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死後第三天開始循環
我死在緝毒任務中的第三天。
新來的小警花翻看我布滿彈孔的檔案,輕笑:“這種愣頭青,死了也是活該。”
她不知道,警局每響一次槍聲,我的時間就會回溯一天。
而今天,靶場已經響了七十六槍。
第七十六聲槍響的餘震還啃咬著耳膜,眼前的黑暗潮水般退去。
冰涼的觸感首先回歸,是那種老式搪瓷缸子,邊緣磕碰得露出了黑鐵,正貼著我的下唇。一股劣質茶葉梗子泡到發苦發鏽的厚重味道蠻橫地鑽入鼻腔。
視線掙紮著聚焦。
頭頂那盞節能燈管嗡嗡地輕響,光線慘白,把專案組熬夜積攢的疲憊和煙塵照得無處遁形。日曆掛曆就釘在對麵的牆上,紅色圓圈刺眼地圈住那個日期——我死前第三天。
手指無意識地一鬆。
“哐當!”
搪瓷缸子砸在水泥地上,深褐色的茶漬潑開,像一灘乾涸的血。
“喲,陳隊,咋了?讓茶葉水燙著了?”旁邊老張叼著煙湊過來,含糊不清地調侃,眼角堆著熬夜熬出來的褶子,“聽說嫂子最近管得嚴,也不至於手軟腳軟吧?”
我沒理他,猛地抬起頭,視線刮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老張,猴子,大劉……他們都還在。不是後來彈雨裡破碎的樣子。
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著,一下,又一下,砸得肋骨生疼。第七十六次。每一次心跳都像在計數,計那靶場傳來的、隻有我能聽見的死亡回響。
第七十六槍。
我攥了攥手,指尖冰涼,掌心卻全是汗。
“沒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有點啞,像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手滑了。”
門就在這時被推開。
王局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個陌生的年輕女人。
辦公室裡那點疲遝鬆散的氣氛為之一肅。
“都精神點!”王局咳嗽一聲,大手一揮,“給大家介紹個新同事,林薇,剛從省廳下來交流學習的,高材生!接下來跟我們一起搞‘毒蛇’這個案子。大家歡迎!”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確實紮眼。一身警服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帽簷下的臉蛋白淨,眼神清亮,透著沒經過什麼事兒的純粹,還有一種來自上麵的、不自覺的疏離感。和我們這群被案子熬得兩眼通紅、渾身煙臭油汗的老油條格格不入。
她上前一步,腳跟利落地一碰,敬了個禮,聲音清脆:“各位前輩好,我叫林薇,請大家多指教!”
目光掃過我們,禮貌,但沒什麼溫度。像在打量一堆不太令人滿意的工具。
王局又交代了幾句,無非是齊心協力、早日破案之類的套話,然後指了指角落那個堆滿陳舊檔案盒的鐵櫃:“林薇啊,你剛來,先熟悉情況。那些是積壓的舊卷宗,特彆是之前幾次圍捕‘毒蛇’失敗的記錄,你都翻翻,吸取教訓。”
“是,局長。”林薇應得乾脆。
王局背著手走了。辦公室裡重新活泛起來,打電話的,罵娘的,商量案情的,嗡嗡響成一片。
林薇走到那個鐵櫃前,打開櫃門,灰塵在慘白的燈光下簌簌飛舞。她微微蹙了下眉,抽出最上麵一個厚厚的檔案盒,吹了吹灰,拿到了她臨時的辦公桌前——那桌子正好在我對麵。
盒子打開,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裡麵是照片、報告紙,邊緣卷曲發黃。
她戴上了一副細框眼鏡,低下頭,一頁一頁仔細地看,手指偶爾劃過紙麵,神情專注而冷靜。
我給自己重新找了個杯子,倒上水,靠在辦公桌隔斷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溫水滑過喉嚨,卻壓不下那七十六次死亡回溯帶來的寒意。我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落在那份攤開的、記錄著我如何變成一具破爛屍體的檔案上。
時間滴答流過。
她翻頁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停在了某一處。那是法醫拍的屍檢照片特寫,和我最後行動總結報告裡潦草卻血淋淋的敘述。
我看到她細長的眉毛幾不可見地挑了一下,然後,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彎了一個弧度。
那不是惋惜,也不是沉重。
是一種……輕蔑。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我這邊,然後又落回檔案頁上,指尖在那張慘烈的照片上點了點,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卻又清晰得足以讓我,或許還有旁邊豎著耳朵的猴子聽見:
“衝動冒進,缺乏起碼的協同意識,這種個人英雄主義的愣頭青……”
她輕笑了一聲,短促,冰涼,像玻璃碴子。
“……死了也是活該。”
“啪!”
一聲脆響。
我手裡的杯子沒掉,是猴子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刮擦水泥地,發出刺耳的噪音。他漲紅了臉,瞪著眼想說什麼。
我抬手,按在了他肩膀上,用力往下壓了壓。動作有點僵硬,但力道很大。
猴子梗著脖子看我,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吭聲,重重地坐了回去,把鍵盤敲得劈啪亂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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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瞬間安靜了不少,好多道目光若有若無地瞟過來。
我沒看猴子,也沒看其他人。我的目光落在林薇身上。
她似乎毫無所覺,甚至又翻過了一頁檔案,神情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句判詞輕飄飄的,和“今天天氣不好”沒什麼區彆。
心臟那塊地方,像是被那輕飄飄的一句話捅了個對穿,冷風呼呼地往裡灌,混合著硝煙和血的味道。
我鬆開按著猴子的手,站直身體。
“我出去抽根煙。”
聲音平得連我自己都陌生。
沒等任何人回應,我徑直走向門外。
走廊空曠,冷風從儘頭的窗戶灌進來。廁所劣質的清潔劑味道和煙味混合在一起。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點燃煙,吸了一口,煙霧嗆進肺裡,灼燒著。
一下。
兩下。
三下。
……七十六下。
靶場的槍聲在她那句話落下的瞬間,就在我顱內轟鳴了一次。
第七十七次輪回,開始了。
這一次,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那槍聲裡,似乎摻進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的譏誚。
和她的笑聲一樣。
一根煙抽完,我又點了一根。
身後的辦公室門開了又關,有人進出,說話聲隱約傳來。
我聽到老張在裡麵打圓場,聲音洪亮地岔開話題,討論晚上吃哪家燒烤。我聽到猴子依然氣哼哼地敲鍵盤。我也聽到林薇清冷的聲音,開始詢問某個案卷裡的細節,專業,冷靜,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她隻是說出了她的判斷。基於那些白紙黑字、照片屍檢的判斷。
一個愚蠢的、死了活該的愣頭青。
我掐滅第二根煙蒂,走回辦公室。
氣氛有點微妙的尷尬,但很快被案頭繁雜的工作淹沒。“毒蛇”團夥像陰溝裡的真正的毒蛇,滑不留手,幾次行動都失敗了,壓力越來越大。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打開電腦,調出行動地圖和人員部署,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對麵。
林薇已經合上了那份關於我的死亡檔案,正在看另一份文件。側臉線條清晰利落,鼻梁很挺,是一種缺乏溫度的精明乾練。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抬眼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
她的眼神裡沒有任何歉意或躲閃,隻有一種純粹的、職業性的探究,或許還有一絲對新環境新同事的評估。
我率先移開了視線,盯著屏幕上錯綜複雜的線路圖。
腦子裡卻不是地圖,不是行動方案。
是那七十六聲槍響。
是她那句“死了也是活該”。
這兩個聲音交織在一起,循環播放。
上一次輪回裡那是第幾次?三十?還是四十?),我試圖接近她,旁敲側擊地想從她省廳的背景裡挖出點不一樣的信息,結果一無所獲,還因為表現突兀引起了些懷疑。
上上次,我直接申請把她調出專案組,理由是經驗不足。王局沒同意,反而把我批了一頓。
再往前……次數太多,很多嘗試都模糊了。
但每一次,無論我做什麼,第三天,我都會死。然後,槍聲一響,回到這裡。
而這一次,她來了。帶著她的判決書來了。
下班時間到了,大家陸續離開。
我磨蹭到最後。
林薇也收拾好東西,起身,離開,沒有多看任何人一眼。
辦公室裡空下來,隻剩下我和滿屋子的煙味、茶垢味,還有那鐵櫃裡沉默的檔案。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她的辦公桌前。
那份關於我的死亡檔案,已經被她整齊地放回了原處。桌麵上乾乾淨淨,隻有一本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筆。
她的動作很快。
我拉開她的抽屜。裡麵隻有幾件辦公用品,一本警校培訓手冊,抽屜最裡麵,躺著一個淡藍色的、帶著茉莉花清香的車載香薰片。
和我無數次輪回裡看到的一樣。
沒有任何異常。
一個從省廳來的、乾淨、漂亮、說話刻薄、或許有點背景的年輕女警。
僅此而已?
我不信。
第七十七次。
我死在那個廢棄的化工廠深處,子彈從意想不到的角度鑽進來,咬碎骨頭,撕裂內臟。黑暗吞噬意識的前一秒,我仿佛又聽見那聲輕笑:“……死了也是活該。”
第七十八次。
我試圖改變行動前夜的部署會議上的發言,想提醒更多。但話到嘴邊,卻發現自己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關於“未來”的警告一個字也吐不出。猴子還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陳隊,你咋了?臉這麼白?”
第七十九次。
我提前潛入了化工廠,想預先埋設陷阱。卻在靠近預定地點時,被一夥原本絕不該在那個時間出現的巡邏隊發現,交火中,我被一枚流彈擊中了小腿。行動因此取消。但第三天夜裡,我在醫院病床上,被一個偽裝成護士的殺手注射了過量腎上腺素。
第八十次。
我決定什麼都不做。嚴格按照第一次輪回時的劇本走。甚至在那天衝鋒時,腳步慢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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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一樣。甚至死得更快。衝在我前麵的老張替我擋了第一顆子彈,倒在我懷裡,血噴了我一臉。
……死了也是活該。
或許她說的沒錯。
靶場的槍聲在我顱內計數,冰冷,精準,永不失誤。
第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