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會說話,但有人撒謊
案發後,我是唯一見過凶手麵容的幸存者。
警方讓我反複回憶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睛。
心理醫生說我出現了創傷後應激障礙。
可他們不知道,我在停屍間工作了二十年。
最擅長從屍體上尋找真相。
當刑偵隊長第三次描述那雙眼睛時,我打斷了他。
“王隊長,你們抓錯人了。”
“真凶的眼角有顆痣,而你們帶回來的這個人,沒有。”
淩晨兩點三十七分,市局刑偵支隊的燈光白得刺眼,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試圖剝開一切陰影,卻隻照出了更深的疲憊。空氣裡彌漫著廉價速溶咖啡和打印墨粉混合的、一種近乎焦糊的氣味。
我又一次坐在了那間熟悉的詢問室裡,對麵是王隊長和他的記錄員。王隊長眼裡的紅血絲盤根錯節,警服襯衫的領口鬆開著,露出一截被汗水與壓力浸得發暗的皮膚。他已經連續工作超過四十個小時了,為了“7·23”滅門案。
而我,是那個慘案現場唯一的幸存者,或者說,唯一的活口。當時我給那家的女主人,林薇,送她預定好的、需要低溫保存的特製精油,晚了半小時。推開那扇虛掩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彆墅門,地獄的景象撲麵而來。然後,在二樓的走廊陰影裡,我與那雙眼睛對上了。
“李師傅,我們再回憶一次,重點是那雙眼睛。”王隊長的聲音沙啞,但努力維持著溫和,“我知道這很痛苦,但這對我們抓住凶手至關重要。”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我的身份是“星光苑”小區的夜間巡邏保安,一個偶然撞破凶案現場、被嚇得幾乎精神失常的可憐蟲。他們給我安排了心理疏導,醫生診斷我有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對那晚的細節,尤其是凶手的臉,記憶模糊且混亂。
唯一清晰的,據我反複向警方強調的,是那雙眼睛。
“深邃,像……像看不到底的深淵。”我開口,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細微的顫抖,目光遊離,不與王隊長對視,“很冷,看著你的時候,不像在看活物……瞳孔顏色有點特彆,比一般人要黑……對,眼型偏長,內眼角……有點下勾。”
王隊長身體前傾,引導著:“眉毛呢?有沒有什麼特彆的?或者眼周,皮膚狀態?”
我蹙著眉,像是在極力對抗腦海中那片血腥與恐懼交織的迷霧,緩慢地搖頭:“眉毛……很濃,眉骨很高。彆的……記不清了,太快了,燈又暗……”
記錄員飛快地敲著鍵盤。王隊長輕輕呼出一口氣,掩飾不住失望,但還是鼓勵道:“已經很有用了,李師傅。你提供的‘深淵’這個感覺,還有眼型特征,是我們側寫的重要依據。”
他們依據我的描述,加上現場留下的一點模糊的腳印和半個在不該出現的位置的指紋,鎖定了嫌疑人——一個名叫張彪的男人。有搶劫前科,性格暴戾,身形與現場推斷吻合。最重要的是,模擬畫像專家根據我的口述畫出的眼睛,與張彪的照片有七分相似。他被帶回來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審訊室裡,他始終一言不發,用沉默對抗一切。
這是王隊長第三次找我確認眼睛的細節。他需要鐵證,需要我的指認,來撬開張彪的嘴,或者至少,形成完整的證據鏈。
我看著王隊長布滿血絲的眼睛,那裡麵是破案的急切,是對我這個關鍵證人的依賴,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我的描述始終停留在“感覺”層麵,缺少一擊致命的物理特征。
他們不知道,血腥和死亡,對我而言,從來不是需要被疏導的創傷,而是日常工作。我在市殯儀館的停屍間工作了整整二十年。我是遺體整容師李誌平。我見過各種各樣原因離開人世的軀體,傾聽過他們沉默的“遺言”,最擅長的,就是從那些冰冷、僵硬的皮囊上,剝離出被掩蓋的真相。死亡的氣息浸透了我的每一道指紋,它不會讓我恐懼,隻會讓我異常清醒。
林薇和她丈夫、孩子的屍體,最後都經由我的手,做了初步清理和縫合。那些傷口,那種力度和角度,還有凶手在侵害林薇遺體時留下的一些極其細微、容易被忽略的痕跡……早已在我心裡拚湊出一個與張彪截然不同的影子。一個更冷靜,更殘忍,帶著某種儀式化宣泄的影子。
王隊長還在重複:“根據你的描述,以及我們掌握的情況,張彪的眼睛確實符合‘深邃’、‘眼型偏長’這些特征,雖然他一直不肯抬頭讓我們仔細看,但……”
我忽然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平靜地看向王隊長的眼睛。
詢問室裡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記錄員敲擊鍵盤的手指停了下來。
王隊長後麵的話卡在了喉嚨裡,他大概是被我眼神裡驟然褪去的“驚恐”與“迷茫”弄怔住了。那裡麵no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篤定。
我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斬斷了房間裡所有的背景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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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隊長,你們抓錯人了。”
王隊長的眉頭猛地擰緊,像是沒聽懂:“李師傅,你說什麼?”
“真凶的眼角,”我抬起手,用食指輕輕點向自己右眼外眼角下方大概一厘米的位置,動作精準而穩定,“有顆痣。很小,顏色很淡,接近膚色,但在特定的光線下,尤其是側光或者他微微眯眼的時候,能看清楚。而你們帶回來的這個張彪,”我頓了頓,目光掃過王隊長瞬間僵住的臉,“他的兩隻眼角,都很乾淨,沒有。”
死寂。
記錄員張著嘴,忘了合上。王隊長臉上的疲憊像是瞬間凍結,然後碎裂,露出底下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他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膽小”的保安。
“你……你怎麼知道?”他的聲音乾澀,“你看清了他的臉?之前為什麼不說?”
“我沒看清他的全臉,”我回答得異常平穩,與之前那個瑟瑟發抖的幸存者判若兩人,“大部分是模糊的。但那雙眼睛,和眼角的痣,我看得很清楚。之前……太害怕了,記憶是碎片化的,直到剛才,你反複問我眼睛的時候,這顆痣的影像才突然清晰起來。”我給了他一個符合“ptsd記憶延遲”解釋的理由,儘管我們彼此都知道,這理由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至於張彪,”我繼續道,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他被帶進來的時候,經過值班室門口,我當時在外麵。他低著頭,但押送他的同事用手電晃了一下,我看到了他的側臉。他的眼角,沒有痣。”
王隊長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響聲。他沒有再看我,而是快步走到單向玻璃前,仿佛能透過那裡看到隔壁審訊室裡的張彪。他的背脊挺得筆直,但肩膀微微塌陷,顯示著內心正在經曆的海嘯。
一個他們費儘心力抓回來的、幾乎要定案的嫌疑人。
一個口供、證據鏈雖然薄弱)都指向的關鍵人物。
現在,被一個之前被認定為“受創失憶”的保安,用一顆從未被提及的、小小的“痣”,全盤推翻。
這不僅僅是抓錯人的問題。這是對整個偵查方向的否定,是資源與時間的巨大浪費,是可能讓真凶徹底逍遙法外的致命失誤。
他霍地轉身,目光銳利如刀,重新釘在我身上,那裡麵不再有之前的溫和引導,隻剩下刑警審視嫌疑犯般的壓迫與探究:“李誌平,你確定?你看清楚了?一顆痣?在那種情況下,燈光昏暗,你極度驚恐,你能確定你看到了一顆‘顏色很淡’的痣?”
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停屍間裡常年不變的低溫,似乎還殘留在我眼底。
“我確定。”我說,每個字都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王隊長,我見過太多的……細節。在那種情況下,越是強烈的視覺刺激,越容易烙印在腦子裡。我記得那顆痣的位置,大小,甚至它微微凸起、不是完全平坦的質感。張彪沒有。”
我頓了頓,在他更加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緩緩補充了一句,像是一把悄然遞出的、淬著寒冰的鑰匙:
“而且,或許你們該去查查,最近半年內,還有沒有其他類似的、但被歸結為入室搶劫或激情殺人的案子,受害者是年輕女性,遭受過度暴力,並且……遺體在死後被凶手進行過某種帶有羞辱性質的擺放或破壞。尤其是,關注一下受害者眼睛周圍的微小痕跡。這個凶手,對眼睛……似乎有某種執念。”
王隊長瞳孔驟縮。
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想從我這張平凡無奇、帶著長期夜班造成的蒼白和疲憊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一個保安,怎麼會知道這些?怎麼會用這種語氣,這種措辭?
詢問室裡的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膠質,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幾秒鐘後,王隊長什麼也沒說,猛地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門在他身後“嘭”地一聲撞上,回蕩在走廊裡,也撞碎了之前所有關於“深淵般的眼睛”的側寫與推定。
記錄員看看門口,又看看我,臉上是全然的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