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那把刀是熱的
驗屍時,我發現死者胃裡有張紙條。
上麵寫著:「下一個是你。」
而死者,是我的搭檔。
陳默的屍體在城東的爛尾樓裡被發現,發現他的是個撿破爛的老頭,被熏天的臭氣引來,還以為死了條野狗。結果不是野狗,是刑偵支隊副隊長,曾經活生生、會喘氣、會罵娘、會拍著他肩膀叫他“老林”的人。
現在,他躺在市局法醫中心冰冷的不鏽鋼台子上,變成了一堆需要被解剖、被測量、被記錄的有機物和無機物。無影燈慘白的光打在他膨脹發青的皮膚上,反射出一種油膩膩的光澤。腐敗氣體讓他的胸腹部高高鼓起,像一麵肮臟的鼓。
林濤穿著藍色的無菌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站在台子前。空氣裡彌漫著福爾馬林和屍臭混合的、獨屬於這個地方的氣味,濃得化不開,粘稠地糊在人的口鼻黏膜上。他動作有些遲緩地戴上兩層乳膠手套,橡膠邊緣勒緊手腕的感覺,今天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束縛的窒息感。
助手小李在一旁準備器械,叮叮當當的金屬碰撞聲,在過分安靜的解剖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開始吧。”林濤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悶悶的,沒有任何起伏。
錄像的紅燈亮了。林濤拿起解剖刀,刀鋒在燈光下劃過一道冷冽的弧線。他下刀的手很穩,穩得不像話。y字形的切口,從雙側肩頭劃到胸骨柄,再一路向下,直達恥骨聯合。皮膚和皮下組織被逐層分離,暴露出發黑、塌陷的胸腔腔壁。腐敗的惡臭瞬間更加濃鬱。
小李忍不住偏過頭,乾嘔了一下。
林濤像是沒聽見,也沒看見。他用開胸器撐開胸骨,暴露出裡麵一團模糊、顏色可疑的內臟。心肺的情況很糟糕,符合窒息死亡的部分特征,但更具體的原因,需要進一步檢驗。他逐器官檢查,稱重,記錄。動作機械,精準,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隻有他自己知道,口罩後麵的嘴唇已經被咬出了血,鹹腥味在口腔裡漫開。他的視線,偶爾會不受控製地落在陳默那張扭曲變形的臉上,那張臉,再也不是他熟悉的模樣。
輪到腹腔了。胃部脹得很大,像個熟過頭的、即將破裂的果實。林濤用組織剪小心翼翼地將其分離,取出,放在一個白色的托盤裡。他拿起手術刀,準備切開胃壁。
就在這時,他的動作頓住了。
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指尖傳來一種異樣的觸感。胃囊內部,似乎有一個硬物。
這不對勁。陳默最後的行蹤顯示他是在追查一個線索時失蹤的,遇害前應該處於高度緊張和移動狀態,不太可能吞下難以消化的硬物。
“小李,”林濤的聲音依舊平穩,“注意記錄。”
小李湊近了些,鏡頭也對準了托盤。
林濤深吸一口氣,雖然這動作隻會讓更多腐臭吸入肺裡。他手腕用力,刀尖劃開了胃壁。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糜和胃酸湧了出來。
他用鑷子,在那堆粘稠物中仔細地撥弄著。
碰到了。
他夾住了那個硬物的邊緣,慢慢地,將它取了出來。
那是一個比指甲蓋略大的透明小塑料瓶,類似藥瓶,密封得很好,瓶口用某種防水膠嚴格封死。瓶子裡,緊緊卷塞著一小卷紙。
林濤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某種冰冷的預感,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他將小瓶放在清水中衝洗乾淨,然後用另一把乾淨的解剖剪,剪開了瓶口。他用細長的鑷子,探入瓶中,夾住了那卷紙的邊緣,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地,將它抽了出來。
紙卷很小,被壓縮得極其緊實,看得出是為了塞入這個小瓶。
林濤的手,第一次不受控製地,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小的顫抖。他將其放在另一塊乾淨的紗布上,用鑷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
動作很慢,仿佛電影裡的慢鏡頭。
紙張完全展開了,不大,是從那種常見的線圈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角,邊緣還帶著鋸齒。紙張被胃液浸潤得有些發軟,邊緣泛黃,但上麵的字跡,是用一種黑色的、粗頭的記號筆寫的,清晰,銳利,力透紙背。
五個字:
「下一個是你。」
轟的一聲,林濤感覺自己的頭皮徹底炸開。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無影燈的光線變得無比刺眼,周圍的一切聲音——儀器的低頻嗡鳴、小李略顯急促的呼吸,都潮水般退去,隻剩下死寂,和死寂中自己那顆驟然瘋狂擂動的心臟,撞擊著耳膜。
下一個是你。
陳默死了。這是他留下的,或者說,凶手留給他的信息。
而信息指向的,是他,林濤。
“林、林老師?”小李顯然也看到了紙條上的字,聲音裡充滿了驚駭和不確定,“這……”
林濤猛地回過神。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用鑷子將那張紙條翻轉,扣在紗布上。這個動作快得有些突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抬起頭,護目鏡後的眼睛看向小李,眼神銳利得像冰錐。“紙條的事,”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列入最高保密範圍。現場錄像,關於胃內容物的這部分,單獨封存。除了我,不允許任何人調閱。明白嗎?”
小李被他眼神裡的寒意懾住了,下意識地點頭:“明、明白。”
“繼續工作。”林濤轉回頭,重新麵對解剖台上那具殘缺的屍體。他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穩,甚至更加平穩,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徹底不一樣了。他和他這位老搭檔之間,那層作為法醫必須保持的、客觀冷靜的professionadistance,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現在切割的,不再是一具無名屍體,而是陳默,是和他一起在無數個深夜蹲守、在無數個案發現場並肩、會搶他煙抽、會因為他一個不好笑的笑話罵他傻逼的兄弟。
他的刀,依舊穩定。但他的世界,已經開始傾斜。
接下來的解剖過程,變成了一種煎熬。每一個發現,都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他的神經。陳默肋骨多處骨折,內臟破裂,但真正的死因是頸部遭受強力擠壓導致的窒息。他的指甲縫裡,提取到了一些微量的纖維和皮屑,已經送去化驗。死亡時間,推斷在三天前。
三天前……陳默失蹤的那天晚上,還給他打過電話,聲音急促,說發現了一條關於那個龐大犯罪集團“暗河”的重要線索,約他老地方見。林濤當時因為另一個案子拖住了,晚到了半小時。就是這半小時……
解剖終於結束了。林濤親自縫合了傷口,針腳細密而整齊,這是他最後能為陳默做的、帶有溫度的事情。
“小李,後續的毒化、病理檢驗,你跟進一下。報告直接交給我。”林濤脫下沾滿血汙和氣味的手套、無菌服,扔進專用的醫療廢物垃圾桶,動作快得近乎粗暴。
“好的,林老師。”
林濤沒有回頭,徑直走出解剖室。在更衣室,他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衝洗著臉和手,直到皮膚發紅、麻木。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裡那個臉色慘白、眼珠布滿血絲的男人。
紙條上的字,像用烙鐵烙在了他的視網膜上。
「下一個是你。」
是誰?是那個他們追查了多年,勢力盤根錯節,手段凶殘狡詐的“暗河”?陳默究竟查到了什麼,讓對方用這種方式殺人,還傳遞如此明確的威脅?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反手鎖上門。房間不大,堆滿了文件和專業書籍。他的目光落在辦公桌一角,那裡放著一張照片,是他和陳默幾年前在一次聯合行動後拍的,兩人穿著警服,勾肩搭背,對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
林濤走過去,拿起相框,手指摩挲著冰涼的玻璃表麵。陳默的笑容,永遠定格了。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分析一個普通的物證一樣,分析當前的局麵。
第一,凶手很清楚他和陳默的關係。這不僅是一次謀殺,更是一次針對性的恐嚇和挑釁。
第二,凶手有能力繞過陳默的警惕,製服並殺害他,並且有足夠的時間和處理方式,將紙條以這種極端隱秘的方式“送”到他林濤麵前。這說明對方心思縝密,手段高超,且對他和林濤的工作習慣、甚至法醫中心的流程有一定了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對方在暗,他在明。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成為目標,也不知道威脅會以何種形式降臨。
他拿出私人用的、未登記姓名的手機,開機。屏幕上沒有任何未接來電或陌生信息。對方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這沉默,比直接的威脅更讓人窒息。
他必須行動。坐以待斃,隻有死路一條。
他打開辦公桌最底下的一個帶鎖的抽屜,從裡麵取出一部老式的、沒有任何智能功能的諾基亞手機,開機,插入一張不記名的電話卡。然後,他憑著記憶,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沒有說話,隻有輕微的呼吸聲。
“是我,林濤。”林濤壓低聲音,“老貓,我需要信息。”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風險很大。”
“我知道。價錢照舊,翻倍。”林濤沒有任何猶豫,“我要‘暗河’最近所有的動向,特彆是……和陳默有關的。”
“……明天中午,老地方。”對方說完,立刻掛斷了電話。
老貓是他經營多年的一個線人,遊走在灰色地帶,消息靈通,但也極其謹慎。
放下電話,林濤感到一陣虛脫。他靠在椅背上,環顧這間他待了十幾年的辦公室,第一次覺得這裡也不安全。每一個角落,都可能藏著窺視的眼睛。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局裡對陳默的犧牲高度重視,成立了專案組,林濤作為發現關鍵物證指甲縫裡的微量物證)和負責屍檢的人員,也是專案組核心成員之一。他像往常一樣參加會議,分析案情,提出建議,但絕口不提胃裡紙條的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私下調查了陳默最後幾天的行蹤,調取了他電腦和手機的記錄已經被技術部門恢複了一部分),發現陳默在失蹤前,確實在集中調查幾起看似無關的經濟糾紛和人口失蹤案,這些案件的背後,都隱隱指向一個叫“昌榮集團”的企業。而昌榮集團,一直被懷疑是“暗河”用來洗白資金的重要外殼之一。
陳默一定是觸碰到了核心。
中午,林濤按照約定,來到城南的一個廢棄的貨運碼頭。這裡堆滿了生鏽的集裝箱,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鹹腥和鐵鏽的味道。他在一個指定的集裝箱裡等了半個小時,老貓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