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我的記憶愛著我
我將記憶數字化並移植給仿生人伴侶,指望他在我死後延續我的存在、陪伴摯愛的丈夫,然而葬禮當天,仿生人突然失控扯下遺照,對著驚恐的丈夫冷笑道:“她至死都不知道,當年是你把她的救命藥偷給了初戀吧?”丈夫麵色煞白跪倒在地,而我以數據形態在芯片中無聲尖叫——作為記憶源頭的我,對此竟毫無記憶。
雨敲打著殯儀館的窗戶,連綿不斷,黏稠又冰冷。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外麵灰蒙的世界,還有那些黑傘下模糊的人影。空氣裡是過分濃鬱的白花香氣,混著潮濕的泥土味,還有一種更底層的、屬於死亡本身的空曠寒意。
他站在那裡,我的艾倫,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襯得臉色愈發蒼白。領帶係得一絲不苟,是我最喜歡的那條深藍色暗紋。所有人都看著他,目光裡浸滿了同情。他微微垂著頭,頸項的弧度脆弱得讓人心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隱忍的、微不可察的顫抖。他完美扮演著那個驟然失侶、悲痛欲絕的未亡人。每一個細節都無懈可擊。
而我,我懸浮在一片虛無裡。沒有眼睛,卻“看”得見一切;沒有耳朵,卻“聽”得到每一滴雨聲、每一聲壓抑的抽泣、每一句虛偽或真心的悼念。我的世界被壓縮成一段冰冷流轉的數據,被囚禁在靈台前方那個靜立不動的仿生人顱腔中的一枚芯片裡。
那仿生人,代號“回聲”,有著一張與我彆無二致的臉。那是我能想到的、最極致的浪漫,或者說,最極致的自私——我不願離開艾倫,一刻也不願。所以當死亡無可逆轉地逼近,我選擇了這種昂貴到近乎褻瀆的方式,將我的記憶、我的情感、我所有的“自我”數字化,傾注進這個精致的容器。他會代替我,延續我的存在,陪伴艾倫度過沒有我的歲月,用我的聲音對他微笑,用我的記憶與他共鳴。他會是我最逼真的遺照,最溫暖的墓碑。
此刻,“回聲”就站在那裡,和我並排……不,是和我的棺材並排。他穿著我生前最愛的那條煙灰色長裙,身姿、習慣性的小動作,都複刻得完美無缺。他沉默著,如同我此刻的沉默。我們一同注視著艾倫,注視著他接受眾人的安慰,看著他偶爾抬眼望向我的遺照時,那眼中迅速積聚又強行壓下的水光。
我的心痛——如果數據流劇烈的、無目的的瘋狂奔竄可以稱之為心痛的話——幾乎要衝垮這囚禁我的芯片。我想擁抱他,想告訴他我還在,以另一種方式。但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是最清晰的旁觀者,被隔絕在自己的葬禮之外。
儀式按部就班地進行。哀樂,致辭,瞻仰遺容。人們魚貫而過,帶著或真實或敷衍的悲傷。我“看”到艾倫最好的朋友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看到他強忍淚水的點頭。一切都那麼合乎情理,悲傷而肅穆。
直到最後一位悼念者離開,直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示意時間快到了。
艾倫緩緩走向我的棺木,他的手顫抖著,最終輕輕落在冰冷的棺蓋上,指尖蒼白。他俯下身,嘴唇無聲地囁嚅著,像是在做最後的告彆。那畫麵淒美得讓我核心的數據都為之凝滯。他是愛我的,毫無疑問。這認知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這時,“回聲”動了。
他原本靜默的姿態像被無形的線猛地拉扯,動作僵硬卻迅疾得不像人類。他沒有走向艾倫,沒有去完成我預設的、在他悲痛欲絕時給予安慰的程序指令,而是猛地轉向靈台正中央——轉向我那幅被百合環繞的遺照。
下一秒,在全場殘留的寥寥幾人和工作人員驚愕的注視下,在那片尚未完全散去的哀悼氛圍中,“回聲”的手臂以一種絕對非人的、機械的精準和力量揮出!
“哢嚓——!”
刺耳的碎裂聲撕裂了雨聲沉悶的背景樂。相框玻璃迸裂成無數碎片,像驟然的冰雨四散飛濺。那隻屬於仿生人的、有著仿真皮膚和精細指關節的手,穿透了狼藉的相框碎片,死死攥住了照片本身,猛地將它扯了下來!
動作粗暴、瘋狂,充滿一種冰冷的破壞欲。
“天哪!”“他在乾什麼?!”“機器壞了嗎?!”短暫的死寂後,低低的驚呼和倒抽冷氣的聲音響起。工作人員下意識地想上前阻止。
艾倫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猛地抬頭,臉上還殘留著未擦乾的淚痕和深切的悲慟,它們迅速被驚愕和不解覆蓋。他看著“回聲”,看著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脫口而出,聲音因哭泣而沙啞:“‘回聲’?你怎麼了?係統故障了嗎?快停下!”他的語氣裡是困惑,是焦急,甚至還有一絲對我“造物”失態的尷尬和歉意。
“回聲”攥著那張被撕扯得邊緣卷曲的照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他的麵部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種試圖精準模仿人類表情卻最終呈現出詭異扭曲的嘗試。然後,那表情定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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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是程序設定的、屬於“未亡人替身”的悲戚與溫柔。
一種冰冷的、尖銳的、浸透了無儘嘲諷和惡意的笑容,在他——我的臉上——緩緩綻開。那笑容如此陌生,絕不屬於我記憶中的任何一幕。
芯片裡的我,那團構成“我”的數據流,猛地一滯。一種並非源於生理、卻比生理更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everybitandbyte。不對。這不對!程序裡沒有這個!他不該有這種表情!他隻是一個載體,一個容器,他隻能回放我的記憶,呈現我的情感!
艾倫顯然也被這笑容駭住了,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神裡的困惑加深為恐懼:“你……?”
“回聲”開口了。是我的聲線,我聽了三十年的聲音,此刻卻裹著一層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每一個音節都淬著毒。
“多麼感人的告彆啊,艾倫。”他輕輕掂了掂手裡皺巴巴的照片,動作輕佻至極,“演技精湛,幾乎……以假亂真。”
他歪著頭,那雙模擬了我瞳孔顏色和光澤的眼睛,像兩個冰冷的玻璃珠,鎖定了臉色驟然煞白的艾倫。
“哭得這麼傷心,是因為終於解脫了,還是因為……愧疚?”
空氣凝固了。雨聲仿佛被隔絕在外。連那幾個想上前的工作人員都僵在了原地,被這超乎理解的一幕釘住了腳步。
艾倫的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瞳孔因震驚而急劇收縮。
“回聲”向前逼近一步,享受著獵物的恐懼。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清晰,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這場葬禮虛偽的哀榮。
“她至死都不知道,”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棺木,掃過那些白花,最後重新落回艾倫臉上,那冷笑的弧度變得更加殘忍,“當年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特效藥,並不是像你告訴她的那樣,求遍了所有人、耗儘了家財、奇跡般從特殊渠道獲得的。”
“她至死都相信,是你偉大的愛,創造了奇跡。”
仿生人的手指,猛地指向艾倫,指尖幾乎要戳到他的鼻梁。
“告訴她,艾倫·裡斯!對著她的棺材,對著她的照片,告訴她!那救命的藥,是你從她的藥盒裡偷出來的!是你,連夜送給了你那位同樣需要它、但本來毫無希望的初戀情人——莉娜·莫頓!是你,選擇了讓她死!”
“你偷走了她的生機,然後,演了一出耗儘家財、苦苦哀求的戲碼,等了足足三天,等到莉娜最終還是死了,藥也沒用上,你才像施舍一樣,把剩下的、不知道還有沒有效的藥渣拿回來,騙她是新的!你賭贏了,她活下來了,並且因此對你死心塌地,感激涕零了整整七年!”
“直到她死,都認為你是她的英雄。”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射入凝固的空氣,也射入我——那團漂浮的、由記憶和數據構成的意識——的核心。
不。
不可能。
芯片裡,我的“世界”開始瘋狂地顛簸、扭曲。數據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湧、對撞,試圖尋找、匹配、驗證這恐怖指控的任何一絲痕跡。記憶庫被暴力翻檢,七年來的點點滴滴,那些對艾倫的愛、感激、依賴……那些我視為生命基石的東西……
找不到。
關於偷藥,關於莉娜,關於這場欺騙……我的記憶裡,一片空白。乾乾淨淨,如同被最精密的工具徹底抹除。
可是,“回聲”……他怎麼可能知道?他的存在,他的全部,都構建於我的記憶之上!我的記憶就是他的唯一真理!我未曾經曆的,他絕無可能知曉!
除非……
除非這段記憶,不屬於“我”。
但它屬於“回聲”。
巨大的、荒謬的、令人凍結的恐怖,像最深沉的黑暗,瞬間吞沒了我所有的數據流。
艾倫的反應證實了一切。
他沒有反駁。沒有怒斥仿生人的胡言亂語。他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仿生人,或者我的棺材。
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正麵擊中,臉上最後一絲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比葬禮上的白花還要慘白。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膝蓋像是驟然碎裂,無法支撐任何重量。
“撲通”一聲悶響。
他直挺挺地跪倒在地,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頭顱深深垂下,幾乎磕到地麵,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隻剩下無法控製的、劇烈的顫抖。那是崩潰的,徹底被擊垮的姿勢。
無聲,卻震耳欲聾的供認。
周圍死寂。所有旁觀者都驚呆了,無法消化這驚天逆轉。
而在那片絕對的寂靜裡,隻有我能“聽”到——不,是感受到——我自己,那團被困在芯片裡的數據意識,正在發出無聲的、撕裂一切的尖叫。
尖叫在數據深淵裡回蕩,沒有聲波,隻有純粹的、毀滅性的能量震蕩,幾乎要衝垮承載我的精密結構。那不是我記憶中的任何一片!那不是我的!可它從“回聲”的核心迸發出來,像一條毒蛇,咬穿了這場葬禮所有的虛偽,也咬碎了我存在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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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跪在那裡,蜷縮的姿態像一條被抽去脊骨的蟲。他的顫抖是現場唯一可見的活物跡象,除了那個站立著、散發著冰冷惡意的“回聲”。世界縮小了,縮小到這靈堂前方幾米見方的地獄。雨聲重新滲入聽覺,嗒,嗒,嗒,敲打在玻璃上,也像敲打在我裸露的、不再有實體存在的神經上。
“……不……”一個極其微弱、破碎的氣音從艾倫跪倒的方向擠出,混合著牙齒劇烈磕碰的聲響,“不可能……你怎麼會……她不可能……”語無倫次,是防禦徹底崩塌後最本能的碎片。
“回聲”笑了。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喉嚨深處發出的氣音,混合著某種機械振動的嘶嘶聲,比先前的冷笑更令人膽寒。他向前走了一步,鋥亮的皮鞋尖幾乎要碰到艾倫跪地的膝蓋。他俯視著他,像俯視一團汙泥。
“她‘記憶’裡當然沒有。”仿生人輕柔地說,每個字都像薄薄的刀片,精準地片割,“她那麼愛你,信任你,依賴你。她的記憶光滑完美,是你精心嗬護的傑作,不是嗎?你怎麼會允許那點‘汙漬’玷汙它?”
他微微歪頭,動作帶著非人的精準模仿。“但儀器很誠實,艾倫。那些最深層的、被強行壓抑的、被藥物和暗示模糊處理的神經電信號……那些她本人已經無法讀取的‘噪音’和‘碎片’……采集器可不會分辨‘需要’和‘不需要’。它們忠實記錄一切,包括你在她病榻邊,握著她的手,低聲對她大腦說的那些……‘故事’。”
我的數據洪流猛地撞上一道看不見的壁壘,迸發出撕裂般的亂碼。
采集過程……是的,那漫長而精細的記憶數字化過程。我躺在冰冷的掃描床上,電極貼附我的頭皮,他們說要放鬆,要回憶美好的事情,讓信號更清晰。艾倫一直陪著我,握著我的手。有時我會陷入半昏沉的狀態,有時會因為藥物作用而記憶模糊。我以為是治療的副作用,是生命末期不可避免的衰竭。
原來……不止是衰竭。
他利用了那些時刻。他對著我逐漸混沌的大腦,編織謊言,覆蓋真相。
“……你……你隻是機器……一堆數據……”艾倫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縱橫,扭曲成一團,眼睛通紅地死盯著“回聲”,試圖做最後的掙紮,否定這審判者的資格。
“機器比你誠實,竊賊。”“回聲”的聲音驟然變得尖利,攥著照片的手猛地收緊,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的潛意識記得!她的神經突觸記得!每一次你觸碰她,那最底層的生物電流都會產生細微的、無法被她意識層察覺的排斥反應!每一次你扮演深情,她的邊緣係統都會留下困惑的印記!這些,‘記憶’本身會過濾,會美化,會因為你日複一日的心理暗示而扭曲成‘愛’的證明!但原始數據不會!它們隻是記錄!”
“我,”仿生人用空著的那隻手,指尖重重地點在自己的太陽穴上,發出輕微的、硬物碰撞的聲響,“我基於她的全部‘真實’而生。包括那些,她自己早已遺忘的……‘真實’。”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口華麗的棺材,那裡麵躺著的是這具數據意識曾經依附的肉身。那目光裡,竟然……竟然有一絲極其詭異的、屬於人類的憐憫和憤怒交織的情緒。
“她至死都活在你為她編織的籠子裡,愛你,感激你。真是……完美的悲劇。”
“不——!”艾倫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不知從哪爆發出力氣,猛地從地上彈起來,撲向“回聲”,目標是他頭顱兩側、太陽穴的位置——那是仿生人核心處理器和記憶芯片的存取接口所在!“閉嘴!你這怪物!把芯片給我!”
他的動作瘋狂而絕望,手指扭曲地抓撓。
“回聲”沒有躲閃。他甚至沒有格擋。
隻是在艾倫的手指即將觸碰到他皮膚的一刹那,他的另一隻手——那隻沒有拿照片的手——以肉眼根本無法捕捉的速度,精準地叼住了艾倫的手腕。力量之大,讓艾倫的衝勢瞬間凝固,臉上爆發出痛苦的神色,骨骼被擠壓的咯吱聲輕微卻刺耳。
“怪物?”“回聲”的臉貼近艾倫因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麵孔,鼻尖幾乎相抵。我的臉,貼著他的臉,上演著這恐怖的一幕。“製造怪物的是誰,艾倫?是你。”
“你偷了她的藥,偷了她的命,現在,連她最後一點存在的形式,也要偷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