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的記憶處刑我
移植了母親記憶後,我發現她一直在服用特殊藥物。
為查明真相,我潛入她生前的實驗室。
實驗記錄顯示,她參與了一項秘密計劃——“記憶淨化工程”。
翻到最後一頁,我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標簽寫著:“第97號實驗體,記憶汙染度74”。
原來她服藥不是為了治療自己,而是為了清除對我的記憶。
寂靜有重量。
這不是一種詩意的形容,而是一種切身的、幾乎要將肺葉壓扁的物理感受。自從一個月前,我選擇繼承了母親林靜書教授的“遺產”——不是她的房產,不是她的存款,而是她全部的記憶芯片——之後,世界就變成了一個覆蓋著厚重吸音棉的盒子。色彩飽和度被調低了,聲音傳播變得遲滯,連指尖觸碰冰冷桌麵傳來的反饋,也隔著一層粘稠的介質。
她的記憶碎片,像幽靈一樣在我意識的角落裡遊弋。指尖劃過書頁的觸感,雨後泥土散發出的潮濕腥氣,某段早已遺忘的旋律在夜深人靜時突兀地響起……這些不屬於我的感官體驗,蠻橫地嵌入我的生命,將“我”這個定義,攪得支離破碎。
而其中最頑固,最讓我寢食難安的,是關於一種藥片的記憶。
不是視覺上的。母親的記憶裡,從未出現過那藥片清晰的形象。它是一種綜合的感官印記:指尖從藥板鋁箔凹槽中摳出那小東西的觸感,微涼;舌尖嘗到的那一絲極其怪異,無法用甜、苦、酸任何一種單一味覺來描述的化學味道,黏著在味蕾上,久久不散;以及,藥片滑過喉嚨後,隨之而來的一種奇異的“空明感”,仿佛大腦裡某些喧囂的、紛亂的部分被瞬間抽走,留下冰冷的、絕對理性的寂靜。
她為什麼需要這種藥?醫療記錄一片空白,私人醫生對此諱莫如深。她身體一向健康,至少在明麵上如此。這隱秘的、每日定時發生的儀式,透著一種不祥。我必須知道答案。
驅使我的,不僅僅是好奇,還有一種更深層、更黑暗的恐懼——在融合了她部分記憶後,我看待世界的角度正在發生可怕的偏轉。有時麵對鏡子,我會下意識地擺出她習慣性的、略帶審視意味的側頭角度。有時對某個事件做出反應,我會驚覺那冷靜到近乎冷酷的邏輯,完全出自她的思維模式。我害怕,終有一天,那個名為“林靜書”的幽靈,會徹底覆蓋掉“我”,周曉。
答案或許就在她生前工作的地方,“認知神經科學與未來應用研究所”,那座矗立在城市邊緣,通體覆蓋著藍色玻璃幕牆,被稱為“藍匣子”的冰冷建築。
利用母親記憶中對研究所安全係統弱點的了解一位資深研究員對家中終端無意識的抱怨,關於某個後勤通道門禁係統的老舊和巡檢盲點),我像一滴融入水中的墨,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片我曾作為家屬到訪過數次,卻從未真正了解其內核的禁地。
母親的個人實驗室在走廊儘頭。門禁是指紋和虹膜雙重認證。我深吸一口氣,從隨身攜帶的密封袋裡,取出母親生前使用過的特製薄膜指套和一片近乎透明的柔性虹膜模擬鏡片。這是她在記憶備份流程啟動前,近乎偏執地要求保留的“小玩意兒”,當時隻說是紀念。現在想來,那冷靜的灰色眼眸深處,是否隱藏著彆的什麼?某種……預兆?
“嘀”一聲輕響,綠燈亮起。厚重的金屬門滑開,又在我身後無聲地合攏。
時間在這裡仿佛凝固了。空氣裡彌漫著儀器待機時產生的、極細微的臭氧味,混合著某種消毒水的冷冽氣息,與母親記憶中研究室的味道完全重合。沒有灰塵,智能清潔係統維持著一種無菌般的潔淨。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儀器在幽暗中閃爍著休眠狀態的指示燈,像沉睡巨獸的眼睛。
核心操作台就在房間中央。我按下啟動鍵,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在我臉上。需要密碼。我嘗試輸入母親的生日、我的生日、她最鐘愛的那首古典樂曲的編號……全部錯誤。
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那種被無形之物窺視的感覺再次浮現。
我閉上眼,沉入那片屬於母親的記憶之海。那些碎片化的感官信息翻湧著,最終,定格在那該死的藥片味道上——那無法形容的、代表“淨化”的化學味道。一個荒誕的念頭閃過。我伸出手,在虛擬鍵盤上,憑借某種直覺,敲下了一個由化學分子式和拉丁文詞根組合而成的字符串:c21fn4opurificatio。
屏幕閃爍了一下,主界麵豁然開朗。
我找到了目標文件夾,標簽是“私人研究記錄最高權限加密”。裡麵是密密麻麻的文檔和實驗數據日誌。我點開了最早的一個視頻記錄文件。
日期是七年前。屏幕亮起,出現母親的臉。比記憶中年輕,但眉宇間鎖著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絲……亢奮?她穿著白色的實驗服,背景就是這間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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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步驗證成功,‘記憶淨化工程’理論模型通過超算模擬。靶向定位特定情感維度的記憶簇,進行標記和弱化處理,技術上可行。這將是人類精神領域的‘基因編輯’……”她的聲音平靜,帶著研究員特有的克製,但眼神裡有火苗在跳動。
記憶淨化工程?
我快速瀏覽後續的文本記錄。大量的專業術語潮水般湧來:“情感負載標記”、“情景記憶剝離”、“杏仁核活性抑製”、“長期增強效應逆轉”……艱澀的文字背後,逐漸勾勒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輪廓。這項技術的目的,並非治療創傷後應激障礙之類的疾病,至少,不完全是。它的核心,是“淨化”——主動地、精確地刪除大腦中那些被視為“負麵”、“冗餘”或“有害”的記憶,尤其是那些與強烈情感綁定的部分。
一種精神上的“優生學”。創造“純淨”的、高效運轉的心靈。
我感到一陣反胃。母親是這項恐怖計劃的核心研發人員之一。
隨著時間線的推進,記錄的語氣開始發生變化。大約從五年前開始,母親的視頻日誌裡,那份科學家的亢奮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日益增長的疑慮和不安。
“……樣本74號,淨化後情感響應平直,認知效率提升12.3,但創造力評測顯著下降。他失去了對詩歌的全部感受力,報告稱‘語言失去了顏色’……”
“……倫理委員會再次提出質疑,被高層駁回。資金流向不明,項目保密等級提升至‘深紅’。我懷疑有軍方或特定政治實體的背景介入。他們想要的,恐怕不隻是治療……”
三年前的一份加密備忘錄裡,她的筆觸甚至帶上了一絲恐慌:“……他們在要求擴展應用範圍。‘社會適應性淨化’、‘忠誠度優化’……這已經偏離了初衷。我們不是在治病,我們是在製造工具,在抹殺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
然後,就是關於藥物“明鏡ucidity)”的記錄。這是一種配合記憶淨化程序使用的穩定劑,用於鞏固淨化效果,防止被削弱的記憶碎片重新活躍或產生不可控的聯結。服用它,會產生那種奇異的“空明感”,同時,舌尖會留下那種獨特的化學味道。
原來,母親長期服用的,是“明鏡”。
她是在鞏固某種“淨化”?
她想要忘記什麼?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我的心臟,緩緩收緊。我顫抖著手,點開了記錄列表最末端的一個文件夾,標簽是“長期追蹤觀察特殊序列”。
裡麵隻有一個文件。文件名是一串冰冷的代號:subject097。
我雙擊點開。
首先彈出的,是一張照片。一張我的照片。看背景和衣著,是大概四年前,我大學剛畢業時拍的。照片上的我,笑得沒心沒肺,對未來一無所知。
視線下移,落在照片下方的數據標簽上。
對象編號:subject097
身份:周曉研究員林靜書直係親屬)
記憶汙染度:74
狀態:持續監測中
備注:高情感負載,強關聯性,構成主要淨化阻礙。建議啟動“深度淨化協議”預備方案。
……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碎裂了。
subject097。
周曉。
記憶汙染度:74。
每一個字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變成了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
原來,那苦澀的藥片,不是為了治療她自己的什麼隱疾。那每日進行的淨化儀式,目標……是我。
她不是在鞏固對自己的淨化,她是在試圖清除掉……關於我的記憶。
那些她抱著我時滿溢的溫柔,因為我發燒而徹夜不眠的焦慮,在我取得成績時毫不掩飾的驕傲,在我青春期叛逆時深深的失望……所有與我相關的、承載了強烈情感的“冗餘”記憶,都是需要被淨化的“汙染”。
74的汙染度。原來,我這個女兒,是她生命中無法承受的……汙點。
所以,她記憶中那些關於我的、偶爾閃現的空白和遲疑,並非衰老或疲憊。所以,她晚年看向我的眼神,有時會複雜得讓我心慌,那裡麵不僅僅有愛,或許還有掙紮,有審視,有……一種努力想要剝離什麼的痛苦。她一直在服用“明鏡”,試圖將我,從她的人生裡,一寸一寸地擦除。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否定的冰寒,瞬間將我吞沒。我癱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渾身失去了力氣。實驗室裡慘白的光線,此刻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將我最後一點尊嚴和存在的意義,都解剖得支離破碎。
她成功了麼?
在她最終決定接受記憶完全備份與移植,將這個“汙染源”作為遺產留給我之前,她到底清除了多少?她看著我的時候,看到的究竟是她親愛的女兒,還是一個需要被處理的、高達74汙染度的“問題”?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門,再次無聲無息地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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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腳步聲。隻有一個身影,靜靜地立在門口的光影交界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