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集興的胳膊穿過我腋下時,我聽見自己後頸的筋“哢”地響了一聲。磚窯裡的黴味趁機往鼻腔深處鑽,不是單一的潮腐,混著陳腐的稻草味、濕磚縫裡的鐵鏽氣,還有牆根處不知爛了多久的木柴腥,像團發黏的爛棉絮,死死堵在喉頭。他身上的鬆針味卻銳得很,帶著剛被踩碎的青腥,一根一根往天靈蓋紮——那是後山鬆樹林的味道,也是雷清荷的人最常出沒的地方,這味道撞進黴味裡,像把淬了冰的錐子,瞬間刺破了磚窯裡的死寂。
左胸的傷被這一動牽扯得厲害。不是炸開的銳痛,是鈍鈍的酸,像有人攥著塊浸了醋的棉絮,正順著第三根肋骨往腋下碾。每一次呼吸都成了酷刑,吸氣時那酸意就往骨縫裡鑽,呼氣時又墜著塊鉛往下沉,疼得我半邊身子發僵,連指尖都在微微發麻。他掌心的老繭蹭過我後背的紗布,“沙”地一聲輕響,像砂紙磨過乾透的泥殼。那裡的血早就凝住了,紗布硬得像層烤焦的皮,被他這一碰,痂殼“哢”地裂開道細縫,疼順著脊椎往下淌,涼絲絲的,不是蛇爬,是條凍僵的蛇,帶著冰碴子往尾椎骨鑽,激得我後頸的汗毛全豎了起來。
“慢點。”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氣音裡裹著的緊張像沒攥緊的沙,簌簌往下掉。喉結在我耳邊滾了滾,帶著動脈搏動的震顫,我甚至能感覺到他下頜線繃得發緊——那是他極度警惕時才有的樣子。“雷清荷的人在後山布了暗哨,是花粥帶的隊。”他的視線飛快掃過磚窯門口的柴火堆,那裡堆著半乾的鬆枝,影子在牆上映得歪歪扭扭,像些張牙舞爪的鬼,“那女人眼睛毒得很,昨天在碼頭,她光看阿彪走路的姿勢,就看出他藏了私貨。”
我點點頭,咬著牙把重心往他身上靠。牙齒咬進下唇的瞬間,嘗到點淡淡的血腥味——是今早被花方用槍托砸破的嘴角,痂剛結好又裂開了。軍靴踩在磚地上,“哢嗒”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窯洞裡被放大了數倍,像敲在繃緊的鋼絲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不,是踩在碎玻璃上,左腳的傷口被軍靴底磨得發疼。那是花方劃的刀,三寸長,當時血湧得像開了閘,此刻血痂早被冷汗泡軟了,在靴子裡黏糊糊的,不是沒乾透的泥,是摻了血的爛泥,糊在傷口上,每動一下就往肉裡鑽,疼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辛集興的軍靴後跟沾著的鬆針時不時掉下來,“嗒”地落在我腳邊。黑綠的針瓣混著磚窯的黃土,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我瞥了一眼,心臟猛地一縮——那顏色竟和格鬥俱樂部圍繩上的黃膠帶一個色。記憶突然撞了過來:圍繩上的黃膠帶卷著邊,沾著汗漬和血點,我被花方按在繩上揍時,那膠帶的碎屑曾紮進我的眉骨,當時的疼和現在左胸的疼混在一起,燙得我眼眶發潮。可我不敢眨眼,花粥的暗哨說不定正透過柴火堆的縫隙盯著這裡,任何一點異樣都是破綻。
他扶著我的力道突然緊了緊,我知道,該往外走了。磚窯門口的光亮得刺眼,像塊燒紅的鐵,而門外的後山,藏著數不清的眼睛和槍口。我的軍靴又落下一步,“哢嗒”聲撞在窯壁上,彈回來,像一聲警告,懸在頭頂,遲遲不肯落下。
鑽出柴火堆的瞬間,陽光像一柄燒紅的斧刃,“劈”地砸在臉上。不是柔和的亮,是帶著棱角的刺,金晃晃的光粒鑽進眼縫,眼球像被撒了把細沙,疼得我瞬間睜不開眼,隻能死死眯著,睫毛上的柴灰被光烤得發燙。
後山的風緊跟著灌進來,不是拂麵的柔,是裹著鬆針碎末的急,“呼”地撞進嘴裡。鬆脂的香裡摻著鬆針的澀,像嚼了口沒乾透的樹脂,嗆得我喉嚨一緊,咳意猛地湧上來——卻在舌尖剛嘗到腥甜時被我死死憋住。半聲咳嗽卡在喉頭,胸腔跟著“嗡”地一震,左胸的傷像被隻手攥住,狠狠擰了半圈。那疼不再是鈍酸,是帶著尖的銳,順著肋骨縫往嗓子眼鑽,逼得我身子不受控地往下塌,脊梁彎成道緊繃的弓。
“彆動。”辛集興的手突然攥緊我胳膊,指節掐進我被冷汗浸軟的肌肉裡,力道大得像要嵌進骨縫。他的呼吸貼在我耳後,帶著急顫,下一秒,右手的指節“咚”地頂在我後腰第三塊脊椎骨上,不輕不重,卻帶著熟悉的急——是我們當年在搏擊台練的暗號,指尖抵著骨頭的震顫裡,藏著三個字:“有情況”。
我借著他的力道往上挺,後背的肌肉像被拉滿的弓弦,每一寸都繃得發疼。眼角的餘光往右側掃,柴火堆邊緣的枯柴“哢”地掉了根,驚得我心臟漏跳半拍。就在那瞬間,鬆樹後有什麼動了——不是花粥那種踩著高跟鞋的輕,是道黑影“嗖”地貼回鬆樹粗乾,快得像隻受驚的熊。
那影子太矮,頭頂隻到鬆樹半腰,肩背卻寬得離譜,像口倒扣的甕,把半棵鬆樹的光都擋住了。是阿彪。花方手下最蠢也最狠的那個,總愛把那把鏽匕首彆在腰後,刀鞘磨得發亮,刀刃卻裹著層黑鏽,像潑過沒擦淨的血。我甚至能“看”到他此刻的樣子:佝僂著背,左手攥著刀柄,右手往嘴裡塞著什麼——他總愛在暗處嚼生蒜頭,那股衝味能飄出半裡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鬆針堆裡突然響起“簌簌”聲,不是風刮的,是腳掌碾過枯枝的響。一下,又一下,每響一聲,就有片鬆針“啪”地彈起來,露出底下被踩白的石子。二十步,最多二十步。我甚至能聽見他的呼吸,粗得像破風箱,帶著痰音從樹後滾過來,“呼哧——呼哧——”,每口都像要把肺咳出來,卻又壓得極低,像頭藏在草裡的野豬,正豎著耳朵聽動靜。
陽光還在臉上燒,左胸的疼沒退,後背被辛集興攥著的地方卻沁出層冷汗。我知道,阿彪的眼睛正從鬆樹的縫隙裡透出來,像兩束淬了毒的光,掃過我和辛集興的每一寸動作。而他腰後的那把卷刃匕首,此刻大概已經被汗浸得發滑,隻等我們露出半點破綻,就會“噌”地抽出來——就像上次,他用這把刀劃開小馬的喉嚨時,刀卷刃的地方,還卡著點暗紅的肉渣。
“這就是雷總說的‘新人’?”
辛集興的聲音突然炸出來,像塊冰砸在熱石頭上,帶著刻意凍出來的倨傲。尾音往上挑了半分,卻在“人”字上碾了碾,磨出點不耐煩的糙。他的軍靴尖往我腿彎處一勾,不是用力的撞,是帶著試探的挑,像逗弄一隻受傷的野狗。“傷成這樣,脊梁都挺不直,還能做事?”
我順著那股力道往旁踉蹌,膝蓋骨“哢”地錯了半寸。左手像被線牽著,猛地按在左胸——那裡的紗布早被血浸成深褐,掌心按下去的瞬間,傷口像被撒了把鹽,疼得我喉結滾了滾,半聲“嘶”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氣音的顫。軍綠色作訓服的袖口往下滑,露出手腕上那片淤青,紫黑裡泛著青,像條被踩爛的死蛇,鱗片都翻了起來。陽光正好落在上麵,那顏色亮得紮眼,像塊剛從血裡撈出來的鐵。
“能……能做事。”我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鏽鐵,每個字都帶著毛刺,刮得喉嚨發疼。我故意讓身子晃了晃,肩膀往辛集興那邊靠了靠,像隻求庇護的喪家犬,“隻要……隻要給口飯吃,刀山火海……都行。”
鬆樹後的“簌簌”聲突然停了。
空氣像被凍住了。鬆針落地的輕響都變得清晰,一片針瓣飄到我腳邊,尖得像根細針。
辛集興的軍靴突然抬起來,鞋跟“咚”地磕在我膝蓋彎——力道不重,卻像敲在緊繃的弦上。我的膝蓋一軟,不受控地往下跪,“噗”地砸進鬆針堆裡。鬆針的尖刺順著褲管往裡鑽,紮在膝蓋骨上,疼得我後頸瞬間冒出汗,順著脊椎往下淌,涼得像條蛇。
“飯?”他的冷笑從頭頂落下來,帶著冰碴子,“雷總手下養的是狼,不是等著喂食的豬。”他彎腰拽住我的衣領,帆布的粗糙勒得我脖頸發疼,像被隻鐵鉗夾住。他把我往起拎,我的腳尖踮著,離地半寸,視線剛好對上他的眼睛——那裡沒有溫度,隻有演出來的嫌惡。“尤其是……”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像探照燈,掃過我胸口那片發黑的血漬,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陰狠的笑,“尤其是受過槍傷的廢物。槍子兒打過的地方,骨頭都是酥的,哪天跑風漏氣,死的可不止你一個。”
我知道他在演。阿彪的眼睛就在鬆樹後,像兩束淬了毒的光,盯著我們的每個動作。可被他拽著衣領的那一刻,後頸的皮膚突然發麻,像有隻蜈蚣爬過——審訊室的腥氣順著毛孔往裡鑽,花方的黑靴踩在我手背上的悶響,指骨碎裂的“哢嚓”聲,還有他金牙上的煙漬,黃黑裡泛著油光,像塊沒擦淨的血痂。
辛集興的指尖突然掐進我鎖骨的舊傷處。那裡是塊淺白的疤,當年演習時被彈片擦過,皮肉早就長好,卻留著塊永遠的軟。他的指腹帶著老繭,一掐下去,那軟肉像被生生剜了塊,疼得我眼前發黑,金星在眼眶裡轉。我看見他喉結滾了滾,嘴角的冷笑沒散,眼裡卻飛快閃過一絲慌——那是真的慌,怕我沒忍住痛,露出破綻。
我死死咬住舌尖,嘗到點血腥味。身子故意更軟了些,頭往他懷裡靠,像真的疼得撐不住。餘光瞥見鬆樹後那道黑影動了動,阿彪的呼吸聲又響起來,粗得像頭喘著的豬,卻比剛才鬆快了些。
衣領勒得更緊了。辛集興把我拎得更高,聲音裡的嫌惡更重:“帶回去,讓老周看看,能不能把這副爛骨頭,湊成個能用的玩意兒。”
“帶他去‘淨身房’。”
辛集興的手突然鬆開,我後背的力道一空,身子晃了晃才穩住。他轉身的動作快得像甩鞭,軍靴碾過鬆針堆,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不是輕踩,是帶著碾軋的狠,每一步都把鬆針壓成碎末,混著泥土陷進鞋紋裡。那聲音裡裹著的硬,像淬了冰的鋼,砸在空氣裡——沒有商量的餘地,沒有回頭的可能。“讓老周給他拾掇拾掇,換身行頭。”尾音落在“頭”字上,他已經走出三步,軍綠色的背影繃得像張拉滿的弓,沒再看我一眼。
被兩個黑衫漢子架著往山下走時,我盯著他踩出的腳印。鬆針碎末在鞋印裡微微發顫,像些斷了腿的蟲子,而那串腳印一直往雷朵集團主樓的方向延伸,樓頂尖尖的哥特式塔樓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根紮進山裡的毒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淨身房藏在主樓地下室,推開那扇鐵皮門時,“吱呀——”的聲響像鈍鋸在拉骨頭,震得耳膜發疼。門軸裡的鏽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涼得像冰粒。
一腳踏進去,潮氣先裹了上來。不是磚窯那種悶潮,是浸了水的棉絮裹著黴,往骨頭縫裡鑽——牆根滲著黑綠的黴斑,像蔓延的青苔,卻帶著腐木的腥;空氣裡飄著的黴味比磚窯重十倍,混著陳年老灰的嗆,還有種說不清的腥甜,像爛透的果子泡在水裡。更衝的是消毒水味,不是醫院那種淡香,是工業用的濃刺,“嗖”地鑽進鼻腔,像吞了口冰碴,凍得鼻竇發疼,喉嚨裡直冒酸水。
地下室的光線暗得像蒙了層黑布,隻有頭頂一盞昏黃的燈,電線垂在半空,隨著門的晃動輕輕擺,把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像些張牙舞爪的鬼。地麵是水泥的,泛著濕冷的光,腳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沒乾的血上——低頭看時,才發現是層薄薄的積水,混著灰,在燈光下映出渾濁的亮。
老周就站在房間中央。
他是個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了半截,站著時身子往左歪,像株被狂風壓彎的樹。左腳的黑靴後跟釘了塊鐵皮,踩在水泥地上,時不時發出“哢——”的輕響,像根手指在敲警鐘。左眼蒙著塊黑布,粗麻布的邊緣磨得發毛,布角沾著點暗紅的漬,不知是血還是彆的什麼。黑布下的眼窩陷得很深,把右邊的眼睛襯得格外凸,眼珠是渾濁的黃,像泡在煤油裡的玻璃球。
最紮眼的是他的右手。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盤虯的疤痕——據說是硫酸潑過的地方,皮膚皺得像曬乾的橘子皮。而那隻手,隻有三根手指:拇指、食指、中指,另外兩根指根處結著厚厚的疤,像兩坨沒長好的肉疙瘩。可就是這三根手指,正捏著塊浸了酒精的棉球,在不鏽鋼手術台上慢慢擦。
手術台泛著冷白的光,台麵上的血漬還沒乾透。老周的三根手指推著棉球,把那些暗紅的痕往一起聚,不是亂擦,是帶著章法的攏——先擦出一道彎,再補個尖,最後勾出個尾巴,竟真像條剛被宰的蛇,鱗甲的紋路都被血漬暈了出來。蛇頭的位置,還凝著一滴血珠,顫巍巍的,眼看要墜不墜,在燈光下亮得像顆紅珠子。
“哢。”他把棉球扔進旁邊的鐵盤,三根手指在白大褂上蹭了蹭。那大褂看著洗得發白,袖口卻沾著圈深褐的漬,像乾涸的血痂。他沒抬頭,黃眼珠斜斜地瞟過來,落在我胸口的傷上,目光像帶了鉤子,刮得皮膚發緊。“辛隊的意思,是要從頭換起?”聲音從喉嚨深處滾出來,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這傷……槍子兒擦著心臟走的?花方的手法,夠陰。”
我沒說話,隻是盯著手術台邊緣。那裡搭著把手術刀,刀刃窄而尖,反射著頂燈的光,像條凍住的冰棱。刀根處還沾著點血沫,不是暗紅,是新鮮的粉紅——看來剛才,這裡剛“拾掇”過一個人。
空氣突然凝住了。老周的鐵皮鞋跟又“哢”地響了一聲,他歪著身子往我這邊挪了半步,黑布下的眼窩對著我的臉,呼吸裡的煙味混著消毒水飄過來,嗆得我鼻腔發酸。“脫了吧。”他的三根手指往我胸前指了指,黃眼珠裡的光冷得像手術刀,“換身行頭前,得先把‘舊皮’扒乾淨。”
鐵盤裡的手術器械突然“叮”地碰了一下,不知是風還是他的手在抖。我看著那把沾著血沫的手術刀,突然覺得地下室的黴味裡,又多了點彆的——是恐懼的腥,像條蛇,正順著腳踝往上爬。
“老辛的意思是,換張臉?”
老周的聲音從黑布下鑽出來,像砂紙碾過朽木,粗糲裡帶著點潮濕的黴。他歪著身子往我這邊挪了半步,左腿的鐵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拖出“吱啦”一聲,像生鏽的門軸在轉。黑布遮著的眼窩正對著我胸口,那片被血浸透的紗布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深褐的光,他沒眨眼,黃眼珠卻突然縮了縮,像盯上獵物的鷹。“這槍傷得挺巧,子彈擦著肋骨走,離心臟就差半寸。”他的三根手指突然抬起來,懸在我胸口上方半寸處,指腹的老繭磨得發亮,“花方的手法——他總愛往左邊打,說心臟在左邊,看著人倒下去才夠勁。”
我沒接話,喉結在發緊。視線落在手術台旁的鐵盤裡,那盤是搪瓷的,邊緣磕掉了塊瓷,露出底下的黑鐵,像道沒長好的疤。盤裡的鑷子尖沾著點暗紅的渣,許是血,許是彆的什麼,齒紋裡卡著根細毛,在燈光下輕輕晃。剪刀是彎頭的,刃口泛著冷白的光,卻在最尖處卷了個小勾,像被人硬生生掰過。最打眼的是那瓶麻醉劑,玻璃瓶頸上蒙著層灰,標簽紙黃得像曬焦的葉子,邊緣卷成波浪形,上麵的字被潮氣洇得發糊,隻能看清個“麻”字的殘邊,像隻半睜的眼。
“咚。”
身後傳來一聲悶響,是辛集興的軍靴碾過地上的積水。那聲音不重,卻像塊石頭砸進我左胸,傷口突然抽緊,疼得我指尖發麻——不是鈍酸,是根細針順著第三根肋骨往裡紮,紮得深了,又被人猛地往外拽。我知道他在看我,軍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動靜很輕,卻一步一響,“咚……咚……”,每響一聲,左胸的疼就跟著跳一下,像有隻手在裡麵攥著,攥得緊了,連呼吸都帶著鐵鏽味。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從今天起,你叫袈沙。”
他的聲音突然撞過來,比剛才在山上沉了些,緊張像被揉碎的紙,散在了字縫裡,隻剩股沒處泄的鬱氣,裹著地下室的黴味往我耳朵裡鑽。我沒回頭,卻能感覺到他往前挪了半步,軍綠色作訓服的衣角掃過我的胳膊,帶著點鬆針的澀。“緬甸過來的,”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貼著我的後頸,“之前在坤沙的隊伍裡混,管過三年的鴉片倉庫,因為私吞了三箱‘白貨’被追殺,走投無路才投奔雷總。”
一隻手突然伸到我額前,是辛集興的手。掌心的老繭蹭過我眉骨,那裡是被花方用槍托砸的地方,血早就凝住了,結成塊硬痂,像貼了片碎玻璃。他捏著塊紗布往上麵按,紗布浸過藥水,涼得像塊冰,貼上的瞬間,痂殼被粘住,硬得像從骨頭上長出來的殼。“記住了,”他的指尖在紗布邊緣按了按,力道不輕,像在刻字,“你恨坤沙,更恨解放軍——因為你的弟弟,十五歲,在仰光的難民營裡,被解放軍的炮彈炸碎了。”
“哢嚓。”
鐵盤裡的剪刀突然被老周碰了一下,刃口撞在鑷子上,發出聲脆響,像根針戳破了地下室的靜。我看見老周的黃眼珠往我臉上瞟,三根手指在手術台沿敲了敲,節奏和辛集興的軍靴聲重合,“咚……哢……咚……哢……”。辛集興的手還按在我額角,紗布下的痂殼被按得發疼,疼裡卻裹著點穩——他在給我釘坐標,用疼,用名字,用這段編出來的恨,把“袈沙”釘在我身上,像給傷口上了道鎖。
“這名字……”老周突然笑了,笑聲從喉嚨裡滾出來,像破風箱在拉,“倒像塊裹屍布。”他的三根手指抓起那把卷刃的剪刀,在燈光下轉了個圈,刃口的冷光掃過我的臉,“換臉前,先把這道疤劃深點。”他指的是我左臉的舊傷,那道被樹枝劃的淺疤,此刻在他眼裡,大概已經成了“袈沙”該有的第一道印記。
辛集興沒說話,軍靴又“咚”地響了一聲。這一次,左胸的疼沒那麼烈了,倒像團火,從傷口往四肢爬——袈沙,緬甸,坤沙,炸碎的弟弟……這些字在腦子裡轉,轉得越來越沉,沉得像塊浸了血的石頭,壓在心上,卻也壓出了股勁,像當年在柳河埡口,扣動扳機前的那口氣。
老周的手術刀突然脫手,“當啷——”一聲砸在鐵盤裡。那聲音在空蕩的地下室裡炸開,像根燒紅的針,“嗡嗡”地往耳朵深處鑽,撞在水泥牆上,彈回來的餘響還帶著金屬的顫。他那三根手指猛地攥住刀柄,指節用力到泛出青白,青筋像蚯蚓似的在小臂疤痕上遊走。刀尖被他拎起來時,還滴著點透明的液體,許是消毒水,在燈光下亮得像顆淚珠。
刀尖在我左臉的舊傷處比劃。那道疤是當年在雨林裡被樹枝劃的,淺粉色,像條曬乾的蚯蚓,歪歪扭扭爬過顴骨。老周的黃眼珠盯著疤,像在打量塊待雕的木頭,“這疤得加深點,”他的黑布擦過我鼻尖,粗麻布的毛邊蹭得皮膚發癢,消毒水的刺鼻味裡裹著股劣質煙草的焦糊,是那種五塊錢一包的“紅塔山”燒透後的嗆,“再往眉骨上添道,從眼角劃到太陽穴,顯得凶點——雷總就愛看這種帶疤的,說夠野。”
刀尖突然落下來。
不是戳,是輕輕貼住皮膚。金屬的冷意“嗖”地鑽進毛孔,像塊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的碎玻璃,凍得我顴骨的肌肉猛地一抽。我死死攥緊拳頭,指節“哢哢”響,指甲尖往掌心的血痂裡紮——那是今早被花方踩破的,痂殼早就硬得像層薄殼,此刻被指甲一剜,“嘶”地裂開道細縫,血珠順著指縫滲出來,混著掌心的冷汗,黏得像未乾的膠水。疼順著胳膊往上爬,在腋下結成個硬疙瘩,酸得人想發抖。
“咬住。”辛集興的聲音突然貼在耳邊,帶著鬆針的澀。他往我嘴裡塞了塊布,是粗麻布,邊緣磨得發毛,上麵沾著的鐵鏽味混著淡淡的血腥味,嗆得我舌根發麻——不用想也知道,是老周擦手術刀用的那塊。“彆出聲。”他的指尖落在我後頸第三塊脊椎骨上,輕輕一按。那是當年鄧班教的放鬆法,穴位被按到的瞬間,酸麻感順著脊椎往下淌,像股溫水漫過緊繃的肌肉,剛才攥得發僵的肩膀,竟真的鬆了半分。“忍過這陣,”他的氣音裹著點顫,幾乎要融進地下室的黴味裡,“我們就能看到柳河埡口的礁石了。”
柳河埡口。
這四個字像根燒紅的烙鐵,“滋啦”燙在喉嚨裡。
刀尖劃破皮膚的疼突然就淡了,像被這股燙意蒸成了煙。傑哥犧牲的那塊礁石在眼前晃——他倒下去時,礁石上的血被浪衝成淡紅,像朵散開的花,他最後看我的眼神,睫毛上還沾著浪花;刀班拉響手雷的火光也來了,“轟隆”一聲,把他的影子釘在崖壁上,像幅燙出來的畫,碎片裡還能看見他胸前的“牧羊人”徽章;楊文鵬班副變形的腿也在動,那年在哨所,他用這條腿給我演示過踢正步,褲管下的骨頭凸得像塊石頭,他卻笑,說“等傷好了,還能踢贏你”……這些碎片在眼前轉,轉得我眼眶發燙,眼淚想湧,卻被嘴裡的麻布堵著,隻能往喉嚨裡咽,澀得像吞了把沙。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老周的刀還在臉上遊走。
他的三根手指捏著刀,穩得像塊鐵。刀尖劃過眉骨時,比剛才深了些,血“啪嗒”滴在鎖骨上,順著凹陷往下淌。我沒眨眼,盯著天花板上晃悠的燈泡,看血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滾,滴在胸前的紗布上,“洇”地暈開,和舊血漬纏在一起,在軍綠色作訓服上織出朵深褐的花。花瓣邊緣泛著黑,像極了當年在邊境看到的罌粟——風一吹就晃,美得淬了毒,卻能讓人在疼裡攥緊最後一點勁。
“嗤——”老周的刀在眉骨處頓了頓,黃眼珠往我眼裡瞟。我知道他在看我疼不疼,可我眼裡隻有柳河埡口的浪,白花花的,拍在礁石上,像無數隻手,在喊“回來”。
嘴裡的麻布被我咬得發皺,鐵鏽味混著血腥味往肚裡鑽。左臉的傷還在淌血,可我不覺得疼了,隻覺得辛集興按在後頸的手,像當年在柳河埡口,他拽著我往礁石後躲時那樣,穩得像塊紮根的石頭。
“好了。”
老周的聲音帶著點術後的疲,像磨鈍的刀片劃過木頭。他手腕一揚,手術刀“當啷”砸回鐵盤,和鑷子撞出串脆響,在地下室蕩開三圈餘音才散。三根手指捏著塊浸了藥水的紗布,“啪”地按在我臉上——力道不輕,紗布邊緣嵌進剛劃開的傷口,血珠瞬間被吸進去,在布麵上洇出朵小紅花。“過三天拆線,”他的黃眼珠往我鏡中虛影瞟了瞟,黑布下的嘴角扯出點笑,像生鏽的合頁在動,“保證連你媽站在跟前,都得愣半晌才敢認。”
他轉身往藥櫃走,左腿的鐵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拖出“沙——沙——”的響,像有人用鈍刀刮著石頭。每挪一步,身子就往左歪一下,白大褂的下擺掃過手術台,帶起股消毒水混著血的腥。藥櫃是鐵皮的,鏽得掉了皮,他伸手去夠上層的藥瓶時,胳膊肘撞在櫃角,“哐當”碰倒半瓶酒精,琥珀色的液體順著櫃縫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頭頂昏黃的燈,像塊碎了的太陽。“老辛,”他的聲音從藥瓶的碰撞聲裡鑽出來,帶著雷清荷那邊的壓迫感,“雷總那邊催得緊,剛才花粥來電話,說是三天後的船,夜裡兩點靠柳河埡口,讓你親自盯。”
辛集興沒接話。
地下室的空氣突然靜得發黏,隻有老周倒藥水的“咕嘟”聲,和我臉上傷口隱隱的抽痛。他站在我身後,軍靴踩在積水裡,沒發出半點聲響——這是他潛伏多年練出的本事,像頭蓄勢的豹,連呼吸都能調成和環境融在一起的頻率。
下一秒,一隻手從身後伸來,飛快往我後腰塞了個東西。
硬邦邦的,邊緣卻磨得光滑,像塊被人揣在懷裡焐了許久的鐵皮。我隔著襯衫捏了捏,能摸到上麵凹凸的刻痕,不是規則的紋路,是刻意鑿出來的棱角。指尖順著刻痕遊走,觸到兩個彎勾似的凸起,被磨得發亮,像兩塊浸了油的琥珀——是羊角。再往下,是個圓圓的輪廓,帶著點憨拙的弧度,是羊頭。
“牧羊人”的記號。
我的指尖頓了頓,摸到刻痕深處還留著點粗糙的毛邊,顯然是剛打磨好的,帶著金屬特有的涼,卻又裹著他掌心的溫度。辛集興的指尖突然覆上來,在我掌心的羊頭上輕輕蹭了蹭——他的指腹有層厚厚的老繭,是常年握槍、磨軍刺練出來的,蹭過鐵皮的刻痕時,“沙沙”地刮著我的皮膚,有點疼,卻像顆釘子,“篤”地釘進心裡。
這力道,像極了當年在柳河埡口。
那天浪特彆大,礁石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一顆流彈朝我飛來時,他撲過來擋在我身前,左手攥著我的手腕,就是這樣的力道——不算狠,卻攥得極穩,指節硌著我的骨頭,老繭蹭過我腕骨處的舊傷,疼得我倒抽氣,卻奇異地踏實。後來我才知道,那顆彈片擦過他的肩胛骨,血浸透了軍綠色的作訓服,像朵開在背後的花。
老周已經轉過身,手裡拿著卷繃帶,鐵皮鞋跟“沙”地碾過地上的酒精窪,濺起幾點液珠。辛集興的手已經收了回去,軍靴在地上輕輕碾了碾,把剛才踩出的淺印抹掉。我後腰的鐵皮還在發燙,像塊剛從炭火裡取出來的烙鐵,燙得我渾身的血都活了過來。
三天後的船。
柳河埡口。
我捏了捏後腰的鐵皮羊頭,指尖觸到羊角最尖處,被磨得圓潤,卻依然帶著股往前衝的勁。就像當年他攥著我手腕時,眼裡的光——那光裡有礁石,有浪,有未竟的使命,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我們一起回去。
換好衣服出來時,雷朵集團的主樓已經浸在暮色裡。廊燈是暗金色的,罩著磨花的玻璃,光線透過燈罩灑在地上,像潑了層稀釋的蜂蜜。走廊裡的地毯厚得離譜,暗紅酒色的長毛像沒剪的苔,踩上去陷下半寸,鞋底粘著的絨毛纏在紋路裡,走起來悄無聲息,倒像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可這厚毯偏吸味,一股化不開的腥氣往鼻腔裡鑽——是樓下酒吧的劣質香水,甜得發膩,混著後廚飄來的生醃味,鹹腥裡裹著點腐敗的酸,像爛掉的蝦醬拌了糖,衝得我舌根發麻,喉嚨裡直冒清口水。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