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買我的記憶
為了還清債務，我決定出售自己的記憶。
挑挑揀揀，賣掉了初戀的吻，畢業時的歡呼，第一次升職的驕傲。
直到有一天，在記憶黑市的貨架上，我發現了一段被遺忘的童年記憶。
上麵標價千萬，備注是：“絕對不要打開，危險！”
指尖下的控製板冰涼，阿衍熟練地撥動著全息投影裡那些糾纏閃爍的光絲。一條代表“第一次獨立完成項目驗收”的金色光絲被精準剝離，抽離時帶來一陣短暫的、類似低血糖的眩暈，隨即被收納進旁邊的暫存槽，標記為一個冰冷的數字——信用點+15,000。又一筆債務可以被抹去了。
他幾乎習慣了這種“斷舍離”。賣掉記憶還債，在這座依靠信用點和數據流維係的城市裡，不算什麼新鮮事。起初是些無關痛癢的碎片，比如某次味同嚼蠟的商務餐，或者通勤路上無聊的風景。後來，刀刃轉向了更柔軟的地方。
初戀那個帶著青澀顫抖和橘子汽水味的吻，抽離時心臟像被細針紮了一下，空落落的，但賬戶裡多出的八千點讓他覺得這痛楚可以忍受。大學畢業典禮上，將學位帽拋向天空時，胸腔裡那股幾乎要炸開的、混合著迷茫與希望的熾熱歡呼，賣了整整兩萬點。還有第一次升職，在部門同事或真或假的恭維聲中，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滾燙的驕傲，也變成了三萬五千點，填補了某個突然出現的財務窟窿。
每一次剝離，都像是在靈魂上輕輕剜掉一小塊，起初不覺得，次數多了，便感覺內裡某些地方變得稀薄、脆弱，風一吹就能透過去。但看著個人終端上那串不斷縮小的赤字，阿衍告訴自己，值得。他需要活下去，體麵地，至少是表麵上體麵地，在這座吃人的城市裡活下去。
今天的“清理”列表裡，還有幾段關於童年舊居的記憶。老房子，陽台上總是晾著母親帶有陽光味道的衣物，隔壁傳來燉肉的香氣，還有那隻總來偷吃魚乾的野貓，橘色的，胖乎乎的。這些記憶色彩溫暖，但邊緣已經有些模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們勾選，準備一並打包賣給中間商。它們似乎……沒什麼實際價值了。
“幽靈港”隱藏在城市數據洪流的最底層，需要特定的加密協議和一點不那麼合法的端口跳轉才能進入。這裡是記憶的黑市，流通著來路不明的數據碎片，滿足著各種光怪陸離的欲望。阿衍是這裡的常客，既是賣家，偶爾，在債務壓力稍緩的間隙，也會買一點彆人的“快樂瞬間”或者“專注時刻”來給自己充電，像吸食電子鴉片。
虛擬界麵光怪陸離，無數記憶片段像被捕獲的水母，在透明的容器中浮沉，標注著價格和簡短說明。“品嘗米其林三星的極致體驗”、“極限跳傘的腎上腺素飆升”、“與偶像的虛擬邂逅”……琳琅滿目，明碼標價。空氣裡彌漫著數據流的嗡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無數情感雜糅在一起的混沌氣息。
他熟練地瀏覽著，篩選著可能低價購入的“能量棒”。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那些或明亮或晦暗的光團。忽然，在貨架一個極其偏僻的角落，積滿虛擬塵埃的地方，一個容器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容器本身就很特彆，不是通用的標準型號，而是某種老舊的、帶著細微劃痕的合金材質，密封方式也顯得笨重而過時。裡麵的記憶光團並非他常見的任何一種顏色，它不是代表快樂的明黃，不是代表悲傷的湛藍，也不是代表憤怒的赤紅。它是一種極其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周圍光線的暗銀色，緩緩地、以一種近乎心臟搏動的節奏脈動著。
他下意識地伸手，虛擬指尖觸碰到容器冰冷的表麵。物品信息強製彈出，極其簡潔：
物品編號：zero73
來源：[數據刪除]
預估價值：98,000,000信用點
備注：【絕對不要打開！危險！】
阿衍的手指僵在半空。九千八百萬點？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砸得他耳膜嗡嗡作響。足以一次性還清他所有的債務，還能讓他立刻離開這逼仄的出租屋，搬到上城區，開始嶄新的人生。而那條備注，鮮紅色的，帶著強烈的警告意味，像濺在巨額支票上的血滴。
危險？什麼危險？一段記憶能有什麼危險？頂多是些過於強烈的情感衝擊，或者是不願回首的創傷，可能會導致暫時性的精神不穩定——記憶黑市裡偶爾會出現這種“瑕疵品”，價格低廉，隻有那些追求極端刺激或者彆有用心的人才會觸碰。
但九千八百萬點……這個標價本身，就構成了一種致命的誘惑。它意味著這段記憶的價值，遠超他所能理解的範疇。
鬼使神差地，他調出了自己的出售記錄。流水般的數據向上滾動，他快速篩選著與童年、與“zero”編號可能相關的部分。沒有。他從未出售過標注為“zero”序列的記憶，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一段看起來如此……特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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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什麼時候被剝離的？被誰？為什麼自己毫無印象？
心臟開始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他再次看向那段暗銀色的、脈動著的記憶光團。它安靜地待在角落，像一顆沉睡的眼眸，又像一枚等待引爆的炸彈。
理智在尖叫，告訴他應該立刻遠離，這玩意兒不是他該碰的。那鮮紅的警告絕非兒戲。可那串天文數字，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裡盤旋、放大。債務的陰影，催收通訊的刺耳鈴聲，房東不耐煩的敲門聲，還有那種深植於骨髓的、對擺脫眼前泥淖的渴望……所有這些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幾乎無法抗拒的拉力。
他深吸了一口氣，虛擬世界裡的空氣帶著鐵鏽和臭氧的味道。他伸出手，沒有選擇購買——那筆巨款他根本付不起——而是嘗試進行來源追溯和基礎解析。這是“幽靈港”提供的基礎服務，付費即可使用，通常用於確認記憶碎片的真實性和大致內容。
支付了一筆不菲的點數後，解析程序啟動。冰冷的進度條在眼前緩慢移動。時間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裡煎熬。
【來源分析中……匹配度98.7：■■■權限不足）】
【情感標簽提取：……恐懼高強度）……困惑高強度）……密封極高強度）……數據紊亂）】
【關鍵圖像碎片低清）：……白色的牆壁……閃爍的紅色燈光……金屬儀器的反光……圖像受損）】
【關聯提示：檢測到與“第vii類保密協議”潛在關聯。警告：繼續操作可能導致權限追蹤。】
白色的牆壁？閃爍的紅燈？金屬儀器？這些碎片化的圖像無法拚湊出任何有意義的畫麵，反而更加撲朔迷離。而“第vii類保密協議”……他隱約記得似乎在某個新聞的邊角看到過這個名詞，與一些被否認的尖端生物實驗或深層意識研究有關。
恐懼感更重了，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四肢。但他沒有停下。解析程序最後彈出了一個極其模糊的、幾乎無法辨認的音頻片段，背景是強烈的電流噪音，一個顫抖的、屬於孩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
“……不……不想忘記……媽媽……他們在……”
聲音在這裡戛然而止，被一陣刺耳的雜音覆蓋。
阿衍如遭雷擊，猛地向後一仰，差點從連接的沉浸椅上彈起來。那個聲音……雖然扭曲失真，但那細微的語調，那恐懼中斷句的方式……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進了他記憶深處某扇鏽死的鎖孔，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是他自己的聲音！是他大概五六歲時的聲音！
可他對這段記憶，對這段話所指涉的一切，毫無印象！他的童年記憶雖然有些模糊，但大體是完整的，普通的，充斥著積木、動畫片和鄰居家飄來的飯菜香。根本沒有白色的實驗室牆壁，沒有閃爍的紅燈，沒有冰冷的金屬儀器！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額發。這段被標價近億的記憶，不僅屬於他，而且似乎指向了一個被徹底掩埋、或者說……被強行抹去的過去。
為什麼它會被放在這裡？是誰放的？那個“絕對不要打開”的警告，是針對所有潛在買家，還是……專門針對他阿衍？
巨大的謎團和更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但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源自本能的好奇心，混合著對自身存在根基的質疑，瘋狂地滋長起來。他的過去是一片謊言嗎？那些溫暖的、平凡的童年記憶，難道隻是覆蓋在深淵之上的一層薄紗？
他必須知道真相。
購買它？不可能。九千八百萬是天文數字。那麼……偷？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連他自己都打了個寒顫。“幽靈港”的安防係統是出了名的嚴密而殘酷，據說試圖在這裡盜竊的家夥，最好的下場也是變成植物人，意識永遠迷失在數據的亂流裡。
但他還有選擇嗎？放任這段記憶留在這裡，被某個不知名的、可能心懷叵測的買家買走？或者更糟，被它的“保管者”重新收回？他不能。
阿衍退出“幽靈港”，摘下神經連接頭盔，在昏暗的房間裡大口喘著氣。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打開一個加密的通訊頻道，輸入了一個他以為永遠不會再聯係的代號——“暗流”。
“暗流”是一個傳奇，或者說，一個傳說。遊走在法律與秩序的邊緣，專接那些涉及深層數據、官方機密乃至意識本身的“臟活”。找到他很難，請他出手的代價更高，但他是唯一被傳聞成功從“幽靈港”核心數據庫裡“借”過東西的人。
通訊在嘗試了數十次後終於接通，那邊沒有影像，隻有一個經過嚴重處理的、毫無起伏的電子音：“說。”
“我需要從‘幽靈港’取一件東西。”阿衍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段記憶，編號zero73。”
那邊沉默了幾秒，隻有電流的嘶嘶聲。“知道規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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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付50，事成後付清剩餘50。外加……我的全部記憶庫作為抵押。”阿衍吐出這句話，感覺喉嚨乾澀。如果失敗，或者“暗流”違約，他將失去所有記憶，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空殼。
“抵押品確認。目標編號zero73……接入檢索……”短暫的停頓後，電子音再次響起，帶上了一絲極細微的、似乎是驚訝的波動，“目標關聯‘第七協議’？報價需要調整。預付80，並且，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和與這段記憶的關聯。”
阿衍的心沉了下去。連“暗流”都如此忌憚。“第七協議”到底是什麼？他提供了自己的公民id和生物信息驗證。
又是一段更長的沉默，久到阿衍以為連接已經中斷。
“暗流”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那冰冷的電子音裡似乎摻雜了一絲……凝重？“你的抵押品，不值這個風險。撤銷委托吧，年輕人。有些真相，不知道才能活得長久。”
“我必須知道！”阿衍幾乎是低吼出來，“那是我的記憶！我甚至不記得它存在過！你明白嗎？”
通訊那頭沉默了。良久，電子音才重新響起，帶著一種近乎歎息的質感：“……三天後。準備好支付點。計劃如下……”
接下來的三天，阿衍像是在油鍋裡煎烤。他按照“暗流”的指示，準備了一係列極其複雜的加密工具和跳轉路徑，幾乎花光了他賬戶裡所有的流動信用點。他反複演練著每一個步驟，神經緊繃到了極致。恐懼和期待像兩條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
行動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