我捏著紙角慢慢展開。紙張發脆,展開時“沙沙”響,像片乾枯的楊樹葉。上麵的字歪歪扭扭,是用燒黑的火柴頭寫的,筆畫深的地方透著焦痕,淺的地方幾乎看不清,顯然寫的時候手也在抖。“先好好調整,等我消息,老辛留。”那“辛”字的最後一筆拖得老長,像根沒說完的尾巴,墨痕在紙上洇開點毛邊,是被潮氣浸的。
“老辛……”這兩個字從喉嚨裡滾出來時,像吞了把沙子,每一個音節都磨得喉管生疼。指腹蹭過那道拖長的筆畫,紙的糙麵刮著皮膚,像當年他趴在老槐樹上,褲腿蹭過我手背的癢。是他,錯不了。
當年在柳河埡口,雨林的夜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他背著我在腐葉堆裡走,軍靴踩下去“噗嗤”響,腐葉的黴味混著他的汗味往我鼻子裡鑽。我燒得迷迷糊糊,他就用槍托頂著腰往前走,嘴裡還哼著跑調的軍歌——“日落西山紅霞飛”,跑調跑到能驚飛樹梢的夜鳥,那些鳥“撲棱”著翅膀衝天,翅膀帶起的風掃過我臉頰,涼絲絲的,他卻笑,“黃導你看,鳥都給我伴舞呢”。
就在這時,窯口突然傳來響動。不是風刮的,是“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用手撥柴火堆,枯柴的脆響裡,混著碎末“簌簌”往下掉的輕響,像有蛇在草裡爬。我的心猛地躥到嗓子眼,左手條件反射地往腰間摸——那裡本該有把五四式,槍套磨得發亮,現在卻隻剩片磨毛的布,是山九搜身時用匕首挑破的,布茬還紮著手心。
“黃導?”
聲音從柴火堆後鑽出來,壓得很低,帶著點刻意放輕的氣音,像怕驚飛簷下的麻雀。是辛集興的聲,比在宴席上聽著軟些,尾音還帶著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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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堆被推開道縫,先是道斜斜的光擠進來,在乾草上投出亮痕,接著是他的臉。眉骨上那道疤在光裡泛著青白,是當年替我擋彈片時留的,疤尾還翹著點,像條沒畫完的線。軍靴上沾著後山的泥,是那種混著鬆針的黑泥,鞋跟處還掛著片枯葉,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被草葉劃破的血痕,紅得像條細蛇。
他手裡拎著個油紙包,紙角被熱氣熏得發潮,隱隱透著米白。熱氣從紙縫裡鑽出來,裹著股小米粥的香,還混著點薑的辣,像極了我當年在炊事班熬的那鍋——那時他總愛端著搪瓷碗蹲在灶台邊,粥燙得齜牙咧嘴,還搶我的鹹菜,說“黃導熬的粥,比我娘做的還暖”。
他見我盯著他,眼裡的怯淡了點,往窯裡挪了挪,柴火堆在他身後“嘩啦”塌下點,碎末落在他肩頭,他也沒拍。“醒了?”他問,聲音裡帶著點笑,像怕驚擾了什麼,“王醫生說你該醒了,我……我買了粥。”
“你醒了。”
辛集興走進來的時候,軍靴踩在乾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怕驚飛草裡的蟲。他手裡的油紙包泛著層薄油,邊角被熱氣熏得發皺,往乾草堆旁放時,動作輕得像在擺件瓷器——拇指先按住紙包底,另外四指虛虛護著邊,生怕晃灑了裡麵的粥。乾草被壓得往下陷了陷,草葉的碎末沾在油紙上,和剛才從臂章裡摳出的土渣一個色。“王醫生說你可能後半夜醒,讓我多留意著點。”他說著,用指腹碰了碰紙包,“粥還溫著,我用棉襖裹了三層。”
我盯著他,突然像被什麼堵住了喉嚨。
他袖口那點暗紅看得更清了——不是新鮮的血,是半乾的褐,邊緣泛著點黑,像蹭過生鏽的鐵。袖口的扣子鬆了顆,線頭耷拉著,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露出腕骨上的筋,繃得像根細弦。虎口的舊疤在動,那道當年我替他擋刀時留下的疤,此刻正隨著他握紙包的動作微微收縮,疤邊緣的白肉和周圍的皮膚涇渭分明,像條凍在肉裡的白蟲。他確實瘦了,顴骨比以前高了半寸,把眼窩襯得更深,眼下那片青黑不是單純的黑,是青裡透著紫,像被人用拳頭揍過,紋路裡還沾著點沒洗淨的灰。
“是你……救了我?”
每個字都像從沙礫堆裡滾出來的,喉嚨裡的疼順著舌根往牙床爬。剛說完,左胸突然抽痛起來,不是鈍痛,是像有隻生鏽的指甲在往斷骨縫裡掐,疼得我猛地吸氣,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在下巴尖積成小水珠,滴在乾草上“嗒”地響。
辛集興趕緊蹲下來,膝蓋“哢”地磕在磚地上。他沒碰我,先往懷裡掏,動作快得像怕耽誤什麼。軍用水壺被他摸出來時,壺帶還纏在手腕上,磨得發亮的壺身映著窯頂漏下的光,晃得人眼暈——是我當年給他的那隻,壺蓋的螺絲鬆了大半,他擰的時候,金屬摩擦的“哢噠”聲在磚窯裡蕩開,像根細針往耳朵裡鑽。
“先喝點水,潤潤喉。”
他把壺嘴往我嘴邊送,左手的拇指輕輕托著我的下巴,指尖涼得像塊冰,卻帶著點刻意放輕的暖。水流得極慢,順著壺嘴往我嘴裡淌,剛碰到舌尖就往喉嚨裡鑽,帶著股鐵鏽味,卻把嗓子眼的沙礫衝開了些。他的指尖碰到我的手,那涼順著我的指尖往胳膊肘爬,和胸口的疼撞在一塊兒,竟奇異地壓下去半分。
“雷清荷以為你死透了。”他的聲音壓得更低,眼尾往窯口瞟了瞟,“後山的土埋得淺,也就兩尺,土是新翻的,鬆得很。”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我挖的時候,鐵鍬剛下去半尺,就碰著你的胳膊了。你還有口氣,像片快乾的葉子,胸口微微動,我把耳朵湊過去聽,能聽見你喉嚨裡的‘嗬嗬’聲,像漏風的風箱。”
他說這話時,虎口的疤又動了動,像是在回憶當時的緊張。“我不敢快,怕鐵鍬碰著你,隻能用手刨。土是濕的,混著鬆針,往指甲縫裡鑽,刨到你肩膀時,你突然哼了聲,嚇得我手都僵了……”
壺裡的水流到最後,隻剩點底,他把壺身往我嘴邊斜了斜,最後幾滴順著壺嘴淌進我嘴裡,帶著點壺底的沉渣。我舔了舔嘴唇,突然嘗到點鹹,不是水的鹹,是他指尖蹭過來的汗,混著點後山的土腥,像當年柳河埡口,他背著我在雨林裡走時,滴在我頸窩的那滴。
我咽下水時,喉結滾動的弧度帶著點生疼。水流順著喉嚨往下淌,不是順暢的滑,是像摻了細沙的溪,擦過發炎的黏膜,留下道澀痕。鐵鏽味裹在水裡,是軍用水壺常年未清的垢,混著點壺底的銅綠味,卻奇異地把堵在胸口的話衝開了條縫——那些話原本像團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人喘不上氣,此刻終於能順著這道縫往外冒。
“你為什麼會在雷朵?”我盯著他袖口那點暗紅,聲音裡帶著沒壓下去的顫,“那格鬥俱樂部……我上個月還路過巷口,看見孩子們在門口練拳,圍繩上的黃膠帶又纏了新的,像你總愛弄的那樣。”我想起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總愛把掉了的乳牙塞進拳套,說“要讓辛叔叔替我打壞人”,心口突然像被什麼揪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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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集興的眼神猛地暗了暗,像被風吹滅的燭火。他沒立刻回答,先往窯口偏了偏頭,耳朵動了動——磚窯外的風正刮過柴火堆,“簌簌”的響裡,能聽見枯枝斷裂的脆聲。他確認柴火堆把所有光都擋得嚴實,連窯頂漏下的那點微光都沒透出去,才緩緩開口,聲音壓得像貼在磚縫裡:“我是臥底。”
這四個字砸出來時,磚窯裡的黴味仿佛都凝住了。不像炸雷那樣轟鳴,卻比炸雷更沉,像塊燒紅的鐵扔進冰水裡,“滋”地一聲燙得人耳膜發麻。我猛地抬頭,左胸的疼像被這股勁攥住了,突然就忘了——呼吸滯在喉嚨裡,胸腔起伏得像風箱,眼睛死死盯著他眉骨的疤。
那道疤是當年演習時留的。實彈演練的硝煙還沒散,他撲過來替我擋彈片,彈片擦過眉骨,血瞬間湧出來,糊了半張臉。我扯急救包給他摁,他卻攥著我的手腕往死裡使力,指節泛白,喉結滾了滾才擠出句“沒事”,血順著急救包的紗布往外滲,把白紗布染成塊暗紅的雲,像極了他此刻眼底的顏色。那時我就知道,這小子看著嫩,骨子裡藏著股狠勁,是能把牙咬碎了往肚子裡咽的種。
“禁毒大隊,龍鑫隊長安排的。”辛集興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用氣音說的,喉結上下滾了滾,像有話卡在嗓子眼裡。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水壺的鐵皮,指甲縫裡還嵌著後山的黑泥,“雷朵集團的rkb1,不是普通的貨。”他頓了頓,往我耳邊湊了湊,磚窯的黴味裡突然多了點他的氣息,是緊張時的微汗味,“已經滲透到邊境線了,這次的貨量,夠判十個死刑。”
“龍隊說,他們要搞次大的。”他的指尖在乾草上劃了個模糊的圈,像在畫地圖,“目標是柳河埡口下遊的暗礁區,那裡水流急得能卷走漁船,礁石縫比巡邏艇的雷達盲區還隱蔽。”他抬眼時,眉骨的疤在微光裡泛著青白,“我在宴席上聽雷清荷跟山九說,三天後動手,用改裝的漁船運,偽裝成拉海貨的。”
磚窯裡靜得能聽見草葉落地的輕響。他說的每個字都像塊石頭,往我心裡沉,沉得左胸那點被忘了的疼又悄悄爬回來,卻不再是銳痛,是帶著點燙的暖——原來那格鬥俱樂部的黃膠帶、孩子們的笑、紮羊角辮的乳牙,都是他藏在刀尖上的偽裝。
“龍鑫……”
這兩個字在舌尖打了個轉,才遲遲吐出來,喉嚨像被根浸了水的麻繩勒著,發緊發疼。老戰友了,這三個字一出口,眼前就浮出他當年的樣子——黑瘦,卻壯得像頭野熊,總愛穿著件洗得發白的作訓服,後腰那道疤在太陽下泛著粉紅的光。
那疤是替鄧班擋子彈時留的。九毫米的子彈擦著腎過去,醫生說再偏半寸就沒救了。拆紗布那天,龍鑫疼得額頭冒冷汗,卻還咧著嘴笑,露出顆缺角的牙:“你看這疤,碗口大,以後能當勳章。”後來每到陰雨天,那疤就像塊浸了冰的鐵,焐不熱,他疼得直哼哼,蜷在行軍床上翻來覆去,卻總在我們探過頭時擺手:“沒事,比中彩票強,撿了條命。”
沒想到啊。我望著窯頂漏下的微光,喉結又滾了滾。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這幫人,還在跟同一種東西較勁——那些藏在暗礁裡的毒,那些啃噬人心的黑。
辛集興沒說話,隻是往懷裡掏。這次的動作比拿水壺時更輕,像在取件易碎的寶貝。微型對講機被他捏在手裡,黑色的塑料外殼蒙著層薄汗,巴掌大的機身,側麵被磨得發亮,露出底下的淺灰,顯然是用了很久,邊緣還有幾處磕碰的小坑,像被什麼硬物硌過。
他的拇指按在側麵的通話鍵上,指腹的老繭蹭過磨亮的殼,發出“沙沙”的輕響。剛按下去,對講機裡就傳來輕微的“滋滋”聲,像有隻小蟲在裡麵振翅,電流的雜音裹著點遠處的風聲,在磚窯裡蕩開。
“龍隊,黃導醒了,情況穩定。”辛集興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貼著嘴唇出來,生怕聲波撞在磚牆上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