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吃那塊糖
移植了母親全部記憶後,我才發現她每天在咖啡裡加的方糖,是緩慢發作的毒藥。
而投毒者,正是我那溫文爾雅了二十年的父親。
第一顆“糖”融化在舌尖,帶著一股近乎灼燒的甜,隨即是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一直墜到胃裡。那不是我的記憶。是母親的。
我叫蘇晚,二十九歲,一名不入流的自由插畫師。母親林素心在一個月前因“突發性心臟衰竭”去世,葬禮上,父親蘇文擎握著我的手,淚眼婆娑,一遍遍說著“你媽媽太突然了,她太苦了”。他消瘦得厲害,原本合身的西裝空蕩蕩地掛著,所有人都說,蘇教授夫妻情深,真是可憐。
母親沒有留下遺體,遵照她生前簽署的某種前沿醫療研究協議,大腦被急速冷凍,用於一項激進的記憶編碼與移植技術研究。她是誌願者之一。這項技術理論上還遠未成熟,但就在一周前,我接到了項目組的通知,告知我,作為林素心女士唯一的直係血脈,我的神經耦合係數呈現出罕見的匹配性,他們詢問我是否願意接受母親的“記憶備份”植入,一種非侵入式的、旨在構建生物記憶庫的嘗試。他們說,這或許能讓我以另一種方式“保存”母親。
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失去母親的空洞太大,大到任何一點可能填塞的東西,我都想抓住。
移植過程並不痛苦,像是一場漫長而光怪陸離的淺度睡眠。醒來後,世界依舊是那個世界,隻是我的腦子裡,多了一個沉默的租客。起初幾天,一切如常。直到第三天下午,我習慣性地給自己泡了一杯黑咖啡,指尖無意識地伸向糖罐——我喝咖啡從不加糖——拈起一塊方糖,就要丟進杯中。
動作僵在半空。
一種強烈的、不屬於我的渴望,一種對那極致甜味的生理性需求,攥住了我。同時,一個極其短暫的畫麵閃過:母親纖細蒼白的手指,捏著同樣的方糖,輕輕放入她那隻白瓷咖啡杯裡,糖塊落下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日常的韻律。
是記憶融合開始了。項目組的醫生說過,初期可能會有些許既視感,或者輕微的行為模仿。
我縮回手,看著那塊方糖,心頭莫名一陣煩躁。我沒加糖,隻喝著苦澀的咖啡,試圖壓下嘴裡那股虛幻的甜膩。
真正的異樣在幾天後爆發。那晚我熬夜趕稿,頭痛欲裂,下意識地模仿著記憶裡母親常做的一個動作——用拇指用力按壓太陽穴。一瞬間,並非畫麵,而是一種純粹的感覺洪流淹沒了我:不是簡單的頭痛,那是一種更深層的、彌漫性的鈍痛,從四肢百骸滲出,聚集在頭顱內,像一團不斷增殖的、沉重的棉花,擠壓著思維,讓她我)隻想蜷縮起來,關上所有的燈。
伴隨這痛楚的,還有一種黏稠的、無邊無際的疲憊。不是睡眠不足的那種,而是源於生命本身的耗竭感。
我猛地甩頭,從那感覺中掙脫,冷汗涔涔。這不是我的感覺。這是母親最後那段日子裡的感受。她總說“沒事,老毛病,累的”,原來,是真的。
自那以後,母親的記憶碎片開始更頻繁地湧現。往往由最微小的細節觸發:超市裡某種特定香型的洗滌劑味道,會讓我鼻腔裡瞬間充滿母親手洗父親白襯衫時留下的淡淡皂角氣;路過街角花店瞥見一束黃玫瑰,眼眶會不受控製地發熱——那是父母結婚紀念日父親每年必送的禮物;甚至聽到某首年代久遠的情歌,喉嚨裡會泛起一股帶著鐵鏽味的甜腥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悲傷與恐懼的心悸。
這些碎片雜亂無章,缺乏前後關聯,卻帶著原始情感的巨大衝擊力。我像一個拙劣的拚圖者,試圖將這些碎片拚湊出母親最後時光的真實圖景。而所有的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她那持續了多年的、無法根治的“慢性疲勞”與“神經性頭痛”,以及她每日雷打不動的習慣——那杯加了方糖的咖啡。
父親對此一無所知。他沉浸在喪偶的悲痛中,變得愈發沉默寡言,但也更加細致地照顧我,仿佛把我當成了母親唯一的遺物。他會在深夜端著溫牛奶敲響我的房門,看著我喝下,眼神裡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與關切。“晚晚,你臉色不好,彆太累著,爸爸隻有你了。”
他的話讓我喉嚨發緊,幾乎要將記憶移植的事和盤托出,再問問他,媽媽最後到底有多痛苦。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看著他鬢角新生的白發,看著他為我掖被角時微微顫抖的手,我說不出口。揭開他的傷疤,太殘忍了。
而且,一種莫名的、源自那些記憶碎片深處的寒意,讓我選擇了沉默。
我開始有意識地“翻閱”母親的記憶,像一個偷窺者,在自己大腦的閣樓裡搜尋。這個過程並不輕鬆,需要極度的專注,且常常一無所獲,或者隻能得到一些模糊的情感回聲。但我執著地進行著。我需要知道。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個周末的午後,陽光很好,我坐在母親生前常坐的那張靠窗的搖椅上,幾乎是無意識地,讓自己的呼吸節奏模仿著記憶中母親坐在這裡時的頻率——緩慢,略有些吃力。指尖輕輕敲擊扶手,模仿她無意識的小動作。
來了。
這次不是模糊的感覺,而是一段相對清晰的場景記憶。傍晚,廚房,母親站在流理台前,準備晚餐。父親從身後輕輕擁住她,下巴抵在她頸窩,溫聲說著什麼。記憶裡的母親,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隨即放鬆,側過臉,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倦意的笑容。父親的手很溫柔地在她手臂上拍了拍,然後自然地伸手,從櫥櫃裡取出了那個熟悉的、裝著方糖的彩色玻璃罐。
“素心,你的咖啡要涼了。”父親的聲音在記憶裡響起,溫和,體貼,無可挑剔。
他拈起兩塊方糖,放入台上那杯早已衝泡好的、冒著微弱熱氣的黑咖啡裡。銀質的小夾子碰在杯壁上,發出清脆的“叮”一聲。
母親笑著,帶著點無奈的縱容:“又放兩塊,太甜了。”
“你太苦了,需要一點甜。”父親的聲音低沉而充滿愛意。
記憶的場景在這裡模糊、消散。
我猛地從搖椅上坐直,心臟在胸腔裡擂鼓。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兩塊方糖。母親記憶裡,父親幾乎每次都為她的咖啡加兩塊方糖。
可我記得,明明記得!母親去世前大概半年開始,有一次家庭聚餐,她親口笑著說,年紀大了,要注意養生,咖啡裡隻加一塊糖了,還讓父親監督她。當時父親還笑著點頭,說她終於肯聽勸了。
為什麼在母親自己的記憶裡,還是兩塊?
是誰的記憶出了錯?是我的,是母親的,還是……父親說了謊?
一個更冷的念頭蛇一樣鑽入腦海:如果母親記憶裡的“兩塊”是真的,而父親對外宣稱的“一塊”是假的,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那多出來的一塊糖,可能從未停止過。
我衝進廚房,找到那個被收起來的彩色玻璃糖罐。裡麵空空如也,早已被清洗乾淨。我擰開蓋子,湊近鼻端,隻有一股淡淡的、洗滌劑殘留的檸檬清香。什麼都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個幽靈一樣在房子裡遊蕩,尋找一切可能與母親最後歲月有關的物品。她的病曆被我翻來覆去地看,上麵隻有“心律不齊”、“慢性衰竭”這類模糊的診斷。她留下的書籍,筆記,甚至舊衣服,我都細細檢查,一無所獲。
父親似乎察覺了我的異樣,擔憂地問:“晚晚,你最近怎麼了?總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想你媽媽了?”
我垂下眼,不敢看他的眼睛,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歎了口氣,大手覆上我的頭頂,輕輕揉了揉,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彆太難過了,爸爸在呢。”
他的手掌溫暖,動作輕柔。可我卻控製不住地,從脊椎尾端竄起一陣戰栗。母親的一段記憶碎片不合時宜地跳出來:也是這隻手,溫柔地撫過她的發絲,同時,記憶裡卻泛起一股強烈的、想要躲避的衝動,以及一種……深埋在平靜表象下的恐懼。
矛盾的情感幾乎要將我撕裂。一邊是二十年來父親無微不至的關愛,是他在母親去世後形銷骨立的悲傷,那麼真實,那麼沉重;另一邊,是母親記憶裡那些無聲的呐喊,那些無法解釋的細節,還有那塊該死的、懸在真相之上的方糖。
我必須知道那糖裡有什麼。
機會在一個周四的晚上降臨。父親接到學校通知,需要緊急出差兩天,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他臨走前,絮絮叨叨叮囑了我許多,關於按時吃飯,關於鎖好門窗。
門關上的聲音還在空氣裡回蕩,我已經衝進了他們的臥室——現在是父親一個人的臥室。我目標明確,直奔父親的書房。那裡有一個上鎖的抽屜,小時候我頑皮,曾見過父親用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打開它,取出裡麵的印章。我記得那把鑰匙,就掛在父親書房窗台那盆長勢喜人的綠蘿的花盆底部。
手指探入微潤的土壤,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我的心跳快得幾乎要失控。
鑰匙插進鎖孔,輕輕轉動。“哢噠”。
抽屜裡很整齊,大多是些重要的文件、證書。我快速而小心地翻找,指尖掠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抽屜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牛皮紙文件袋下麵,我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方方的小盒子。
拿出來,是一個沒有任何標簽的白色塑料藥盒。打開,裡麵不是藥片,而是滿滿一盒子的……方糖。潔白,規整,在書房冷白的燈光下,反射著細膩的光澤。
外觀上,它們和市麵上能買到的任何方糖沒有任何區彆。
我捏起一塊,湊到鼻尖。隻有純粹的、甜膩的氣息。
幾乎是一種本能,一種深植於母親記憶庫深處的警惕,讓我沒有產生任何品嘗它的念頭。我小心翼翼地用紙巾包好幾塊方糖,放進口袋。然後將藥盒恢複原狀,鎖好抽屜,鑰匙擦乾淨指紋,放回花盆底。清理掉我進來過的一切痕跡。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第二天,我聯係了一家信譽良好的第三方檢測機構,用了點手段,隱瞞了真實來源,隻說是懷疑某種食品添加劑有問題。費用高昂,但我毫不猶豫地支付了。
等待結果的三天,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我待在畫室裡,對著空白的畫布,卻一筆也畫不出。母親的記憶碎片湧現得更加頻繁,而且開始帶上鮮明的負麵情緒。有時是劇烈的頭痛襲來時,眼前短暫發黑的眩暈感;有時是深夜,那種無法呼吸的胸悶,仿佛有巨石壓胸;有時,是父親那張溫文爾雅的臉,在記憶的濾鏡下,偶爾會閃過一絲讓她我)心悸的、完全陌生的冷漠。
我分不清哪些是我的恐懼,哪些是母親真實的感受。
第三天下午,檢測機構的電話來了。負責對接我的工程師聲音嚴肅,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蘇小姐,您送檢的樣品……成分非常複雜,而且有些……不同尋常。”
“請直說。”我握緊手機,指節泛白。
“除了主要的蔗糖成分外,我們檢測到了多種微量物質。其中包含一種結構極其特殊的合成化合物,目前不在任何公開的數據庫裡,但其分子式片段,與我們已知的某些……具有心臟神經傳導乾擾作用的毒素,有部分相似性。它被一種特殊的包膜技術處理過,使得它在常溫、尤其是酸性環境下非常穩定,推測是為了規避口腔和胃部的感受器,但在腸道堿性環境和特定酶作用下,會緩慢釋放。”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更關鍵的是,我們還檢測到了一種極微量的、經過修飾的植物堿,這種物質單獨存在毒性很低,但與那種合成化合物結合後,會根據代謝差異,在人體內產生蓄積效應,長期攝入,會不可逆地損傷心肌細胞和神經係統,症狀……非常類似於漸進性的器官衰竭。這種組合非常隱蔽,常規毒理篩查幾乎不可能發現。”
電話從我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世界寂靜無聲。
所有的猜測,所有的懷疑,所有母親記憶裡的痛苦與恐懼,在這一刻,被這冰冷的、科學的結論,徹底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