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中心的幽藍冷光,映著江源年輕而自信的臉。
作為“天網”物流係統本年度最優實習生,他的人生信條就是數據、效率和絕對的理性。
他麵前巨大的曲麵屏上,數百個實時直播流如瀑布般滾落,每一個都代表著一處鄉土貨源的動態。
他的任務,就是用ai輔助係統剔除那些無效的、低質量的、浪費帶寬的信號。
那台綁在牛車上的舊手機,就這樣突兀地闖入了他的視野。
“信號源:雲貴高原,37號盲區。設備:紅米note4改。內容:未知。”係統自動彈出了標注。
江源皺起了眉。
畫麵抖得像篩糠,鏡頭對著灰蒙蒙的天,偶爾掃過拉車的黃牛屁股和不停晃動的牛鈴。
音頻裡,除了鈴鐺聲、鳥鳴,就是含混不清的風聲。
最關鍵的,主播全程沒有露臉,沒有說話,甚至連個商品鏈接都沒有。
這根本不是直播帶貨,這是行為藝術,或者乾脆就是忘了關攝像頭。
“典型的垃圾流量。”他喃喃自語,熟練地將光標拖到“終止信號並標記為低質信源”的按鈕上。
這是他入職三個月來,每天都要重複上百次的動作。
他堅信,天網係統的偉大,就在於這種毫不留情的淨化能力,將所有不可量化的、模糊的、感性的東西全部剔除,隻留下冰冷而精準的交易數據。
然而,當他的指尖即將按下確認鍵時,屏幕中央突然跳出一個鮮紅的警告框。
“警告:該信號源具備‘靜默履約’s級權重及‘人文參數’a+評級。終止操作將觸發高級彆審查。請確認您的操作意圖。”
江源愣住了。
什麼東西?
靜默履約?
人文參數?
他在入職培訓的所有教材裡,從未見過這兩個詞。
s級權重,那意味著這個信號源的優先級甚至超過了幾個頭部品牌的官方直播間。
a+評級,更是隻在教科書式的案例裡才有的理論最高分。
一個抖動的牛屁股鏡頭,配得上s級和a+?
開什麼玩笑!
他認為這一定是係統出現了bug,是某個程序員留下的荒唐代碼。
他輕蔑地笑了一聲,準備越過警告,強製執行。
就在這時,整個數據中心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所有屏幕瞬間被一片血紅覆蓋。
中央主屏幕上,一行碩大的黑體字觸目驚心:“緊急警報:西南物流乾線,編號g7路段因連續暴雨引發特大山體滑坡,雙向道路完全阻斷。預計搶通時間:72小時以上。受困車輛:142輛。警告等級:最高。”
江源的心猛地一沉。
g7路段,那是連接雲貴高原和東部地區的生命線,無數高附加值的農產品,尤其是急需保鮮的藥材和菌菇,都依賴這條路。
中斷72小時,意味著價值數億的貨物將直接腐爛在路上。
總指揮室內,氣氛凝重如鐵。
各部門負責人聲嘶力竭地吼著,無人機無法起飛,衛星雲圖被暴雨遮蔽,前線救援隊連第一現場都無法靠近。
所有現代化的手段在天災麵前,瞬間失靈。
信息黑洞,這是物流係統最致命的噩夢。
“所有備用路線呢?”運營總監周執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他剛從沿海的漁村調研回來,眼窩深陷。
“全部不通!周圍幾十個村子的路都被衝垮了,我們成了瞎子和聾子!”一個調度員絕望地回答。
江源站在人群外圍,手心全是冷汗。
他知道,這意味著一場巨大的災難。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工位,那個被他嗤之以鼻的牛車直播間,依然在屏幕一角頑強地跳動著。
忽然,一個念頭像電流般擊穿了他的大腦。
他瘋了一樣衝回座位,不顧一切地將那個直播間的音頻接入公共廣播係統。
嘈雜的指揮室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清脆的鈴鐺聲,和那個蒼老、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男人聲音。
他似乎在跟路邊的某個人說話,聲音斷斷續續,卻無比清晰:
“……通啦,昨兒半夜就通咧。村裡的後生們拿命挖通的,就是那條老馬幫走的茶馬古道,地圖上都找不見咯。大車過不去,我這老牛拉的破車,正好能把村裡那批救命的七葉一枝花送出去。娃娃們等著這錢開學哩……”
整個指揮室,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幾句土得掉渣的話震住了。
周執的眼睛猛地亮起,他一個箭步衝到江源身後,死死盯著屏幕上那條在泥濘中前行的牛車軌跡。
“老馬幫走的茶馬古道!”他一字一頓地念出來,仿佛那不是一條路,而是一串解鎖密碼。
他猛地回頭,對著身後的數據分析主管林晚喊道:“林晚!立刻調用曆史地理數據,比對所有非標定路線,給我找出這條路!秦念慈,聯係文化部門,我們需要一個熟悉這條古道的向導,馬上!”
林晚和秦念慈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行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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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在鍵盤上敲出一串令人眼花繚亂的代碼,後者則撥通了一個古樸的私人號碼。
她們的臉上沒有驚慌,反而有一種早已預料到的鎮定。
江源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他看著林晚調出的數據顯示,這個牛車直播間,在道路中斷的整整七天裡,每天都準時“開播”,鏡頭對著塌方的山路,不發一言,卻也從未中斷。
這就是“靜默履約”——即便無法發貨,也要讓買家看到等待的姿態。
他又看到周執的團隊給這個賬號添加的“人文參數”備注:主播,楊四根,六十八歲,當地公認的“活地圖”,信用記錄為零差評。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比衛星定位更可靠。
原來,這不是bug。
這是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卻又在剛才拯救了所有人的,另一套運行邏輯。
很快,在楊四根老人牛車直播的實時引導下,一條被遺忘的茶馬古道被重新啟用。
無數輛小型貨運摩托和人力背簍組成的“螞蟻搬家”式運輸隊,沿著這條泥濘的小道,奇跡般地將最緊急的物資運送了出來。
危機解除的那個清晨,江源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天網係統的數據流恢複正常。
他第一次感到,那些冰冷滾動的數字背後,原來藏著如此滾燙的人心。
林晚端著一杯咖啡走到他身邊,沒有批評,隻是平靜地問:“現在,你還想終止那個信號嗎?”
江源的臉瞬間漲紅,他羞愧地低下頭,“我……我不懂。林總,為什麼係統要設置這麼……反常的參數?”
林晚看著遠方的天際線,輕聲說:“因為天網的創始人教給我們一件事。他說,技術隻是骨架,人和人之間的信任,才是流淌的血液。當數據失靈時,你唯一能信的,是一句‘今天浪大’的感慨,是一段風吹經幡的聲音,還有一個老人趕著牛車,在泥濘裡踩出的腳印。”
“創始人?”江源追問道,“他是誰?”
林晚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指了指他桌上那份關於“鄉村聲音歸檔計劃”的評審報告。
報告的最後一頁,被否決的提案標題赫然在目:《關於建立“沈昭岐”ai語音模型的可行性報告》。
“去查查這個名字吧。”林晚說完,轉身離去,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背影,“當你明白為什麼我們拒絕複製他的聲音時,你就懂了。”
江源回到座位,顫抖著手,在內部係統的最高權限搜索欄裡,輸入了那三個字。
沈昭岐。
係統延遲了三秒,屏幕上隻彈出一份被標記為“絕密”的檔案。
檔案裡沒有任何照片,隻有一行簡短的描述:
“天網係統‘人文精神’奠基者。唯一權限:可隨時隨地,匿名登錄並修改任何底層邏輯參數。當前狀態:未知。最後可追溯痕跡:閩北竹鄉,一道形似咳嗽的刻痕。”
西南河穀,雲霧繚繞的花椒林深處,那口被遺留在老槐樹下的厚重鐵鍋,仿佛從未熄過火。
村民們自發輪值,每日汲來山泉,添入柴火,讓氤氳的熱氣成為這片土地上一個恒定的坐標。
他們嚴格遵循沈昭岐離去前用炭筆寫在木板上的三行標簽模板,接待著每一位往來的客商。
模板簡單得近乎簡陋:產地、采摘日期、當日天氣。
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最質樸的真實。
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將山路衝刷得泥濘不堪。
一輛越野車碾著水花,蠻橫地停在鍋前。
車門打開,走下來的是收購商的老麵孔,隻是這次,他身後多了幾個麵色不善的壯漢。
雨水打濕了他昂貴的西裝,也澆不滅他眼中的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