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解凍了黑土,也吹開了人心。
在東北那個大豆示範區,一場名為“亮底盤日”的行動,比春耕的拖拉機聲還要響亮。
村口那塊平日裡隻放“村規民約”的ed大屏,此刻正像股市行情板一樣,瘋狂刷新著一行行刺眼的數據。
“金牛3號拖拉機,液壓臂故障率12,建議保養。”
“三號地,氮素誤判,追加施肥量超標8。”
“王家育秧棚,濕度傳感器漂移,數據偏差3.5。”
每一條,都是自家生產線上最不願示人的“短”。
一個叼著煙袋的老農,蹲在人群外,朝著屏幕“嗤”了一聲,濃重的煙霧從鼻孔裡噴出:“瞎胡鬨!哪有把自家褲衩啥顏色都亮給外人看的道理?丟人!”
他身邊的年輕人沒反駁,隻是指了指屏幕下方滾動的另一行小字:“合作社專家組已介入,預計3小時內解決液壓臂問題;土壤數據已校準,明早調整施肥方案;王家傳感器已更換。”
老農的煙鍋敲了敲鞋底,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夜深,合作社的監控室裡,沈昭岐獨自蹲在角落。
他麵前的屏幕分割成十幾塊,每一塊都是村裡的實時直播畫麵。
他看到村民們不再是遠遠地看熱鬨,而是爭先恐後地擠到台前,把自家遇到的難題大聲報出來,有的人甚至為誰先上報而差點動起手。
他又切換到一個畫麵,看到了那個白天還在嗤之以鼻的老農,正拎著一筐剛醃好的鹹菜疙瘩,悄悄放在了合作社門口。
菜筐上壓著一張揉皺的紙條,借著門燈的光,隱約能看到上麵的字:“下回……把我的壟也測了。”
沈昭岐的嘴角,在黑暗中極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隻是摸出一截從柴火堆裡撿來的炭筆,在身旁牆皮剝落的配電箱背麵,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行字。
真話不怕踩進泥裡。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透,合作社的幾十輛農機和運輸車發動時,引擎的轟鳴聲裡多了一種細微的“唰唰”聲。
每一個駕駛員,都在車頭最顯眼的位置,貼上了一張嶄新的貼紙。
白底黑字,正是配電箱上那句歪歪扭扭的話。
千裡之外,林晚的辦公桌上,一聲尖銳的警報撕裂了深夜的寧靜。
係統屏幕上,一個代表西南某茶葉產區的信用評分,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正以斷崖式的姿態筆直下跌。
“集體造假?”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但當她調出完整的溯源鏈時,卻發現了詭異之處。
所有的農殘檢測報告都真實有效,蓋著鮮紅的公章;物流軌跡清晰完整,從茶山到倉庫再到消費者手中,每一個節點都無懈可擊。
唯一異常的,是所有關聯直播間的人氣,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蒸發了九成以上,退貨率飆升至史無前例的87。
林晚點開了一個回放視頻。
畫麵裡,一個穿著精致改良民族服飾的年輕人,正用一種字正腔圓又刻意帶著點方言腔調的嗓音叫賣,間或還穿插幾句戲腔吟誦的茶詩。
表演很專業,但透著一股濃濃的舞台味。
她立刻調取了該賬號過往半年的直播記錄。
畫麵裡,原本是一個皮膚黝黑、手上滿是老繭的中年茶農,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磕磕巴巴地介紹著自家的茶葉。
真相瞬間明朗。
當地茶農為了追求時髦的流量密碼,眼紅那些“方言叫賣”的爆款視頻,竟聯合起來湊錢,請了縣城藝校的老師,重拍了所有視頻,替換了原來的主播。
評論區裡,一條被頂到最高的留言寫著:“我們買你的茶,是信你這張臉,信你這雙手上的繭。我們要的是你,不是一場表演。”
下屬的處罰建議已經遞了上來,措辭嚴厲。
林晚卻隻是拿起了筆,在上麵畫了一個叉。
她沒有進行任何處罰,隻是默默凍結了該區域所有產品的推薦權重,同時,親自撰寫了一份麵向全平台的《真實性白皮書》。
文件的結尾隻有一句話:“內容可優化,主體不可替。”
做完這一切,她在係統後台,悄悄為直播模塊加入了一個新的插件——“聲音指紋比對模塊”。
這個模塊不會處罰任何人,但一旦檢測到代播行為,會自動降低其流量權重。
合上電腦時,窗外已泛起魚肚白。
林晚靠在椅背上,輕聲自語,像在對自己說:“原來,我們最怕的不是假貨,是有一天,連‘我’都丟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首都的一間高級會議室內,周執正襟危坐。
他受邀參與製定一項關乎未來的“鄉村履約國家標準”。
會議討論激烈,一位與會代表情緒激昂地提議,應設立全國統一的“失信黑名單”,一旦農戶出現違約行為,由各大平台聯合懲戒,永久封禁。
提議獲得了不少附和。
周執一直沉默著,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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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急於辯駁,隻是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上投影,播放了一段錄音。
錄音裡,是一個略帶喘息的、粗糲的男人聲音,背景是呼嘯的風雪聲:“兄弟,對不住了……今年的貨,發不了了。雪把路封了,羊也凍死了幾隻。你付的定金,我雙倍退你。這包風乾肉,你拿著,算是我賠罪。不是哥們兒不守信,是老天爺,給咱改了期。”
錄音播完,會議室裡一片寂靜。
周執接著在屏幕上展示出一組數據——這位主動承認“違約”的西北牧民,在過去三年裡,客戶留存率高達97,遠超行業平均水平。
“懲罰,隻會讓人害怕犯錯。”周執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而補償,才能讓信任在廢墟上重生。”
他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容錯備案製”。
允許農戶在遭遇不可抗力時,主動申報,並由村委會或鄰裡進行交叉聯審。
一旦通過,這次“違約”將不會被計入失信記錄,而是作為一次特殊的“履約備注”存在。
方案激烈討論後,最終獲得通過。
當日,全國所有助農站點的係統後台,都自動推送了一條新的通知,沒有抬頭,沒有落款,隻有一句溫暖的話:“你犯的錯,有人願意等你補。”
秦念慈正在為集團的“鄉土記憶庫”項目進行年度更新評審。
她的團隊提交了一份製作精良的紀錄片提案,片名很響亮——《尋找沈昭岐》。
提案計劃動用頂級拍攝團隊,追蹤沈昭岐近十年的行跡,采訪數百位受助者,試圖還原這位“助農教父”的傳奇人生。
她隻看了五分鐘,就按下了暫停鍵。
“我們不是在找一個人,”她看著滿懷期待的團隊成員,緩緩搖頭,“我們是在護一條路。”
隨即,她當場宣布,啟動一個代號為“匿名之光”的全新計劃。
從即日起,集團所有成功案例的宣傳和展示中,必須隱去關鍵發起人的姓名,隻保留地點、問題和解決方法。
立刻有年輕同事不解地站起來:“秦總,如果沒人知道是誰做的,那誰還會願意去做?”
秦念慈沒有回答,而是播放了另一段音頻。
那是田野調查時,在黔東南一個侗族村寨裡采集到的聲音。
一群七八歲的孩子,正用稚嫩的童聲,齊聲念誦著一款臘肉產品包裝上的標簽文案——“舊味新炊”。
他們的嗓音裡,沒有絲毫的背誦感,反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驕傲。
“聽見了嗎?”秦念慈輕聲說,“他們記得的,從來不是那個給他們寫下這四個字的人叫什麼名字。他們記得的,是這句話,應該用什麼樣的語氣說出來。”
而此刻,那個被無數人尋找的沈昭岐,正潛身在華北最大的果蔬集散地。
空氣中彌漫著蒜薹辛辣又清甜的氣息。
又是一年上市高峰,幾個大批發商故技重施,聯手壓價,異口同聲地宣稱“今年過剩,量太大”,逼得田間地頭的農戶們隻能含淚賤賣。
沈昭岐穿著一件沾著泥點的舊夾克,混在愁雲慘淡的市集裡,最終,在一個瀕臨倒閉的小攤前停下。
攤主是個聾啞青年,身邊立著一塊用粉筆寫著價格的紙板,因為無法叫賣,他的攤位前門可羅雀。
沈昭岐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根因為彎曲而被挑揀出來的斷掉的蒜薹,隨手掰了一截,放進嘴裡慢慢嚼了嚼。
辛辣的汁水在舌尖爆開,帶著一股隻有最新鮮的食材才有的清甜。
他掏出手機,沒有拍蒜薹,也沒有拍攤位,隻是對準了那個青年因為焦急而不斷比劃的雙手,拍下了他拿起一根品相不好的蒜薹遞給自己的動作。
視頻很短,隻有幾秒鐘。
沈昭岐給它配上了一行字幕:“他說,這根彎了,但它還香。”
視頻被上傳到一個毫不起眼的助農賬號上。
不到兩個小時,這條視頻被瘋狂轉發,評論區裡,“斷莖計劃”的眾籌鏈接被自發建立起來。
無數城市的消費者湧入進來,他們願意為這些“不完美農產品”支付溢價,隻為那句“但它還香”。
三天後,整個批發市場掀起了一場“殘次品正名潮”。
就連那些最大的批發商,也不得不緊急調整收購標準,第一次將那些“彎曲的”、“有疤的”農產品納入了正常收購範圍。
沈昭岐離開時,那個聾啞青年從後麵追了上來,急切地塞給他一張小紙條。
他展開一看,上麵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寫著:“謝謝你聽懂了我的話。”
他將紙條仔細折好,放進貼身的衣兜裡,像藏起一顆珍貴的種子。
深夜,秦知語站在集團的中央資料室裡,看著巨大的電子屏上滾動的集團轉型進度表。
她的目光,最終停在了其中一項上:“原‘沈昭岐專屬供應鏈’正式更名為‘共信鏈’”。
她轉身,走向資料室深處一個塵封的保險櫃,輸入密碼,取出一份泛黃的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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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的封麵上,寫著五個字——“影帝孵化計劃”。
這是十五年前,她親手擬定的。
計劃書的末頁,有她當年的筆跡:“可控性評估:高;情感依賴:可引導。”如今,這行字的旁邊,被係統自動標記了一個鮮紅的戳印:“已失效”。
她正準備將這份檔案送入碎紙機,辦公室的門被急促地敲響。
助理探進頭來,語氣焦急:“秦總,華南荔枝協會發來一份緊急申請。他們想把咱們之前定的那句宣傳語‘慢一點,才甜’,刻進他們的產地豐碑裡。但是……他們在問,是否需要署上沈先生的名字?”
秦知語盯著手上那份舊文件,良久。
然後,她提起筆,在那份申請的批注欄裡,寫下幾個字:“不必留名。隻要刻得深,風吹不走。”
窗外,雨落如織,敲打著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
而千裡之外,華北那個喧鬨已經散去的集市裡,一盞昏黃的燈下,那個聾啞青年正鋪開一張新紙,照著手機上的截圖,一筆一劃地臨摹著那三個字——它還香。