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的藍是你騙我的
>我們生來隻能看見黑白灰,直到與命定之人產生強烈情感聯結。
>咖啡館裡,她興奮地指著我手中的杯子:“看!多麼生動的克萊因藍!”
>可我知道,她描述的色彩根本不存在於那個普通灰杯子上。
>我陪她演了三個月的戲,聽她描繪根本不存在的晚霞、霓虹與眼眸。
>直到我眼前突然炸開一片從未見過的藍色——來自她含淚的雙眼。
>她驚慌後退:“對不起,我其實生來色盲……那些顏色都是我編的。”
地鐵車廂像一條疲倦的灰色巨蟒,在城市的腹腔深處沉悶地蠕動。我被人流裹挾著塞進去,肩膀撞在冰冷光滑的金屬扶杆上,發出輕微的悶響。空氣裡漂浮著隔夜麵包的酸氣、廉價古龍水刺鼻的餘味,還有無數人體散發的、被車廂悶熱環境捂出來的渾濁氣息,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音。視線所及,隻有一片令人絕望的灰度——深淺不一的灰構成了移動的人形輪廓、模糊的廣告牌碎片,以及窗外隧道牆壁上飛速掠過的、毫無意義的灰影。單調,乏味,像一台老式黑白電視屏幕,信號不良,永遠播著同一出無聊默劇。
我的耳機裡流淌著白噪音,試圖淹沒周圍模糊的交談碎片和列車碾過鐵軌的單調轟鳴。鄰座是個年輕女孩,正專注地看著手機屏幕。屏幕的光映亮她一小片臉頰,那點人造的、刺眼的白光,是她臉上唯一的“亮色”。她對著屏幕無聲地笑,嘴角彎起柔和的弧度,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近乎盲目的光亮。這種光亮,我曾在無數宣稱自己“看見”了色彩的人臉上見過。他們言之鑿鑿,描述著那些我永遠無法想象、更無法驗證的“玫瑰紅”、“檸檬黃”或者“天空藍”,仿佛那是什麼神啟般的恩典。而我,李維,一個堅定的現實主義者,對此嗤之以鼻。所謂的“色彩視覺”,不過是在強烈情感驅動下大腦產生的集體幻覺,一種自欺欺人的浪漫主義慰藉。
車廂門在下一個站台嘶啞地滑開,又吞入一批新的灰色人潮。一個穿著淺灰風衣的男人擠進來,目光掠過鄰座女孩手機屏幕的亮光,最終卻停留在她因專注而微微發光的側臉上。他看了很久,眼神膠著,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攫住了。女孩終於有所察覺,抬起眼皮,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彙了一瞬。就那麼一瞬,男人的嘴角猛地向上扯開,一個巨大到近乎撕裂的笑容突兀地綻放在他灰撲撲的臉上。他的眼睛,剛剛還帶著地鐵乘客特有的空洞,此刻卻像通了電的燈泡,驟然亮得驚人。那光芒如此熾烈,如此純粹,充滿了某種近乎瘋狂的、難以置信的狂喜。
我的白噪音似乎瞬間失效了。周圍模糊的嘈雜聲潮水般退去,隻留下那個男人臉上那兩盞驟然點亮的“燈”。太亮了,亮得有些失真,亮得……刺眼。我下意識地皺緊眉頭,胃裡莫名泛起一絲不適。又是這種表情。又一個宣稱自己“看見了”的幸運兒?還是又一個被自己大腦愚弄的可憐蟲?他死死盯著女孩,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確認某個驚天的秘密。女孩被他過於熾熱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微微側過頭,避開了他的直視。然而男人臉上的光並未熄滅,反而像確認了什麼似的,那狂喜的光芒更盛,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點燃。他兀自沉浸在那片隻有他能看見的、虛幻的色彩幻覺裡,嘴角咧得更大。
我移開視線,目光落在車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上。一張同樣灰度的、毫無波瀾的臉。空洞,乏味。那男人臉上瞬間燃起又持續不滅的、近乎灼目的光亮,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紮進我習以為常的灰暗壁壘。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漣漪,似乎在那片死寂的灰色湖麵上輕輕漾開了一瞬。快得抓不住,更無法理解那意味著什麼。我煩躁地調大了耳機裡的白噪音,試圖徹底淹沒那點不該存在的異樣。幻覺,都是幻覺。無論是他們看到的色彩,還是我剛才那瞬間奇怪的感覺。我對自己重複著。地鐵到站的提示音冰冷地響起。
推開“回聲”咖啡館沉重的木門,一股濃鬱的、被烘焙到焦香的咖啡豆氣味混合著舊書頁的塵土味撲麵而來。這氣味,如同咖啡館本身,是我灰暗世界裡為數不多熟悉而可靠的坐標。空氣裡彌漫著低沉的交談嗡鳴,像一群鴿子在遠處咕咕低語。燈光是渾濁的暖黃色,但在我眼中,不過是深一點的昏黃與淺一點的昏黃交織成的網格。
角落靠窗的老位置空著。桌麵上放著我那隻再普通不過的馬克杯,杯身是粗糙的、毫無特點的深灰色釉麵,殘留著上一次咖啡冷卻後留下的、顏色更深的環形水漬。它是我忠實而沉默的伴侶,和我一樣,對所謂色彩一無所知。
我剛坐下,還沒來得及打開電腦,一個身影就帶著一股新鮮空氣的微涼氣息,風一樣卷到了我對麵的空椅子上。是她,蘇明。她像一顆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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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李維!抱歉,來晚了點!”她聲音清亮,帶著點跑動後的微喘,瞬間劃破了咖啡館裡粘稠的沉悶。她一邊利落地脫下那件在我看來隻是中灰色的薄外套搭在椅背上,一邊目光掃過桌麵,精準地落在我那隻灰撲撲的馬克杯上。
緊接著,她的動作頓住了。那雙總是顯得過分專注的眼睛,此刻亮得出奇,牢牢鎖定了那隻杯子。她微微前傾身體,像是要確認什麼稀世珍寶。
“天哪!”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歎,手指下意識地指向我的杯子,“快看!李維,你今天這隻杯子…這顏色!多麼純粹、多麼飽滿的克萊因藍啊!簡直……簡直像把一小塊深海凍在了杯壁上!”
克萊因藍?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向我那隻再熟悉不過的深灰色馬克杯。杯壁上那道醜陋的燒製瑕疵還在老地方,杯口一圈深色的咖啡漬也清晰可見。除此之外,隻有一片均勻的、毫無生氣的灰。哪裡來的“深海”?哪裡來的“克萊因藍”?她描述的瑰麗色彩,像一幅精美的空中樓閣,完全建立在我眼前這片視覺荒漠之上。
一絲荒謬感爬上心頭,緊接著是一種冰冷的確認。又一個。又一個宣稱自己“看見”了的人。又一個沉浸在自我幻覺中的“幸運兒”。我看著她臉上那份純粹的、幾乎帶著神聖感的驚喜,看著她眼中倒映出的、那隻她口中流光溢彩的“藍寶石”杯子——一個我完全看不見的幻影。心頭那點地鐵上被短暫驚擾的漣漪瞬間凍結,沉入更深的灰暗穀底。
我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大概是表示“驚訝”的表情,儘管我懷疑那看起來可能更像牙疼。“是嗎?”我的聲音乾巴巴的,“我…還真沒注意。”我端起那隻在她口中價值連城的“藍寶石”杯子,湊到唇邊,喝了一口早已涼透的咖啡。液體滑過喉嚨,苦澀冰冷,一如我此刻的心情。那杯壁粗糙的深灰色質感,硌著我的指尖,真實得殘酷。
蘇明卻對我的冷淡毫無察覺,或者毫不在意。她的興奮點已經從我的杯子跳躍到了窗外。她指著對麵書店櫥窗裡擺放的一本封麵設計複雜的精裝書:“你看那本新書的封麵!暖橘色和橄欖綠撞在一起,居然有種奇異的和諧感,像秋天的森林在燃燒!”她的描述充滿畫麵感,手指在空中比劃著,仿佛在描繪一幅隻有她能欣賞的傑作。
我順著望去。書店櫥窗裡,那本書的封麵在我眼裡隻是一塊印著深灰與淺灰複雜幾何圖案的紙板。哪裡有什麼燃燒的森林?哪裡有什麼暖橘與橄欖綠的碰撞?她口中那個絢爛的世界,與我眼前這片單調的灰幕,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荒謬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然而,一絲微弱的好奇心,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在荒謬的藤蔓縫隙裡悄悄探出了頭。
“和諧嗎?”我放下杯子,聲音刻意放平,像是在進行一項冷靜的觀察實驗,“你看到的橘色和綠色……具體是什麼樣的感受?像什麼?”
蘇明轉過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似乎很高興我對她的“色彩世界”產生了興趣。“橘色啊,”她微微歪著頭,神情專注得像在品味一道珍饈,“暖烘烘的,像壁爐裡跳躍的火焰尖兒,帶著點糖炒栗子剛出鍋時的焦香。綠色嘛……”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搜尋更貼切的比喻,“是那種潮濕的、帶著泥土和苔蘚氣息的綠,沉甸甸的,像剛下過雨的森林深處,吸飽了水分的葉子。”
火焰的尖兒?糖炒栗子的焦香?吸飽水分的葉子?這些比喻生動得過分,帶著強烈的感官通感。我試圖調動自己的記憶,去想象壁爐火焰的溫度和栗子的香氣,去回憶雨後森林的潮濕氣味,但這一切,始終無法與眼前那片空洞的灰色幾何圖案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視覺聯係。她的描述越是精彩,我眼前的灰幕就顯得越是貧瘠和虛假。
“很有意思。”我最終隻能給出這樣一句乾巴巴的評價,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那隻深灰色的杯子上。蘇明口中的“克萊因藍”,此刻更像一個巨大而無聲的嘲諷。
自那個宣稱看到“克萊因藍”的下午開始,蘇明就像一塊強力磁石,牢牢吸住了我這個懷疑論者。她身上有種奇異的能量,一種近乎偏執的、對“看見”的熱情,讓我這個習慣了灰暗的人既感荒謬,又無法徹底抗拒。她似乎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暫時“色盲”但值得分享她“色彩寶藏”的朋友。於是,我成了她色彩探索之旅沉默而古怪的旅伴。
黃昏時分,她會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爬上城市邊緣那座廢棄水塔的鏽蝕鐵梯。腳下是搖搖晃晃的網格鋼板,風在高處呼嘯著穿過空洞的塔身,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夕陽在厚重的工業煙塵和低垂的雲層後麵掙紮,在我眼中,不過是天空從鉛灰向墨黑過渡時,塗抹開的一片混沌汙濁。
“快看!快看那邊!”蘇明卻興奮地抓住我冰涼的手臂,指尖用力,指向西方那片灰暗的混沌,“燒起來了!整個天空都在燒!那種橘紅,潑辣辣的,像熔化的鐵水倒進了雲裡!邊緣還鑲著一道滾燙的金邊!下麵,靠近城市輪廓的地方,是濃鬱的、天鵝絨一樣的紫羅蘭色,深沉得像要把人吸進去!再往下,是熱帶的芒果黃,混著一點煙灰,有種……有種燒焦的甜味!”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近乎膜拜的顫抖,臉頰被某種無形的光映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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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極目遠眺。天空?燃燒?熔化的鐵水?滾燙的金邊?我看到的隻有一片毫無層次、令人壓抑的灰黑混合體。風吹得我眼睛發澀。手臂被她抓得生疼。她的描述像一場盛大的、隻存在於她腦海中的煙火表演,而我,站在冰冷的鐵塔邊緣,隻感受到風的凜冽和腳下鐵鏽的粗糙觸感。
“嗯,很壯觀。”我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聲音被風吹散。
城市夜晚的霓虹,在她口中是“流淌的彩色銀河”,是“打翻了的調色盤在跳舞”。她拉著我穿過燈紅酒綠的商業街,指點著那些在我看來隻是明暗閃爍不定、形狀怪異的光斑:“看那個!跳動的、有毒的熒光綠!旁邊那家,是俗氣但熱鬨得要命的粉紫色,像爆炸!遠處那個高樓上,一圈一圈的,是冷冰冰的電子藍,像深海裡的水母在發光!”
我像個提線木偶,被她牽引著,在光怪陸離的“彩色銀河”中穿行。那些閃爍的光源刺激著我的視網膜,除了明暗的強烈對比帶來的眩暈,沒有任何色彩的概念。她的比喻——有毒的綠、的粉紫、水母的藍——像一串串無法破譯的密碼,徒增我大腦的負荷。喧囂的人聲、震耳的音樂、汽車尖銳的鳴笛,混合著蘇明興奮的解說,形成一種令人煩躁的噪音。
一次在她那間堆滿畫具、顏料管散落一地的小公寓裡,我偶然看到她攤開在畫架上的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畫布上塗滿了深深淺淺、毫無章法的灰色塊,粗暴地堆疊、覆蓋,形成一種壓抑而混亂的視覺效果。沒有她口中描述的任何色彩痕跡。
“這是什麼?”我指著那幅畫,儘量讓語氣聽起來隻是好奇。
蘇明正在調色板上用力地攪動一管深灰色的油畫顏料,聞聲抬起頭,目光掃過那幅畫,臉上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自然。她放下調色刀,拿起旁邊一本翻舊了的印象派畫冊,熟練地翻開一頁莫奈的《睡蓮》印刷品。
“練習筆觸呢,”她語氣輕鬆,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畫冊光滑的頁麵,“你看,我想模仿這種水麵的光感,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藍紫和粉綠的顫動。”她指著印刷品上同樣隻有灰度的睡蓮畫麵,聲音裡帶著一種刻意的向往,“真正的色彩太難抓住了,像風一樣。我得先練好怎麼‘感覺’它。”
她的解釋合情合理。但那一瞬間她臉上的僵硬,以及她迅速拿起畫冊轉移注意力的動作,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我原本已有些動搖的心湖。水麵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然改變了形狀。我看著她低頭專注地“感覺”著畫冊上那灰撲撲的睡蓮,再瞥一眼她畫架上那片狂亂壓抑的灰,一個模糊的、近乎荒誕的念頭,如同水底的暗影,悄然浮起。
懷疑的種子一旦落下,便會在每一個細節的縫隙裡瘋狂滋長。我開始像一個苛刻的偵探,審視著蘇明每一個關於色彩的斷言。
在喧鬨的露天市集,她指著一個水果攤上堆疊的圓形物體,驚喜地叫道:“看那些蘋果!飽滿得快要炸開的胭脂紅!像塗了厚厚的釉彩!”我湊近,拿起一個。果皮是啞光的深灰色,帶著天然的不規則斑點,觸感微涼而光滑。胭脂紅?釉彩?我摩挲著那毫無反光的灰色表皮,找不到任何她描述的光澤和飽滿感。
一次雨後,她指著路邊積水中漂浮的一層薄薄的、彩虹色的油汙:“快看!油膜!多美的乾涉色!像破碎的彩虹溶在水裡了!”我蹲下身。渾濁的雨水坑裡,隻有一層黯淡的、微微反光的灰黑色油膜覆蓋在水麵,隨著漣漪波動。破碎的彩虹?我伸出手指想觸碰那所謂的“彩虹”,指尖隻沾到冰涼黏膩的汙濁液體。
最讓我困惑的是她的眼睛。她無數次凝視著我的眼睛,用一種近乎詠歎調的語氣說:“李維,你的虹膜,在特定光線下會透出一種很特彆的灰藍色調,像黎明前最冷冽的天空,或者…深秋結霜的湖麵。”每次聽到這個,我都下意識地避開她的目光,心頭泛起一陣莫名的煩躁。我的眼睛?灰藍色?我無數次在鏡子裡審視過自己,虹膜隻有一片均勻的、毫無特色的深灰色,像蒙塵的玻璃珠。她的描述,如同對著一個空杯子讚美美酒的醇香,空洞得令人窒息。
這些細小的、無法驗證的“看見”,一點點積累,像不斷加重的砝碼,壓在我心頭那架搖擺不定的天平上。天平的一端,是她那份毫無保留的、近乎狂熱的篤定;另一端,是我自己眼睛所見的、一片死寂的灰。懷疑的砝碼越來越重,沉甸甸地墜向後者。我開始在陪她“看”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色彩時,感到一種隱秘的、越來越難以忍受的荒謬和疲憊。她描述得越生動,我心裡的那個空洞就越大。那些絢爛的詞語,那些美妙的比喻,像五彩斑斕的肥皂泡,在我眼前升騰、飄舞,最終卻隻能撞碎在我這片灰暗冰冷的現實壁壘上,留下一片無聲的虛無。我像一個被困在玻璃罩外的人,看著她獨自在罩內那個瑰麗卻虛幻的花園裡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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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蘇明永不枯竭的“色彩發現”和我日益加深的沉默懷疑中滑過,像指間握不住的灰色流沙。那隻深灰色的馬克杯,依舊是“回聲”咖啡館裡我的固定道具,也依舊是蘇明口中那片永不褪色的“克萊因藍”的載體。它像一根釘子,牢牢釘在我們這場心照不宣的戲劇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