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金黃的麥粒在他粗糲的指腹間微微一滾,仿佛承載著整個華北平原的重量。
沈昭岐站起身,目光越過眼前這片即將迎來豐收的金色海洋,卻被天際線上濃得化不開的烏雲攫住了心神。
空氣裡滿是潮濕的土腥味,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雨,終究是在麥收前夕,如期而至。
連綿的陰雨下了整整三天,澆熄了鄉親們豐收的喜悅,也澆涼了他們的心。
村頭的打穀場上,濕漉漉的麥子堆成了小山,每一顆麥粒都仿佛在哭泣。
糧站的收購車姍姍來遲,車上下來的人叼著煙,用夾子敲了敲滿是泥水的車身,吐出的煙圈都帶著一股子傲慢。
“水分超標,麥粒發芽,這品質……嘖嘖。”收購員的話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在老農們心上。
“今年的價,得往下壓三成。”
“三成?那不是連本都回不來!”有老漢急紅了眼。
收購員慢悠悠地碾滅煙頭:“愛賣不賣,再淋兩天,彆說三成,你白送我都不要。”
絕望如同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土地是農民的命根,一年的汗水眼看就要打了水漂。
就在幾個老村長準備咬牙簽字時,一聲清朗的斷喝從人群後方傳來。
“不能賣!”
幾個穿著衝鋒衣、渾身沾滿泥水的年輕人擠了進來,為首的那個皮膚黝黑,眼神卻亮得驚人。
“王叔,李伯,去年就是這樣,他們說水分超標,我們就信了。可我們幾個後來湊錢買了檢測儀,自己測了,曬足七天的麥子,含水量明明在標準線以下!他們還不是照樣壓價?”
話音未落,他們身後開來一輛小貨車,幾人合力從車上搬下一台嶄新的烘乾機,直接在打穀場邊架了起來。
“鄉親們,信我們一次!”那年輕人振臂高呼,“我們不求人,自己烘!我們開直播,讓全網的人都看著,看看咱們的麥子到底是什麼品質!他們還敢不敢睜眼說瞎話?”
“透明晾曬直播”的牌子當場立起,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鏡頭對準了翻騰的麥粒。
年輕人帶著村民,一邊用烘乾機處理最濕的麥子,一邊將稍乾的攤開在油布上,趁著雨停的間隙一遍遍翻曬。
鏡頭記錄下了一切,連雨點重新打落在油布上濺起的水花,都清晰得如同烙印。
沈昭岐就蹲在不遠的田埂上,雨水打濕了他的帽簷,他卻渾然不覺。
他看了一整晚,看著那群年輕人眼中不滅的火光,看著老農們從麻木到重新燃起希望,看著直播間裡從寥寥數人到湧入成千上萬的觀眾。
第三天,直播間裡飄過一條留言:“不用看什麼質檢報告了,我就信這雨聲裡的堅持。老板,給我來五百斤,地址私你了。”
仿佛一個信號,訂單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糧站的車,不知什麼時候悄悄開走了。
沈昭岐在黎明時分起身離開,村口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正好奇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麥稈,三兩下編了個精巧的小哨子遞過去。
孩子吹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
沈昭岐揉了揉他的頭,用一種混合著古老戲腔的調子,低聲哼唱:“風吹麥浪千重浪,一句真話抵萬兩。”
孩子似懂非懂,卻把那調子記在了心裡,一遍遍吹響了整個村莊的黎明。
千裡之外的城市深夜,林晚的指尖在鍵盤上懸停。
係統警報已經閃爍了半個多日誌,數百個位於不同省份的村莊,“環境信任指數”持續滿格爆表,但所有關聯的傳感設備卻詭異地顯示為離線狀態。
她調動權限,深入調查,結果讓她震驚。
這些地區早已放棄了平台冰冷的評分係統。
在那些村莊,信任回歸了最原始的形態。
每戶人家的門口都掛著一塊小小的木牌,每天勞作歸來,鄰裡之間會互相看一眼對方的收成和狀態,認可的,便在牌子上點一個紅點;若有疑慮,則點上一個黑點。
更絕的是,有的村子甚至用院裡雞鴨數量的增減,來佐證農戶近期產量的真實性。
林晚的職業本能讓她立刻起草了一份整改通知,這種脫離係統監管的“土辦法”,是程序設計者的大忌。
可就在她準備下發時,一份特殊的交易記錄彈了出來。
那是一戶盲人家庭,他們靠著直播間裡不同買家的聲音頻率、語氣和提問邏輯來辨彆對方是否值得信賴,他們的農產品複購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林晚刪除了整改通知的每一個字。
她在當晚的係統更新日誌裡,隻寫下了一句話:“當信任不再需要算法來證明時,才說明我們真正建成了那個不說謊的世界。”
那一夜,她關閉了所有刺耳的預警提示音,第一次枕著寂靜,安然入睡。
幾乎是同一時間,周執正站在西北粗礪的風中。
他負責的“勞動可視計劃”在這裡遇到了瓶頸,升級版的設備反而引起了農戶的抵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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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發現,農戶們並非抵觸,而是在設計一種“反向監督”機製。
他們自發約定,任何一位下單的買家,都可以申請成為“一日監工”。
係統每天隨機抽取名額,被抽中的農戶必須無條件配合買家進行半小時的視頻連線。
一位來自上海的家庭主婦,幸運地被抽中,連線查看她訂購的全羊宰殺過程。
鏡頭前,西北老漢手起刀落,動作麻利。
主婦看著那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終結,緊張得手心冒汗。
老漢似乎看穿了她的不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竟將手中的刀遞向鏡頭方向:“妹子,你要是不信這羊是現殺的,你遠程指揮,或者……自己拿把刀對著屏幕割一下試試?感受感受?”
全程坦蕩,毫無修飾。
周執原先對於“侵犯隱私”的擔憂,在走訪了十戶之後,煙消雲散。
一位村民的話讓他記憶深刻:“以前,我們怕攝像頭,是怕被人看穿我們的窮,怕被人看不起。現在,我們歡迎攝像頭,是怕沒人願意看,怕我們的好東西,沒人知道。”
周執在返回的報告末尾,重重加了一句:“當透明成為一種榮耀,謊言便無處紮根。”
而遠在總部的秦念慈,則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件人信息的匿名信。
信裡隻有一張殘破的直播截圖,畫麵裡,一個男人正蹲在塌方的山路旁,用最簡陋的工具搭建一個臨時的避雨棚,他的身影被泥石流映襯得無比渺小,卻又無比堅定。
時間戳,是七年前。
信上隻有一句話:“這個人改變了我們整個村子,可他的名字,現在村裡沒人敢提。他是不是……不屬於任何一段被允許記載的曆史?”
秦念慈沒有回複。
她隻是默默發起了一個名為“無名者檔案周”的活動,邀請全國所有農戶,提交一段關於“你最想感謝,但卻從未說過話的人”的故事。
一周之內,後台湧入了超過十萬條語音留言。
口音各異,故事不同,但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卻是驚人的一致:“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現在,活得就像你當年說過的那個樣。”
秦念慈將這些聲音合成了長達數小時的循環音頻,在新落成的鄉村記憶文化中心裡循環播放。
展廳的入口,沒有圖片,沒有文字,隻有一個標題,三個字——“也姓沈”。
此刻,真正的沈昭岐,正潛行在東北的原始林區。
鬆茸采摘季,本是菌農的盛宴,卻被一群外來的中介攪得烏煙瘴氣。
他們聯手哄抬價格,又故意製造稀缺假象,逼得本地菌農隻能將剛采下的鬆茸囤積在手裡,焦急觀望,任憑鮮美的菌子在一點點流失水分和香氣。
沈昭岐沒有和任何人爭辯,他隻是在集市最冷清的角落,支起了一口大鐵鍋。
他用最清澈的山泉水,現場燉煮剛從老農手裡買來的新鮮鬆茸湯,不加任何多餘的調料,隻放了一點鹽。
然後,他請每一個路過的人免費品嘗。
湯的香氣霸道地鑽進每個人的鼻孔。
有人質疑菌子的來源是否真的那麼新鮮。
沈昭岐不說話,隻是指了指身後那幾位蹲著抽旱煙的老農,他們的手上還沾著新泥:“他們今天早上親手從林子裡摘的,不信,你聽聽他們因為常年鑽林子而落下的咳嗽聲。”
那質樸而真實的咳嗽聲,比任何華麗的廣告詞都有說服力。
幾天後,菌農們自發組織起了“開鍋直播”,每天清晨,十幾口大鍋在集市上一字排開,鏡頭對準了食材的清洗、火候的掌控,以及每一個食客臉上最真實的滿足表情。
消費者們在直播間裡調侃:“這哪是買菌子,這分明是給自己訂一碗隔著屏幕都能聞到的人間煙火氣。”
黑市上被炒到天價的鬆茸,應聲回落。
沈昭岐在又一個黎明悄然離去,隻在那口他最先支起的大鐵鍋鍋底,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劃痕,形狀,像一枚孤獨的腳印。
深夜,國際數字鄉村峰會的閉幕式上,鎂光燈聚焦在秦知語身上。
一位外媒記者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秦女士,你們的係統創造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奇跡,但你們如何防止下一個‘沈昭岐式英雄’,再度因為觸動了某些規則,而被迫消失在公眾視野中?”
全場寂靜。
秦知語沉默了片刻,沒有直接回答。
她轉身,調出了身後大屏幕上的一段實時視頻。
那是南方某個小鎮的清晨,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正踮起腳,用一截粉筆,在村口的大黑板上認真地寫著什麼。
鏡頭拉近,字跡歪歪扭扭,卻清晰無比:“李嬸家的土雞蛋,昨天晚上下雨,雞回窩早,少拾了六個。王伯家的筍乾,新曬的,很乾。”
畫麵的背景音裡,村裡的大喇叭正用帶著方言的普通話廣播著:“今日晴,東南風三到四級,適合曬筍……傍晚可能有陣雨,大家記得提前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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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知語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迎向那位記者:“我們不再需要英雄的歸來,因為我們正在努力創造一個,隻需要每一個普通人,都敢在村口的黑板上寫真話的世界。”
掌聲雷動。
散場後,秦知語獨自走到會場外的海邊,夜風吹拂著她的長發。
她掏出一部特製的手機,發送了一條經過三重加密的信息,收件人未知。
信息很短:“你走的路,我已經接住了。”
海風呼嘯,將信息發送的微弱電波卷入無邊的夜色。
而在此刻,遙遠得連信號都斷斷續續的某個深山穀地,一台貼著“手繪標簽”的冷鏈車,正緩緩駛出被晨霧籠罩的村口。
駕駛室的收音機裡,斷斷續續傳來農業頻道的聲音:“……今日晴,適合曬筍……”
車燈劃破夜色,像一句未落定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